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皇帝的眉宇不自覺地舒開了些。蘇麻喇姑和太皇太后對視了一眼微微笑了起來。 “鈕鈷祿氏穩重,佟氏嬌憨,納蘭氏賢惠,雖都及不上皇后周全可也各個都是解語花,皇上到她們那走動走動找她們說說話解解悶也是好的?!?/br> 太皇太后雖沒有明說,皇帝心里卻是明白了。后宮的嬪妃里皇帝喜歡馬佳氏多些,可和皇后到底是結發,少年夫妻的情分不是一般人能比的,這些年也一直都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從未紅過臉的好夫妻。嫡長子夭亡后,皇后隔了多年才又懷了身孕,那十個月都是熬著過來的,皇帝忙著前線,無法時時關懷皇后,皇后不適又全瞞著皇帝,只說一切都好。不想到了最后皇后因產子而亡,對皇帝無疑是晴天霹靂,他滿心都是愧疚。這小半年除了偶爾去馬佳氏那外,其余時候多有往鞏華城祭奠皇后,后宮其余女人都不太放在心上。 可再深的愧疚也有淡的一天,今日聽到太皇太后提起皇后,皇帝雖心底還有那淡淡的悲傷,他知道這份愧疚和懷念是此生都難以消磨,卻再不如當時那般痛徹心肺,他也能靜下心來仔細盤算衡量下一步。 中宮后繼,于保成,這個他心中唯一的太子,也至關重要啊。 皇帝看了眼跟前的棗泥糕,心里有了決定了。 翊坤宮雖大但因主位紐鈷祿氏持掌有度所以事并不多,蓁蓁打掃完院子便拿了繡架同帶她的大宮女秋華坐屋檐下一塊練針線活。 這宮里雖是有針線處的下人伺候主子們的四季衣衫,可一些細小的縫補大多都是各主子身邊的宮女做的。有些手巧的因能給主子做些精細的玩意兒,那也是極容易得主子的眼的。再者,宮女放出去時大多都已過了韶華之年,若有門手藝傍身,既能安身立命,也能在說親的時候讓男方多青睞些??傊?,在這宮里把針線活學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 蓁蓁入宮快有一年了,閑暇時就拿起針線練,到了這會兒縫縫補補已是十分上手了。秋華進宮九年了,如今已經能似模似地繡些花樣子了。她見蓁蓁已經學得有些基礎了便也不吝嗇地開始教她怎么繡花樣子。 這幾日秋華一直在繡的是一副鴛鴦樣子,倒是蓁蓁手巧非說要在鴛鴦旁加兩朵荷花,秋華本是嫌麻煩不愿意就讓蓁蓁去找荷花樣子,結果蓁蓁沒幾天倒是真找來了,這會兒兩人正在琢磨這荷花怎么配鴛鴦才好看哪。 秋華邊教著邊打量起蓁蓁來。剛來翊坤宮時也不知是不是嚇著了,這孩子是整日低了頭縮著肩一句話都不說,這些日子漸漸敢說話了,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 她畢竟不是打一開始就跟著主子的,齡華讓她平素多留個心眼,別是主子好心沒好報撿了個白眼狼回來。如今她瞧下來倒是齡華多慮了,這孩子聰慧,學東西快卻不愛張揚,是個踏踏實實的好性子。 “秋華姑娘!” 秋華一抬頭見有個太監跨過門檻正往這來,再定睛一瞧她遂笑了。 “小顧子,哎呀,不不,咱們的顧諳達,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br> 顧問行走到她跟前道:“哎呀,別忖我了,什么諳達,還是叫我小顧子吧,你方才一聲諳達把我雞皮疙瘩都喊出來了?!?/br> 他說罷還似模似有地抖了抖胳膊,像是想把他說的那些雞皮疙瘩給抖下來。 顧問行是皇帝未登基就用在身邊的哈哈珠子,用了十余年的太監,現在已經是乾清宮總管,宮里誰都會給他三分薄面。秋華進宮早同顧問行熟,此時沒忍住便輕輕笑了,蓁蓁緊緊抿著嘴,心里卻也偷偷地在笑。 顧問行瞧旁邊一小丫頭臉頰紅紅的,眼睛又大又閃,瞧著甚是可愛,手一指問:“這新來的?” 秋華道:“是呢?!彼彀演栎璧膩須v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 顧問行聽罷一吐舌頭?!袄钪髯拥钠膺€是那么大,皇上老說美人脾氣伺候不起,這兩年也不愛見了?!?/br> 秋華一聽便是一嘆?!昂蠈m咱們主子脾氣最好也不見皇上多來幾次啊?!?/br> 顧問行沖她一擠眼?!罢l說的,我這不就來傳話了嗎?!?/br> 秋華眼睛一亮?!罢娴??” “哪時誆過你了,皇上這會兒在乾清宮讀書,說申時就過來讓我先來傳話” “哎,顧太監稍等,我這就去給主子通傳去?!鼻锶A此時也不繡花了,把繡架擺一邊往正殿去遞話了。 蓁蓁來的這些日子皇上未曾駕臨過翊坤宮,故蓁蓁先前不知原來皇上來之前有那么多的事要做。 自打顧太監走后整個翊坤宮就忙了起來,秋華今日本是不當值的也被齡華叫進了里屋過了半晌才出來。她滿臉喜色把蓁蓁招到跟前,道:“跟我去庫房取香燭去?!?/br> 放香燭的地方在西側的圍房里,就挨著宮女們睡覺的屋子。秋華拿鑰匙開了鎖,兩人進到屋子里秋華張望了一圈立刻就在架子上找到了那對主子要的青玉云紋燭臺。 另要的香片倒成了問題,因香片味道容易發散一般都是收在盒子里的,庫房里收有好幾種主子從家里帶來的香片分裝在十幾個巴掌大小的朱漆描金方盒里,秋華不識字,那些漆盒又都一樣她一時倒不知哪種是主子要的了。 “姑姑,二排左起第一個盒子里裝的就是榆線香了?!?/br> 秋華拿起盒子打開一聞果然如蓁蓁所言。她眼角一彎,笑道:“你怎么知道的?你識字?” 蓁蓁微微點了點頭。 秋華這下忍不住多打量了這孩子幾眼?!罢l教你的?” 蓁蓁想了一下道:“是叔父教的,叔父是廣儲司的筆帖式?!?/br> 秋華哦了一聲,她也是上三旗的包衣自然懂的,廣儲司掌管皇帝的庫房是內務府七司中最大的,下屬的筆帖式也最多。 “你叔父倒疼你,我阿瑪也算識得幾個字,不過只愿意教我弟弟,說我學了也沒用?!?/br> 說到家里人蓁蓁眼兒一彎說話聲音也輕快了起來。 “家里女孩子少,meimei出生前三房合起來只有我一個女孩家,大家都很疼我,大……叔父說進宮后伺候主子時若是識得幾個字總是有用的?!?/br> 秋華關了庫房讓蓁蓁抱了燭臺她自己拿了漆盒兩人往正殿走。 “你家里既然這么疼你怎么也不給你走動走動關系?我們旗有幾個姑娘家里在內務府坐堂的就沒被挑進來?!?/br> 蓁蓁嘴唇微微一嘟?!鞍斦f這是祖宗的規矩怎么能改,伺候主子那是咱們的本分,還說若我能去伺候太皇太后那就是給祖宗掙臉了,他定要去佛祖跟前燒香還愿?!?/br> 秋華聽她說的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阿爺倒是有趣兒的人?!?/br> “阿爺一喝酒就愛說以前跟著太宗爺去朝鮮追擊敵首一夜,斬其首級的事?!?/br> 秋華聽了眼睛都瞪大了?!罢娴??” 蓁蓁吐了吐舌頭?!邦~娘說阿爺那都是醉話,不讓我們多聽?!?/br> 話說到此兩人剛好走到了正殿前,蓁蓁立馬就住口了。秋華抬腿跨進殿里一回頭見蓁蓁還抱著燭臺矗門口站著?!澳阋策M來吧?!?/br> “是?!?/br> 蓁蓁微抬起腿,石青色的衣擺一晃她便跟著秋華進到了翊坤宮的正殿里。秋華領著她在西次間前站住了,秋華隔著門簾道:“主子,東西都取來了?!?/br> 不多一會兒,屋子里就響起了那日在慈寧宮花園里救下蓁蓁性命的聲音。 “拿進來吧?!?/br> 簾子一掀,一股濕氣迎面襲來。鈕主子瞧著才沐浴完,像玉一樣白皙的兩頰上這會兒多了些紅暈。一個眼生的姑姑正給她梳頭,齡華姑姑兩臂上各掛了一件衣袍似是在讓鈕主子挑。秋華把盒子遞到綺佳跟前,“主子要的可是這個?” 綺佳瞧了一眼盒上的黃簽點了點頭?!澳乔嘤駹T臺呢?” “也找著了,收放得妥當,沒落一點灰?!?/br> “喜姐,拿去放屋里吧?!?/br> 先前給鈕鈷祿氏梳頭的宮女走到蓁蓁跟前抱走那對燭臺,蓁蓁這跑腿的伙計也就算是結束了。她福了福便退出了屋子,簾子一放便隔絕了屋里的一切,隱隱只有一句話飄了出來?!爸髯?,這兩件你瞧瞧……” 申時的更一敲,不過一刻皇帝的御駕就到了。 第6章 綺佳此時已經裝扮妥當,領著合宮的宮女太監在翊坤宮門口跪迎。 皇帝快走幾步扶起她?!巴忸^冷你在殿前候著就是了,出來作甚?!?/br> 綺佳畏寒,翊坤宮這會兒已經開始燒炕了?;实垡贿M屋子立刻就覺得身上暖了起來,綺佳替他解了外袍,他往炕上一坐便瞧見炕桌上擺了一半的棋局。 “哦,你又在擺古譜了啊?!?/br> “嗯。偶爾翻著覺得有趣便擺來看看?!?/br> 皇帝隨手拿起翻卷開的棋經看了一眼便放下了,皇帝雖然愛弈棋但并不怎么擅長此道,更少有心思研究古譜。 他抬起頭隔著冉冉的香煙瞧著對坐的人,綺佳穿了一身石青色的便袍,發間插了一支白玉簪子,耳上掛了一對珍珠耳墜,此外再無其他了,連臉上也只淡淡地抹了層胭脂,瞧著甚是清減。 皇帝心想即便因皇后大喪宮中要素服二十七個月,她如此也是太素了。又想她似乎一直都穿得如此清減,打進宮到現在一直都是這樣,而個中緣由,皇帝并非全然不知,一想到其中關節皇帝心中只能一嘆。 “怎么不見章嬤嬤?!?/br> 皇帝望了一圈綺佳身邊人俱在獨少了那一個。 綺佳擱在繡帕下的手一顫:,規規矩矩回話“章嬤嬤年紀大了,這些日子瞧著腿腳益發不好了,臣妾便讓她兒子接她去莊上養老了?!?/br> 雖只有皇帝一個人來,翊坤宮卻比往日忙碌了許多,先是在西次間擺了晚膳,晚膳用罷又往東次間送了茶水,宮人們來來往往,等到皇帝和鈕鈷祿氏都歇下的時候酉時都過了。屋里的燈熄了后秋華舉著燭臺進了西側的圍房,蓁蓁把給她留好的晚飯從食盒里拿了出來,食盒一直拿大棉襖裹著,故饅頭和菜這會兒還都熱著。 “皇上和主子歇下了么?” “嗯?!鼻锶A嚼著嘴里的饅頭,瞧著熄了燭火的東梢間心里想:希望主子這回能一償心愿,即便不能有個小阿哥,有個小公主那也是好的啊。 蓁蓁見她出神地瞧著正殿便也跟著看,窗外此時落下一朵雪花,蓁蓁一笑,道:“哎呀,姑姑,下雪啦?!?/br> 秋華心里一動:瑞雪兆豐年,難道老天爺這次真要應了主子的愿了? 這場雪下得急,不過一個多時辰地上就薄薄地積了一層雪。戌時的更才敲過突然有個小太監奔至翊坤宮的宮門外敲起了門。 “兵部急奏,江西的軍情奏報到了?!?/br> 皇帝來時就吩咐過若有消息馬上要遞送進來,故顧問行不敢耽擱,問過小太監后便去敲了東梢間的門。屋里的燈不多一會兒就亮了,皇帝心里記掛著事睡得并不熟,一聽見顧問行的聲音披著衣服就起來了。他坐在床邊沖門外的顧問行道:“快讓人送進來?!?/br> “是?!?/br> 綺佳因身邊多躺了一個人也沒睡著,她知道皇帝這是要趕回乾清宮了忙下床替皇帝整理起衣著,皇帝瞧著她的頭頂心里想:他難得來一次若連半夜都待不到就要回乾清宮,明日太皇太后知道怕是又要嘆氣了。他對鈕鈷祿氏說不上多疼愛,但她素來端莊穩重很得太皇太后的喜歡,也有入宮多年的情分在。 “朕到西屋去,你先歇了吧,有顧問行在你們都別過來了?!?/br> 綺佳一愣,回過神道:“皇上在這緩一緩再過去,臣妾讓他們把西屋的炕再燒起來?!?/br> “也好,就按你說的吧?!?/br> 西屋里一時人流如梭,點燈的點燈,燒炕的燒炕。不一會兒西次間和西梢間就暖和亮堂了起來,皇帝雖對綺佳感到歉疚但到底國事為重,叮囑她不用等了自管自歇了就帶著顧問行去了西屋。 “主子,咱們真不用過去服侍?”齡華攙起綺佳。 綺佳柳眉微蹙,細想后道:“皇上都說了用不著我們過去,國事當前,不是我們這些婦人應該聽見的?!?/br> 她嘆了口氣:“定然是三藩的軍報。你和喜姐就都不要過去了,皇上既說了不用了你們再過去豈不是陽奉陰違?今兒誰不當差的?” “是秋華?!?/br> “讓她辛苦些在殿外值個夜瞧著西屋的動靜,若是顧問行要什么就讓她去辦?!?/br> 齡華伺候綺佳歇下就去找秋華把主子的吩咐交待了,秋華聽罷道:“我曉得了,你服侍主子去吧,我這屋子剛好就對著西屋,由我看著你就放心吧?!?/br> 齡華嘆了口氣?!坝赡阍谖易允欠判牡?,只是皇上難得來一趟卻又……唉……” 秋華聞言推了推她:“快別說了,主子要是聽到心里還指不定怎么煩呢。再說主子從來賢惠,皇上忙于公務,豈會為了一己之私耽誤朝堂要事?!?/br> “唉,你說得對,咱們主子啊,就是太賢惠。成,那我走了?!?/br> 綺佳的考慮無不道理,秋華才送走齡華,后腳顧問行就來說皇上要吃茶。秋華讓蓁蓁燒水,她挑了兩勺雨前龍井到青花壓手杯里,拿七分熱的水泡了八分滿,又用粉彩花蝶紋盤裝了幾塊豌豆黃,兩樣一并放進金云龍紋的葵瓣盤里,才準備好顧問行就回來了,真是一刻都沒得多。 秋華舒了口氣往炕上一坐沖蓁蓁道:“蓁蓁來歇會兒吧,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事了?!?/br> “哎?!陛栎钁艘宦?,把茶爐的火關小些,只要不熄火茶壺里的水就總是熱的。這一陣忙亂蓁蓁頭上都冒汗了,“姑姑,皇上來的時候總這么忙么?” 秋華解了自己的帕子自遞給她:“也不一定,皇上很少到主子們的宮里,一般都是主子們去皇上的昭仁殿,那兒伺候皇上的茶房晝夜不熄,主子們前往伺候的時候,我們只負責伺候嬪妃的事情,其他都是太監們的活兒?!?/br> 蓁蓁一想也是,人都會認床的呀,像她就是,在別人的床上一點都睡不著。她眼睛往窗外一掠,見兩個人提著燈籠跨過翊坤宮的門一前一后地往正殿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