第162章

    屋內的西洋鐘敲響了十二下, 帶著無數悲傷和憂愁的康熙二十四年落幕, 新一天是康熙二十五年正月初一。

    屋內的人也在盯著西洋鐘的走針，待到正中時，皇帝慵懶地親了親蓁蓁的額頭又低頭親親她的肚子：“小阿哥，新年了?！?/br>
    “不是……啊呀！”蓁蓁還沒說那句“不是阿哥怎么辦”肚子就被孩子踹了一下。

    皇帝隔著小衣也感覺到了胎動，微笑著伸手撫上她的臉，看著她眼睛說：“不是就不是吧, 給寶兒再添個meimei，再添個弟弟, 再添個meimei, 一直添?！?/br>
    “您沒完了是不是？”

    “德主子，你聽好?！被实蹞卧谒戏絿烂C說, “沒完, 就沒完, 朕就和你沒完了?！?/br>
    “那別人呢？”蓁蓁笑問一句。

    皇帝“嗯”得一聲疑問, 才反應過來蓁蓁說什么, 他不耐煩說：“看見她們煩, 不行嗎？”

    “您寵我，我心里也高興, 可宮里的jiejiemeimei們只怕都覺得是臣妾搶走了她們的寵愛, 又要嫉恨臣妾了?！彼t著眼睛說，“您也聽見皇貴妃今兒的話了, 她說得怕是好多人的心里話?！?/br>
    “那你想怎么樣！”皇帝翻過身抱著胳臂坐直, 白了她兩眼。

    “去吧, 還是去吧?！陛栎枧e起手保證，“我保證不生氣照顧好自己。您想想臣妾懷著身孕，等到八個月九個月，您還來像話嗎”

    蓁蓁攀這他手，卻被皇帝打開了去，“你當朕什么了你！我看你就不在意朕，把朕踹別人那兒去你樂得清閑是吧？”

    蓁蓁靠在他的懷里，拉過他的手覆在她的小腹上，纖弱的肩微微聳動，說話間眼淚就掉了下來。

    “臣妾最近老夢見綿綿，怕這個孩子保不住?！?/br>
    皇帝一愣，陡然間臉色大變，“胡說！”他情緒一時激蕩，聲音陡地拔高，懷里的蓁蓁被嚇得一顫，皇帝忙扶著她的肩問：“怎么了，你驚著了沒有？”

    蓁蓁含淚搖搖頭。

    皇帝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珠，“行了行了，拿你沒法子?！?/br>
    蓁蓁浮起若隱若現的笑容伏在皇帝耳邊說：“要不您就每月初一十五多去瞧瞧承乾宮的小佟佳氏，反正皇貴妃賢惠肯定樂見其成。貴妃生病也無力下榻?！?/br>
    “你別瞎說?！被实凵焓謹堊≥栎璧难?，蓁蓁突然仰起頭封住皇帝的口，皇帝扶著她的脖子加重了這一吻，良久之后兩人才分開，蓁蓁輕喘著在他唇邊呢喃。

    “我瞎說什么了?！?/br>
    “這小佟佳氏啊，你不懂朕少看她幾眼她才能好啊?！?/br>
    他一一吻去蓁蓁的淚珠，嘗著她心中苦痛和憂愁，卻不知蓁蓁已經陷入疑惑：少看幾眼？這是嫌棄還是提防？是為了佟家還是為了皇貴妃？她帶著滿腔疑問困在皇帝的□□中，不能自拔。

    皇帝照例是要在元日時祭祀的，他走出永和宮時天還漆黑，顧問行身上還有一股酒氣。顧問行本來以為皇帝心情大好，卻發現這位主今兒似乎周遭都有些冰冷。

    “萬歲爺，奴才看德主子和您說得高興，也高興在外頭吃了兩杯酒?！?/br>
    皇帝點點頭沒怪罪他，他倒是拍了拍顧問行的肩膀說：“小顧子，你懂朕?！?/br>
    皇帝的腳步路過承乾宮，承乾門的前面則是景仁宮的宮墻，皇帝看了一眼景仁宮又看了一眼承乾宮，側過頭目光沉靜對顧問行說：“有一樁事你速速去辦?！?/br>
    顧問行聽得微微張了張嘴，但見皇帝不再理他徑直往前走去。

    ……

    元宵后的恭王府正在吵嚷不休。

    “王爺！”說話的人是恭王繼福晉馬氏，她剛從自己生病的獨子永綬房中出來，一路追著恭王不放。

    “王爺，您不能去，那是明相家趕出來的人，誰都不敢碰，您去做什么？”

    常寧的桃花眼一挑，輕蔑地說：“明珠怎么了？那也是我愛新覺羅家用的奴才，本王想做什么，什么時候輪得到一個姓葉赫那拉的指手畫腳了？”

    馬氏見常寧毫無畏懼，心急如焚：“王爺，您跟妾去看看永綬吧?！?/br>
    常寧的長子永綬已經病了大半年了，馬氏冬來都撲在病重的兒子身上，這時候追出來也是實在被自家王爺的不靠譜給逼得沒法?，F在見攔不住他，又只能搬出病重的兒子擋住他的腳步。

    常寧腳下并未停留分毫，他依然往王府門外走去，馬氏見他漸行漸遠，凄厲地在他身后叫了一聲：“王爺！”

    一聲入耳，常寧無可奈何地聳聳肩，回過頭對馬氏說：“你還是去照顧永綬吧，別追了，本王的性子你也知道，定了就是定了，誰勸也沒用，就像本王當年要立你做福晉，誰都勸了，誰都攔了，本王改了嗎？”

    馬氏聽常寧說起往事，拿著帕子不住擦自己那像斷了線的珠子的淚水。

    常寧回身走到馬氏身前，那雙好看的桃花眼一時也有了幾分濕意，他拿了帕子替馬氏擦去臉頰的淚水，此去經年，馬氏早已不復當年入府時那副嬌媚如花的姿態，獨子病重更是累得她平添無數白發。

    “采冬，本王這個樣子你早就知道，你擔心又有什么用？皇上早就習慣我這死樣子了，只要太皇太后、皇太后在，一個明珠算什么，就是十個八個明珠，也只能看我不像話?！背幪嫠雅磷觿e在胸前，理了理帕子上哭濕的鴛鴦，“你爺我不是無情無義的人，容若和我有故交，我是替他去了了心愿。我于他是如此，于你也是，永綬如今這樣，我不敢說沒有好歹，可如果有好歹，其他阿哥你都可以抱去養，府里的大福晉只有你，本王凡事也一定都護著你?！?/br>
    馬氏從認識常寧開始就知道他其實心思透徹凡事都明白，平日所有的不著調看著任性其實都有因可循。他做事的一切根源就是要對他認同的人重諾守信，若是認定的事情，拼命也要爭取。馬氏觸動心腸，眼淚止也止不住，她淚眼婆娑下常寧抱了她一下，轉身離開。

    ……

    “多謝王爺?！闭碌难┖箨柟鉃⒃谏蛲饐伪〉纳眢w上，她在朝陽門外向常寧盈盈下拜。

    被拜的常寧是十足的不忍心：“其實你不必走的，我替你爭取一下，你在京城里多等等說不定哪天那個覺羅氏發了善心，你還能見見富森?！?/br>
    沈宛卻是搖了搖頭：“不用了，沒有我，孩子能過得更好些?！?/br>
    生完容若的遺腹子，又生生看著明珠夫人奪走襁褓中孩子的沈宛大病一場險些歿在了京城的冬雪里，最后是常寧在南城尋到了她，為她延請名醫終是將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沈宛的聲音清脆纖細，在雪后初霽的天氣里本應是最動人心弦的，可如今在這銀裝素裹下，她的每句話都讓常寧倍感凄涼。

    “沒有我，他就是明相的孫子，是容若家的小少爺，我在干什么呢，讓別人議論他的娘親是個下賤的□□是個沒名分的野女人嗎？”

    沈宛凄涼地笑著，她以前也不知道自己能如此惡毒地形容自己，可這句句都是孩子的祖母，容若的生身母親在奪走富森時說的，也因為這些話她最后放任明珠夫人抱走了孩子。

    富森跟著自己是沒有絲毫前途的，沈宛深深懂得這個道理，失去容若庇護的她，如秋葉飄零在京城，如同未見他時一樣，孤苦伶仃。

    常寧從懷中掏出一包金銀，遞給沈宛：“拿著這些回南方置辦些田產，足能夠安生度日了。顧貞觀在惠山腳下種地，你去找他，他一定會幫你?！?/br>
    沈宛推卻了金銀，常寧執意不肯，硬是塞進了她的馬車里，又對護送的恩格囑咐：“務必送到惠山，再來復命?！?/br>
    恩格是常寧自幼相伴的哈哈珠子，是他唯一推心置腹之人，恩格慎重點頭，常寧才放心又對沈宛道：“此去一別，怕是無日再見了，沈姑娘珍重?！?/br>
    沈宛再度一拜，也道：“后會無期，王爺珍重?！?/br>
    ……

    那廂常寧家的恩格送沈宛從京城返回江南，這廂李煦卻是從江南來到京城。江南四月雨晴時，蘭吐幽香竹弄姿。蝴蝶不來黃鳥睡，小窗風卷落花絲。此時的江南便是這樣的景致，不曾想這雨竟也隨他一起飄來了北方。方才在江心時天上還飄著細雨，船一靠岸這雨便停了，李煦見狀便收了手里的紙傘。

    “旭東兄！”

    岸邊等了一早上的曹寅朝他揮了揮手，李煦撩起袍子下擺跳下船，三步并兩步地朝老友走去。

    “棟亭！”

    兩人上回見面還是兩年前皇帝南巡的時候了，李煦拍了拍曹寅的肩道：“棟亭，你消瘦了不少啊?！?/br>
    “慚愧慚愧?！辈芤鷩@道，“回京后皇上便命我在內務府里任事，我這一沾手才知道小小一個內務府里竟是這般墨突不黔的，這兩年真是兢兢業業從頭學起啊?！?/br>
    李煦道：“皇上這是看中你呢，就等著你把里頭都摸透了必要委你重任的?！?/br>
    曹寅笑著搖了搖頭?！皩α?，旭東兄怎么突然回京，可是皇上召你？”數日前曹寅收到李煦書信說不日要返京讓他在天津大沽口接他，信中只提了到日未曾提過半字返京緣由，故曹寅才有此一問。

    李煦嘆道：“是我母親病了，我同皇上告假返京看望母親?！?/br>
    曹寅一驚，“老夫人病了，可是嚴重？你怎么不早些告訴我，唉三娘也是的，這樣的大事竟也不來信告訴我?！?/br>
    李煦道：“初時是病得十分重故我才向皇上告了急假，不過我出發前又收到一封家信說是皇上派了洋教士去送藥，吃了他們給的藥已經幾乎痊愈了。你也莫怪三娘，你這些日子都在天津辦差，告訴你你難道還能扔下差事回京么？”

    曹寅松了口氣，“那就好?！?/br>
    李煦道：“我這次回京除了探望母親還會進宮去向皇上謝恩，你這幾年常駐京城可是要同我說一說京中的事?！?/br>
    曹寅道：“你是指……”

    李煦眼神閃了閃，“我是說索相和明相……”

    曹寅臉色一變，勸道：“旭東兄，你我二人都是皇上的奴才，辦的都是皇上交代的差事，這朝堂里的事還是不過問的好?！?/br>
    李煦聽的一笑，搖頭道：“棟亭，你這聰明人可不要做裝糊涂的人，咱們雖是皇上的家奴，可你如今這郎中，我這寧波知府難道不是朝廷的官職？領的不是朝廷的俸祿？我兩既在朝便是這局中人?！?/br>
    曹寅重重一嘆：“旭東兄，你既這樣說我告訴你便是了，只是這人來人往不是談這事的地方，咱們還是回我家再說吧?！?/br>
    曹寅是雇了轎子來的，兩人當下便一同往落轎處走?！靶駯|兄，你這次進宮可要多多寬慰皇上?！?/br>
    李煦疑惑地問：“怎么，可是宮里有事？”

    曹寅道：“你可還記得兩年前皇上下江南時帶在身邊的六阿哥?！?/br>
    李煦點點頭。曹寅輕嘆一聲，“六阿哥去年薨了，我瞧皇上至今心里都十分難過?！?/br>
    “啪嗒”一聲，曹寅回頭一瞧，原是李煦手里的紙傘落到了地上。

    李煦心中五味陳雜，寧波京城又豈是千里之遙，更何況事關宮中秘事，這一年過去了他竟是一點未知。

    “旭東兄，怎么了？”

    “沒什么，手滑了一下?！崩铎阏f著彎腰拾起傘。

    此時天空突然又飄起了雨，紙傘上原畫了個美人，撐開傘后滴滴雨珠打在美人臉上，好似那美人在落淚一般。李煦撐著傘出神地望著那美人好一會兒才疾步跟上了曹寅。

    ……

    小春香，一種在人奴上，畫閣里從嬌養。

    臺上女伶人幽幽地唱著，觀戲人也是聽得入迷了，有些人甚至不知不覺隨著韻律輕輕拍起了手。一群人里只有坐最中間的人似有些心不在焉，每隔一段時間就低頭掏出懷表來看一眼。時間久了其他人也是注意到了。一折游園方唱罷，換場時宮女們也適時地換上了新沏的茶來，宜妃瞟了皇帝一眼心里冷哼一聲。她端了茶在手里，眼波一轉笑盈盈地同身旁的貴妃說：“我瞧今兒這戲唱得不好，meimei你說呢？”

    貴妃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沒接她的話，宜妃也不尷尬，這頭撩不動她立馬又轉頭問端嬪，“董jiejie，你說是不是？”

    端嬪不想宜妃這把火竟燒她身上了，慌慌張張地茶都撒了出來。她解了帕子擦著茶水說：“我瞧還行啊，不比上次的差?！?/br>
    宜妃聽得連連搖頭，“不對不對，比上回的可是差遠了，我瞧皇上都聽得心不在焉的?！彼钅┻@一句說得頗為大聲，周圍的人都聽見了?；寿F妃問皇帝：“皇上，臣妾瞧您有些心不在焉的，可是今兒這戲班唱得不好？”

    皇帝隨意一笑，“怎么會?！鞭D頭對身邊的翟琳說：“賞班主一百錢?！?/br>
    皇帝都說了賞錢了自然是不覺得今兒這戲唱得不好，皇貴妃溫和地笑了笑也不想開口。臺上忽聞得一聲“夢回鶯轉，亂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痹求@夢開場了，一時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戲里，皇帝又低頭看了一眼懷表，皇貴妃瞧在了眼里嘴角卻耷拉下來。

    臺上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時皇帝心有所觸轉頭問皇貴妃：“嬋媛呢？這杜麗娘都知道要尋春色，她這年紀輕輕的入了宮怎么沒見出來過?！?/br>
    皇貴妃輕快回話：“嬋媛這孩子從小就這樣，內向得緊，臣妾勸了她幾次她都說不想出來?！?/br>
    “哦？她關著都干什么呢？”

    “也沒做什么，就看看畫本子，同她身邊那幾個宮女玩葉子牌罷了?！?/br>
    皇帝聽得搖搖頭，皇貴妃忙說：“皇上別怪她，她就是孩子氣重了些，臣妾回去會好好教她的?！?/br>
    皇帝無奈地聳聳肩，“怎么會，她還小孩子氣也是難免的，你多照看就是?！?/br>
    皇貴妃說：“自個兒的親meimei，臣妾照顧她是應該的?！?/br>
    皇帝點點頭，忽然又嘆了口氣：“怪只怪你阿瑪……”

    皇帝這話雖沒說完，聽的人卻自然是懂的，皇貴妃臉色一僵，暗暗攥緊了手里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