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惠嬪靜靜地瞧了她半日,方才問:“我已經聽說了,你要去鞏華城是么?!?/br> 蓁蓁幽幽一嘆?!笆?。奴才想去給主子守靈?!?/br> 惠嬪道:“如果,我叫你別去呢?” 蓁蓁略驚訝地抬起頭望著她。 惠嬪說:“我只告訴你一樁事,聽了后,走或者不走,你自己決定?!?/br> 蓁蓁一時不知惠嬪是合意,但想起綺佳在世的時候惠嬪幾乎是她唯一能敞開心懷的嬪妃,便慎重地點了點頭?!澳锬镎堈f?!?/br> “我先問你,皇后崩逝前一晚可是趙福值守坤寧宮的?” 惠嬪說得沒錯,秋華出宮后,綺佳沒有再調大宮女入內,所以蓁蓁和齡華在她病后輪流在內伺候,而外頭都交給了趙福,尤其是綺佳病后,蓁蓁和齡華無力看顧的時候都是趙福在統領坤寧宮的大小事務。 蓁蓁道:“是,那段日子坤寧宮上下之事都是趙總管打點?!?/br> 惠嬪點點頭。 惠嬪又問:“那這些日子你可又再見到趙福?” 蓁蓁仔細回想是有段日子沒見到趙總管了?;輯蹇此樕阒谙胧裁?。 “皇后崩逝那天兵荒馬亂,這些日子緩過勁來,我便想細細問問jiejie去世那天的情形,在我們趕到坤寧宮前,jiejie可還有留下什么話交代的,如此想著我便派人去把趙福叫來問,他當時說無甚異樣,皇后是突然嘔血,病勢急轉不行,在我們趕到之前并沒留下別的什么話。過了幾天我又想問他坤寧宮舊人怎么安排,再去找他時,敬事房那邊告訴我趙福出宮辦喪的時候染了天花,送出去了?!?/br> 蓁蓁乍然問:“死了?” 惠嬪搖頭冷笑:“一把年紀的人得天花,不死也得死啊?!?/br> 電光火石間,蓁蓁被哀傷蒙蔽的內心突然明白了什么,她臉色煞白,攥緊的手不住發顫。 “坤寧宮的舊人,除了你去鞏華城外,其余人等明日皇后梓棺去了鞏華城也都要出宮去了。如今我想聽你說,你還想去鞏華城嗎?” 蓁蓁閉上眼睛,打嗓子眼里痛苦地喊出一聲:“不!” 惠嬪眼里一時淚光連連。好jiejie,你養大的這個孩子總算沒有辜負你。 惠嬪解下素帕擦了擦眼淚?!拔矣幸皇乱獑柲?,皇后jiejie崩逝前一日,為什么會安排你突然在翊坤宮侍寢?!?/br> 那幾乎是一段蓁蓁繞不開卻總是糾纏著她的記憶,她閉了閉眼,便大略把事講與惠嬪聽,惠嬪聽聞后驟然失色:“如此下作,絕不是綺佳!” 這些天,蓁蓁都沉浸在哀傷和質疑中,只有她相信不是皇后所為,惠嬪這句話如同她的救命稻草。她還未感謝惠嬪,惠嬪幾乎失態地怒罵:“這是什么東西,反了他們,敢用這樣的手段糟污皇后的名聲!” “我不信,他們就是殺了我我也不信。蓁蓁,你信我,綺佳!”惠嬪一手拽著蓁蓁,一手指著綺佳的梓宮,“我與綺佳自幼相識,她不是,絕不是!” 惠嬪的怒氣讓她的臉漲得通紅,她未入宮時就認識綺佳,入宮十余年時光,她看遍人心,唯有綺佳她是真心相信之人,像保清被送宮外這樣的危急關頭,她也只敢信綺佳、求綺佳。綺佳是如何高潔之人,即使忍心將蓁蓁送給皇帝,也絕不會用如此不明不白的手段。 “奴才比您更不信?!陛栎枞讨闹械膭⊥磫?,“惠主子,皇后娘娘真得是遭了人毒手嗎,皇上……皇上可知道?” 惠嬪說:“若非因為我偶爾找了趙福來問話,我也根本不會起這疑心。只怕如今這后宮之中,也只有我心中是這樣懷疑。jiejie病逝前的醫案太醫院都恭送皇上看過了,并無任何不妥之處,幾位太醫又口徑一致,不可能有串供的機會。更要緊的是,jiejie彌留之際當著皇上的面親口留下的遺言里卻什么都沒有說。我根本沒有證據,你想想,萬一此事有索家的手在里頭,事關太子,如此空口無憑地去找皇上,豈不是會激起一陣驚濤駭浪般的風波?!?/br> 蓁蓁閉了閉眼?!笆钦l,您覺得會是誰?” 惠嬪深吸一口氣,報了一連串:“索家、佟家、咱們娘娘的生母太福晉?!被輯遄猿耙恍?,“當然還有我?!?/br> 蓁蓁被惠嬪的直白所驚,惠嬪聳聳肩,無奈說:“索家要保太子,自然希望赫舍里氏坐鎮中宮,否則為何送禧嬪進宮。貴妃是否親涉其中我不知道,畢竟她進宮這些年都安安分分的,同jiejie又一貫交好,但佟家出了孝康皇后,當然希望再出一位皇后。而我,我是大阿哥生母,而我背后是整個葉赫那拉氏?!?/br> 蓁蓁急問:“那太福晉呢?她可是主子娘娘的生母?!?/br> “太福晉催促綺佳盡快用你借腹生子多時,這老太太沒什么德,那夜你的事上用這種齷齪手段她做起來得心應手。何況看那日三格格的架勢,怕是過幾年也要進宮來了?!?/br> 蓁蓁回想了下太福晉的樣子,點了點頭?!暗x不會傷害主子的性命的……” 惠嬪說:”我知道,所以我說一切都只是我的揣測,也許趙福真的只是感染了天花,我當然也希望jiejie的崩逝真的只是一場意外一場不幸,可若不是,若不是如此,誰又來替jiejie找出真相?” 蓁蓁咬了咬唇:”惠主子,求您教奴才,我該怎么做?“ 惠嬪緊緊握住她的手說:”就像綺佳說的,好好活下去,只有先活下去,先讓你自己能在這宮里活下去,你才有等到真相的那天。若綺佳真是被人所害,害她的人必是心機極度深沉手腕極度高明又極擅偽裝之人,才能把此事做的這樣滴水不漏。那人若看見你過得好,勢必會心里一日日的不安,怕有一天你把真相尋出來。咱們得等,等到他們再出手的時候,就是我們能抓住他們的時候?!?/br> 蓁蓁突然站起來,毅然決然地說:“我要留在這兒?!?/br> 惠嬪眼中流露出些許贊許,她定定地瞧著蓁蓁:“可是,你明日就去鞏華城了?!?/br> 夜幕降臨,空蕩蕩的坤寧宮活像被吞在一個怪物的肚子里,寂靜得一點聲音都沒。 蓁蓁推開西偏殿的門,一個多月未曾住人,這會兒屋子里已經略有些灰塵味了。 她默默地走進最里面的臥室,綺佳去世后,這里收拾過一次,當日的凌亂已經全然不見了,床上整整齊齊地鋪著綺佳用過的百子千孫被。枕頭邊甚至還有一卷書,不知道是哪個奴才收拾的時候隨手放上去的。 人已經不在了,還有誰會看這卷書呢? 蓁蓁嘆息一聲拾起書冊,隨手翻開,就瞧見夾在書里了一張紙片,那是一張寫了生辰八字的紙片,旁邊屬于綺佳的娟秀的字跡寫著:正黃旗包衣第一參領下第三佐領完顏立德。 “我們的蓁蓁是春天里最美的花朵,怎么能孤獨終老,怎么會枯萎在宮墻里啊?!?/br> 蓁蓁合上書冊,緊緊地將它按在胸口,按在她的心發疼的地方。 皇后娘娘,對不起,蓁蓁要辜負您的期望了。原諒我…… 卯時正刻大行皇后的梓宮離開武英殿被送往鞏華城。這里的地下已經沉睡了太子的生母仁孝皇后,如今又多了一個人和她做伴。諸王貝勒們隨皇帝一起從京城而來,跪送皇后梓宮進入地宮后才一一起身?;实圻@些日子來一直都十分難過,今日更是難掩滿目的悲切。顧問行憂心忡忡,朝隨行在皇帝身后的人群看了一眼,一個和皇帝年歲相近但看著更老沉些的男子站了出來上前扶著皇帝勸慰道:“皇上請節哀,保重龍體要緊?;屎笕羰侨掠兄?,見皇上這樣傷心以至傷了龍體怕是要難過的?!?/br> 皇帝沉重地點了點頭,拍了拍男子的肩膀?!霸M跽f的是,朕知道?!?/br> 皇帝轉頭沖顧問行道:“傳令下去,爾等在紅門處等候,半個時辰后回宮?!?/br> 顧問行和裕王齊彎腰稱了聲“是”,目送皇帝獨自一人進了奉安殿。正殿中央如今放了兩座牌位,左手是仁孝皇后,右手是孝昭皇后。 綺佳,朕那時還同你說過要帶你一起來這陪烏蘭說說話,不想如今你們兩作了伴,不知你們地下相見了沒有? 皇帝默默地看著眼前兩座牌位,然而已經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再給他只言片語的回答的,他長嘆一聲,余光之處卻見到了一個意外的身影。 蓁蓁一襲灰袍,頭發也盤成了發髻只用一根木簪固定在頭頂,她整個人幾乎都快被淹沒在了這片灰色里,同這座奉安殿一樣,毫無生氣。 “你……還好嗎?” 蓁蓁是拿著一盤貢果進來的,她小心翼翼將貢果放在牌位前,才回身跪在地上鄭重地給皇帝磕了個頭。 皇帝心生了些憐憫,小心翼翼道:“隨朕回宮吧,你不想做朕的貴人就在乾清宮做個答應吧?!?/br> 問皇帝后悔嗎?皇帝自問過,他難以回答這個問題,但是如今蓁蓁面無生機的樣子卻實在震撼了他?;实酆芘?,綺佳走了,他總覺得如果他不做些什么,可能眼前的蓁蓁也會永遠離開他。 “綺佳若在,會希望你過得好一些,至少不是在這里……”皇帝試探著想勸她,說出來的話卻有些語無倫次,“朕不強求你,真的,你可以回宮,朕知道你不愿意,但蘇嬤嬤那里,你或者去太后那兒,都可以,只要你肯,朕都可以?!?/br> 蓁蓁又磕了個頭,一言不發地走,皇帝上前追了一步:“皇后最后一句話是給你的,好好活著?!?/br> “好好活著?!?/br> 四個字,讓蓁蓁站住了腳,她回頭粲然一笑,笑里是傷:“皇上,我記得,我也想?!?/br> 說完,她飄然而去,徒留皇帝在屋內怔神,可片刻后就聽見通往配殿的小門那傳來“咚”的重重一響,然后是顧問行的一聲驚呼。 皇帝快步走過去一推開門就瞧見了倒在門后的人?!拜栎?!”皇帝抱起她的上半身,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她身上的熱度,一握她的手,果然掌心熱得發燙?;实巯胍矝]想,一把就抱起了躺在地上的人。 蓁蓁原本只打算裝著昏倒,她其實也沒有把握皇帝會不會追過來。所以當皇帝抱起她的時候,緊張感一瀉,她竟真的昏了過去。她覺得自己大概是暈了那么一會兒,但事實上似乎遠不止“一會兒”那么短,她睜開眼睛,頭頂煙灰色繡著桃花的帳子她認得,那是她親手掛上去的,這里是坤寧宮她的屋子! 蓁蓁支起胳膊剛想起來,皇帝伸了過來按住了她的肩膀,“躺著別動?!?/br> 皇帝就坐在她的身邊,神情比往日里見過的都要嚴肅,蓁蓁愣了一下便沒能起來?;实叟み^頭道:“你過來?!?/br> 蓁蓁順著他的目光瞧去,發現屋子里還跪了一個人,這人膝行到床邊蓁蓁才認出來是太醫院從來只伺候皇帝的院判。 蓁蓁一時有些惶恐道:“皇上……奴才沒病,不敢勞煩院判大人……” 皇帝“哼”了一聲瞪了她一眼也不接她的話,蓁蓁這下什么話都不敢說了,只乖乖躺著讓太醫把脈。院判摸了摸胡子,問:“姑娘近來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的?” 蓁蓁知道這太醫是在望聞問切,她有心猶疑片刻后道:“也沒有什么特別不舒服的,就是有些累而已?!?/br> “胃口可好?!?/br> “尚可?!?/br> 太醫點了點頭,又問:“那榮……”他突然一頓,看了眼皇帝,轉身走到桌子邊,提起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又拿著紙走回來。蓁蓁反而有些不明白了,她本來是裝病,但太醫仿佛是認真了。不過當太醫把那張紙遞給她看時,她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張太醫在旁急切地問:“如何,可是這樣?” 蓁蓁咬著唇點了點頭。太醫聽了摸著胡子直點頭。 等了半天的皇帝見他似乎有了定論了問:“如何?” 宮中尚未除服院判還穿著素縞,不過臉上難得露出了笑容?!盎鼗噬?,脈息尚弱但錯不了,姑姑應是有身孕了?!?/br> 皇帝神色一松,這么多日來第一次有了絲絲笑容?!爸懒?,你去吧?!?/br> 蓁蓁已是驚若木雞,手下意識地輕輕放在了肚子上。 “聽見了沒,都是要做額娘的人了,別再提什么要出宮的糊話了?!?/br> 此時顧問行從外頭進屋,附在皇帝耳邊說了幾句話,事關軍務耽誤不得,皇帝匆匆對蓁蓁說了一句:“你先好好休息,朕回頭再來瞧你?!北銕е檰栃写掖易吡?。 他離開坤寧宮時不忘轉頭吩咐顧問行:“小顧子,去趟慈寧宮,把這事先告訴太皇太后和大姑姑?!?/br> 顧問行笑著哎了一聲,扭頭就走。 夜幕降臨之時,蘇麻喇姑回了坤寧宮,此時太皇太后已經換上了寢衣原準備要躺下了,蘇麻喇姑這一回來老太太便打消了這念頭。這才入了三月,夜露寒涼,蘇麻喇姑給太皇太后披穿了件厚襖子扶她到炕上坐。 “那孩子如何了?” “人瘦得很,不過奴才問過太醫了,她如今只是身子有些虛其他并沒有什么,調理一番便能好了?!?/br> 太皇太后舒了眉頭?!澳菚r皇后帶那孩子來這我見著就覺得是個有福相好生養的,太醫有說是男是女?” “如今月份尚淺還不知道呢?!碧K麻喇姑想了想又道,“不過奴才帶去的那盤酸白菜她一點不剩都吃完了?!?/br> 太皇太后一邊點頭一邊微笑?!昂煤?,酸兒辣女,那吳雅氏是個宜男相,錯不了,這胎應是個男孩兒?!彼窒肫鹨皇聛?,問:“那丫頭如今還住在坤寧宮里嗎?” 蘇麻喇姑道:“是。坤寧宮如今沒什么人了,那孩子口渴要喝口熱茶都沒有,奴才去時她正提了銅壺要自己去茶房燒水?!?/br> 太皇太后轉了轉手里的佛珠,心念也跟著轉了起來。坤寧宮那地實在不是什么適合養胎的地方,兩個皇后接連都薨在那,尤其太子的生母還是難產死的。 “奴才瞧著也是可憐極了?!?/br> 太皇太后聽了道:“這孩子也是個念舊情的,也不枉往日里她主子這樣疼她。情深義重,鈕祜祿氏沒看錯人?!?/br> 小茶壺里的水撲通撲通跳了,蘇麻喇姑給太皇太后沏了一杯熱茶,太皇太后端了茶盅在手里想了想道:“皇上到底是心疼她,也知道求到我跟前。也是,這還得有□□個月才能瓜熟落地呢,還是得給她換個地兒養胎,這坤寧宮……” 她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蘇麻喇姑接口道:“這是一樁,還有另一樁事,總要安排個人照顧她,奴才想著要不就讓音秀去吧,這兩個丫頭一起進宮的,彼此感情都好?!?/br> 太皇太后放下茶盅,慢條斯理地看了蘇麻喇姑一眼?!澳茄绢^年輕毛手毛腳的靠不住?!?/br> 蘇麻喇姑一聽笑了?!爸髯舆@樣說可是心里頭有主意了?” 太皇太后轉了轉手里的佛珠,半瞇著眼輕輕“嗯”了一聲。 先帝在世的時候先后立過兩位皇后,都是來自科爾沁左翼,第二位皇后便是如今的太后。這位太后一直不受先帝寵愛,連一兒半女都不曾生過,宮里還一直傳言說先帝除了大婚那晚被太皇太后逼著在皇后宮中住了一晚,那之后就再沒踏入過皇后宮半步。她不是皇帝的生母也未曾養育過皇帝,如今雖有太后的名分,不過也就依附著太皇太后住在寧壽宮里罷了,平日里是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