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
皇帝似是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他跌坐在床邊,把臉深深地埋在掌心,似乎是不敢面對這個結果。 蓁蓁渾身發抖,面如白紙,她沒有哭出聲,眼淚卻一下淌了下來。 這病于大人都兇險,于孩子幾乎就是死癥,張院判心里幾乎已經涼了,但人不能不救,醫者天性,不到最后不放棄,他小心地說:“皇上,微臣先去煎藥?!?/br> 即便最好的太醫,治瘧疾無外乎這幾味藥。其余都看了天命。 皇帝沒有吭聲默默地揮了揮手。 —提示分割:一定要看到最后— 蓁蓁替胤祚換上干凈的衣服,起身正準備去端水,卻是兩眼一黑,身子晃了晃就往后栽倒?;实弁凶×怂纳眢w,把她打橫抱起出了里屋放到外間的炕上。他才一松手蓁蓁就醒了,她一醒就要下炕,皇帝按著她的肩道:“屋里頭有顧問行和秋華,你在這歇半個時辰再進去?!?/br> 她這些日子不分晝夜地守在兒子的病榻旁,虛弱得像是隨時都要碎了,到了這會兒才倒下完全是她之前一直靠意志力在撐著。她閉上眼睛,胸口劇烈地起伏了一陣,眼淚從緊閉的眼皮底下淌下時卻連一聲嗚咽都聽不到。 皇帝解開了她纏在手上的帕子,之前給胤祚喂藥的時候匆忙間碰翻了藥碗她的手心被燙傷了,她也顧不得治只是用絹帕匆忙裹了起來,這會兒已經發炎了,原本細細的口子紅腫了成了一大片,想來應該是很疼的,她這幾日卻像完全忘記了這事一樣?;实圩屘t送了金瘡藥和干凈的白布來,他拿燙過的小刀把紅腫處割開,擦掉血水和膿水,才倒了藥粉在她掌心,再拿白布重新纏上。這應該是極疼極疼的事,蓁蓁卻看著他,卻只是看著他,連一聲痛都沒喊,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這時張玉柱從外進來跪下稟報:“萬歲爺,您請的薩滿嬤嬤來了,還有五臺山的住持喇嘛也趕到了,您看是先請薩滿還是先……” “讓薩滿趕緊先跳,再請住持進來?!?/br> 張玉柱一時有些進退不得,薩滿和住持喇嘛都不是同教,這般吩咐實在詭異??苫实鄹绢櫜坏眠@些,胤祚的燒一日比一日兇險,他是毫無辦法才求遍諸神,甚至不惜讓人一夜疾行百里快馬加鞭去五臺山把菩薩頂的住持喇嘛請來。 皇帝見張玉柱不動喝道:“趕緊去??!發什么愣!” 張玉柱不敢不從,先是讓薩滿開始在昭仁殿的院子里做法,接著就去請住持喇嘛進殿。主持喇嘛一進到院子里,就撞見到了怪力亂神滿院子又跳又唱的薩滿嬤嬤,他什么都沒說默默搖了搖頭。張玉柱為他挑開簾子,他一踏進屋子就聞見了永和宮里藥味和供香混合的味道,屋子里曾經歡快活潑的小皇子虛弱地躺在西間的床上,他的母親已經完全不見往昔的神采,正抱著他默默地垂淚。 主持喇嘛向皇帝拜了拜,皇帝站了起來還了一禮,急不可待地說:“朕也是實在無法了,才請主持星夜趕來。這孩子的meimei曾得您庇佑祈福,只求您為這可憐的孩子也想個法子,求佛祖開恩救救朕的孩子……” 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是帝王,然而皇帝說到最后幾個字時已經是有些哽咽了。 天下父母心,即便是帝王之家也是一樣的。 住持喇嘛心中唏噓一嘆,“我佛慈悲?!?/br> 他走到胤祚身邊,小皇子臉色蒼白不見一絲血色,蓁蓁匆忙抹去眼淚,抱著孩子茫然無措地看向主持喇嘛。 主持默默地瞧了一會兒,伸手輕輕碰上胤祚的額頭。此時在屋外,薩滿婆婆還在不斷地滿院子亂跳,在她含糊不清的禱告中忽然響起了兩聲貓叫,不知道什么時候黃大仙帶著黃小仙從角落里溜了進來。兩只又胖又大的黃貓前后撲到了胤祚的床邊,黃小仙年輕力壯一蹬腿就跳到了胤祚身邊,黃大仙到底年老,縱然它有心可努力跳了兩下也沒能蹦上床,只能趴在腳踏上蜷縮著。 主持喇嘛看著兩只貓沉吟了一會兒說出了自己進殿后想說又不敢說的話:“人有命數,六皇子的命數已盡?!?/br> 要是別人敢說這話,皇帝早就勃然大怒拖出去要砍了此人,可五臺山的住持喇嘛卻非一般人,他乃得道高僧看相極準,當年孝獻皇后垂危,后來為先帝剃度的茆溪森和他同在御前,茆溪森斷言孝獻皇后魂歸天界是先帝能度化成僧的關鍵,而住持喇嘛則一言不發請求離宮。 當時太皇太后不解曾經私下派蘇麻喇姑去求教,住持喇嘛猶豫再三后才說:“先帝沒有佛緣,也沒有真龍之相,命數在寒冬,善終不了?!?/br> 那時太皇太后不信命,心里雖然為主持喇嘛的話生氣,可到底對方是高僧,太皇太后并未表現出來,可事后卻不得不信,這也是她為何這些年反復希望去五臺山禮佛的緣由。 皇帝雙手合十問:“求住持……”他的聲音顫抖著,“可有什么化解的法子?無論是什么朕都愿意做?!?/br> “都是命定的,皇上太在意的事情,他并不能承受?!弊〕掷锇萘艘话菥拖腚x開,皇帝人狠狠地晃了一晃,臉色煞白整個人都在發抖,顧問行看著不好,忙伸手去扶他。 蓁蓁聽見只言片語不管不顧地追了出去,她跪在住持喇嘛跟前說:“求求您發發慈悲,您收了他,如何都行,只要能活,您就是讓我拿命換都行?!?/br> “疼……冷……” 胤祚突然在屋里發病,皇帝已經管不上住持喇嘛在說什么,拔腿奔回去看他。蓁蓁也想回去,可見住持喇嘛要走,于是拼命忍著想要奔回去的念頭,死死地跪在他跟前,“住持大師求求您發發慈悲……” 住持平靜地看著蓁蓁說:“施主,命是寫好的,老衲改不得命,他不是皇子命。施主,您命中另有貴子,可并不是他?!彼麖男涔苤刑统鲆幻队耜?,“等皇子走了請讓他含在口中吧,佑他早獲新生?!?/br> 蓁蓁接過玉晗,她顫抖的雙手捧著玉晗心中一片悲涼,她聽過先帝的故事,知道主持喇嘛的話有多靈驗。 所以真得沒救了么,她的兒子沒救了么。 她茫然地步回殿中,皇帝正抱著胤祚,他手中端著一碗藥就要掰開胤祚的嘴往里灌下去。 就在此時剛才還蜷縮在腳踏上動彈不得的黃大仙突然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它一下蹦了起來往床上跳,揮動爪子撲掉了皇帝手里的碗,藥碗傾斜,里頭guntang的湯藥都翻在了它的身上,它“喵嗚”一聲哀嚎著落在胤祚的身上。 見藥碗被打翻皇帝怒氣攻心伸手就要打這只搗亂的蠢貓。 皇帝抬起的手還沒落下,胤祚突然睜開眼,似乎沒有病痛沒有高熱,他叫了一句:“皇阿瑪?!?/br> 皇帝俯身抱住他欣喜問:“你醒了?祚兒,祚兒,你醒了!” 蓁蓁捏著玉晗站在床的一丈外看見胤祚醒來,她沒有同皇帝一樣欣喜而是害怕。 胤祚在皇帝懷里扭了扭,依然甜糯糯地說:“皇阿瑪,《尚書》太長了,我背不完了,我就給皇阿瑪背《胤征》好不好,我背出來您就答應我帶四哥一起去泰山?!?/br> “好。你背,阿瑪聽著,好不好?” “好……惟仲康肇位四海,胤侯命掌六師。羲和廢厥職,酒荒于厥邑,胤后承王命徂征……” 胤祚的聲音清透明亮,在昭仁殿的西間回想,皇帝靜靜聽著,胤祚背書從來都是最好的,他甚至懷疑這個孩子生來是不是過目不忘。王熙從小都是神童,可每次說起皇子的功課都佩服胤祚,皇帝知道自己不該偏心,也知道其他孩子天資不差,可他心里一直清楚,胤祚是天資最高的孩子,假以時日一定會成大器。 “威克厥愛,允濟;愛克厥威,允罔功。其爾眾士懋戒哉!” 最后一個字背完,胤祚摸了摸懷中的黃大仙,黃大仙蜷縮在他懷里弱弱地“喵”了一句,黃小仙聽見這聲也跳上了床,他舔了舔黃大仙,又蹭了蹭胤祚的手,徘徊在他兩身邊似是不愿意離去。 這奇妙的景象看得皇帝心里發怵,他虛虛地喊了一聲:“祚兒?” 胤祚摟著黃大仙,空空蕩蕩的眼睛里,光彩正在一點一滴地褪去?!拔冶惩炅?,皇阿瑪你要記得啊,胤祚可在泰山等你……” 最后一個字吐出,他平靜地合上了眼睛。 “祚兒?”皇帝抱著孩子叫了一聲,可人沒有回答,他小心翼翼地去試了試鼻息,那里已經再無一點余溫了。 “不!” 蓁蓁痛苦地嘶喊著跌跌撞撞跪在床前,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臉,明明透著紅潤還帶著笑,可他不再理她不再向她睜眼。 蓁蓁淚如雨下,她多希望她的孩子能睜開眼睛再看她一眼,然而任憑她怎么呼喊他已經合上的眼睛再不會睜開了。日出日落周而復始,千萬年來一日不曾改變,但她的小太陽卻再也不會升起了,她內心漆黑的深夜再也等不來光明了。 跪在床邊的張太醫搖了搖頭,松開了按在胤祚脈門上的手指。屋子里一下就響起了嗚咽之聲。蓁蓁最后一次輕柔地摸了一下兒子尚且溫熱的身體,又最后一次吻了吻他的額頭,她的手已經不受她控制,她捏著那枚玉晗打開胤祚的牙關,把它塞進去。隨著玉晗滑進胤祚的嘴里,蓁蓁渾身的力道散盡跌在地上。 “祚兒……皇阿瑪在這,你怎么舍得扔下皇阿瑪先走……皇阿瑪還沒教你騎馬,還沒帶你去打獵……” 皇帝失魂落魄地抱起了胤祚,蓁蓁無力地癱坐在地上,空空洞洞的眼睛看著皇帝摟緊孩子一直坐在床上,眼淚無聲地劃過她的面頰。 顧問行擦了擦眼淚,爬到皇帝腳邊。 “皇上,您節哀順變,小主子已經去了……” “朕是皇帝?!?/br> 皇帝像是沒聽見,他抱著胤祚又哭又笑,他把孩子緊緊抱在懷里,他一直沒有說過,這是他最喜歡的孩子,他守著他的額娘看著他一點點在她肚子里長大,一出生他就把他抱在懷里,從那樣小小的一團一直養育到如今,他是那樣愛他,當年明知道不應該不可以,可是他還是把“祚”字給了他。 “朕是皇帝?!被实劬o緊抱著胤祚逐漸冷去的身軀,他記得自己的額娘的手也像胤祚一樣慢慢冷去。 “蘇嬤嬤,你不是說我當了皇帝天下的事都是我說了算嗎?那為什么額娘醒不過來?” “皇上,您能管事,不能管命啊?!?/br> 一片起此彼伏的哭聲中,蓁蓁聽見一個凄涼的聲音在說:“可朕管不了命?!?/br> ··· 在最初的一片混亂熬過去后,該辦的事還是開始辦了。秋華她們在收整胤祚的儀容的時候才發現,他懷里垂垂老矣的黃大仙不知什么時候竟然也沒氣了,這只被合宮人的眼中已經成精不會死的貓在不知不覺中陪著它的小主人一起走了。秋華她們眼見此又哭了一場,秋華去請示蓁蓁怎么辦,蓁蓁在過了好久之后才說了一句:“讓它陪著胤祚去吧,他一個人在那個世界找不到阿瑪額娘會寂寞害怕,就讓黃大仙守著他?!?/br> 秋華于是親自拿干凈的白娟把先前翻在它毛上的湯藥都擦干凈,然后放進胤祚的小棺里讓他們一同離去。 皇帝把自己關在了昭仁殿東暖閣里不肯出來,蓁蓁則堅持要陪胤祚的棺材出宮。 蘇麻喇姑到昭仁殿的時候面對的就是這一地狼藉、一室凄慘,皇帝誰也不肯見,德妃靠著棺槨一言不發。她嘆了口氣對秋華說:“太皇太后準了德主子送六阿哥一程,你陪著去吧,千萬把人看好了別再出事了?!?/br> 秋華抹著淚點頭,蘇麻喇姑拍拍她肩算是安慰,秋華哽咽說:“德主子奴才還有數,奴才回頭多與她說說四阿哥和公主,可皇上那里……唉,奴才在宮里那么多年從來沒見過皇上這樣?!?/br> 蘇麻喇姑沉默了,皇帝是她親手帶大的孩子,她可能是宮里唯一能猜出皇帝心思的人?!澳銈儎e管了,先送去吧?!?/br> 秋華不再問,朱漆小棺早已裝殮完,一眾宮女、太監和內務府下人都跪在宮道里艾艾哭泣。內務府的人將朱漆小棺團團圍住,隨著一二三的號令,整齊地抬起小棺慢慢挪出宮。 蘇麻喇姑看著德妃憔悴遠去的背影,從袖中抽出一本冊子推門走進殿內。 皇帝一個人坐在炕邊,他滿臉胡茬身型枯瘦,他早就不再哭泣,他一直就這么坐著陷在自己的自責和悔恨里。 蘇麻喇姑走到他旁邊,她拿的是康熙十九年恭修的玉牒,她翻到皇子的那頁,打開墨盒研磨,出墨后拿了一支狼毫小筆沾滿墨汁遞給皇帝。 “寫吧,總要面對的。您當時在慈寧宮親手寫下六阿哥名字的時候,滿心歡喜之時奴才提醒過您。如今,您總要自己面對?!?/br> 玉牒十年一修,如今的豎格玉牒上胤祚還是諸皇子中的最后一個,玉牒修成之時胤祚還未出生,他本該不序齒不上冊的??墒怯耠夯实圻€未看完,胤祚就呱呱落地,皇帝當時捧著修好的玉牒和給胤祚起名的諭旨去了慈寧宮。 太皇太后聽見六阿哥名字的那瞬間變了顏色,蘇麻喇姑更是和他說讓他悠著點別壓壞孩子,可皇帝當時心中只有期許只有憧憬。 “第六子胤祚,康熙十九年庚申二月初五日巳時德嬪吳雅氏護軍統領武威之女出?!?/br> 如果細心就能發現,這一格的字和前面幾位皇子都不同,這是皇帝在慈寧宮一手一畫親自寫就的,此事只有皇帝、太皇太后和蘇麻喇姑三人知曉。 “住持說朕在意的事情,他受不住?!被实劢舆^筆,一滴淚落在玉牒的豎格上,“您說得對,朕管不了命,是朕害死他的?!?/br> 蘇麻喇姑的手攬上皇帝的肩頭,皇帝知道自己必須醒過來,他管不了命,可他還要管天下。 他不是先帝,絕不是。 眼淚滾進他的嘴里,他嘗到了那咸味,生平第一次,他覺得這滋味是如此難以下咽。他咬緊牙根執筆在自己寫過的豎格后續寫下另一行字: “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五月十四午時卒,年六歲?!?/br> ··· 朱漆色的小棺從神武門出后一路挪到西郊碧云寺,今日這里已經清干凈所有人,剩下的日子都會成為胤祚亡故后的道場。 滿洲舊俗,小兒亡故后火化了事,不封不樹。朱漆小棺挪入寺中的后院里,請了五臺山的住持喇嘛來主持火葬。 為了讓胤祚早登極樂免受俗世干擾,內務府的一干人在放下小棺后就被趕出了寺廟,此刻只有秋華陪著蓁蓁準備觀禮。 秋華還在勸蓁蓁回去,“別看了,您怎么能看這些。您這樣受不住的?!?/br> 蓁蓁就站在一邊,她的眼睛發直瞪著柴火上愛子的躺著的朱漆小棺,住持喇嘛看了一眼叫自己的小徒弟取了火把來,隨后走向中央。 火一步步靠近,蓁蓁眼睜睜看著他。 他就要燒了胤祚嗎?他在做什么?胤祚還躺在那里,他要干什么? 蓁蓁的身影突然沖過住持直撲棺材而去,一直冷靜得近乎冷漠的蓁蓁,幾近瘋狂地攔住棺材,一把扯掉棺材上的經幡就想推開棺蓋。 執禮的老僧和徒弟此刻面面相覷,無人敢拉也無人敢勸,只有秋華撲過去想要拉住瘋了的蓁蓁。 “祚兒,你讓額娘怎么辦?” “祚兒,你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祚兒,你等等額娘好不好?” 蓁蓁不管不顧地掙開要拉她的秋華,“你放開我,讓我跟他走,放開!” “主子,你讓小主子安安靜靜走吧。求您了,您讓他安生地走吧?!鼻锶A撲在她的腳下哀求她。 蓁蓁依然死死地撲在棺蓋上沒有松手,她奮力要推開小棺的棺蓋,還沒有人高的棺材在她瘋狂的敲打下在柴堆上左右搖晃竟然一下側倒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