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等這副畫完全完成,恐怕還需要三四年。 “不過……真的很久沒有看你畫畫了?!焙5偈祜厝退麛嚢桀伭?,語氣里帶著幾分懷念:“當初畫坊外有多少人排著隊等你動筆,恨不得把錢袋塞到我的臉上?!?/br> 列奧納多原本想和她聊聊有關他和上帝的那個約定,半晌只笑著繼續涂抹那輕薄透明的蛋彩。 他在油彩里加了許多的亞麻油,能夠進一步調整這副畫呈現出來的質感。 海蒂挽起長袖幫他遞著工具,眼神落在了方格般的淺淺標記上。 “列奧,這是什么?” “是確定位置的輔助線?!绷袏W納多回答了一半,神情有些詫異:“你們畫畫的時候不用這種東西嗎?” “輔助線?”海蒂后退了一步,開始看這依稀可見的棋盤線。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轉身看向他道:“列奧,你們是怎么學習畫畫的?” 整個佛羅倫薩,或者說整個歐洲,此刻都處在繪畫的熱潮之中。 但繪畫這個事情,比起所謂的‘藝術創作’,此刻更傾向于一種‘技術工種’。 古板的老師傅們制定出了一系列的規則,命令學徒們進行一模一樣的模仿。 他們用國際象棋棋盤般的網格線把空間進行了完全的分割,只要在每個小格子里進行對應的勾勒模仿就可以完成任務。 在這種教學法下,小孩們可以很快就掌握到臨摹的精髓—— 只需要老師傅們畫出大概的草稿,他們就能把畫復刻到木板或者墻壁上,和其他人共同完成這個作品。 ——而列奧納多在小的時候,也是用同樣的方式進行學習的。 只是他多了幾分自己的想法,畫的也與其他人完全不同。 列奧納多十幾歲時,最初只是幫著老師韋羅基奧畫畫邊角的小天使,可那天使便真有著孩童的神采,無論是飽滿的臉頰,還是rou乎乎的小手,無一不勾勒出了最令人流連凝視的模樣。 ——也就在那之后,韋羅基奧工作室里的天使就統統歸他了。 后來海蒂來到了他自己的工坊里,兩個人又借煉金術師的名義開始解剖人體,開始了解更多的聯動反應——在舉起手臂的時候,有幾塊肌rou會跟著牽動變形;在抬眸微笑的時候,有多少個部位也會跟著牽連,而這些在皮rou的掩蓋下,最終又會在表面有怎樣的呈現。 在開始和海蒂一起解剖學習之后,列奧納多筆下的人物擁有了更生動的體塊感。 人物的身體不再是單一僵硬,公式化如臨摹一尊雕像。 偌大的身體開始分割成不同的體塊,又有著不同的呈現方法。 軀干、四肢、面容…… 他的學習充滿了分析和探究,成長的速度也比其他人要快上許多。 “所以,海蒂……你們是如何學習的?” 海蒂不太確定地看著墻上未干的油漆,轉頭看向他:“有好幾個流派?!?/br> “好幾個?”列奧納多怔了一下,忽然想起了當初他站在她窗外時所看到的景象。 沒有線條,沒有刻意的網格定局,用色彩和光影來表達一切。 他當初原本有許多的問題想和她談,可一切都因為薩萊而改變了計劃。 事到如今,他重新在和平年代握起了畫筆,才想起來她亦是善繪之人。 實際上,海蒂在前世里不僅創作過油畫,也比照著印象畫派有過個人風格獨特的作品。 她如列奧納多一般在諸多領域擁有著不滅的求知之心,學起東西來也比旁人要快上許多。 “最古典的一種——我們稱之為法國學院派?!焙5倌闷鹨桓抗P,接過他的筆記本,隨手畫了一個十字。 當然,她的古典,對他而言卻可能是新銳。 列奧納多放下了手中的筆刷,半擁著她的肩去看其中的精妙:“十字?” “我們也可以稱之為,十字坐標軸?!?/br> 十字坐標軸是簡化版的網格定位法,但能夠讓繪畫者對比例和輪廓有更加靈活的判斷。 在任何事物或風景上建立一個十字坐標,周圍事物的輪廓和位置也會因此而清晰。 列奧納多瞳眸微縮,大腦開始飛快地運轉起來。 “我的家教老師建議我,先去找那些靜物與哪些幾何體相似,再在坐標軸上進行一個轉繪?!倍潭處追昼姷难哉Z里,她便已經涂出了一個蘋果,與角落里那被咬過一口的蘋果輪廓頗為一致。 她思忖著歐洲印象畫派和抽象派之間的復雜聯系,決定還是從素描有關的地方講起。 “而蘇聯人——也可以說是俄羅斯人?!?/br> “現在還是蒙古國的那個俄羅斯?” “對,就是那里,”她的筆尖在蘋果上開始快速掃出線條,建立黑白的明暗關系:“他們更重視形體在繪畫中的表達——而這與現在這個時代的取向頗有些類似?!?/br> 高光,灰面,明暗交界線,反光,以及投影。 這種繪畫表現方法也流傳到了美國,并且引起了許多的爭論和探究。 海蒂輕聲解釋著有關素描的不同風格,又隨手在蘋果旁邊畫了一個米老鼠。 “至于水彩和印象畫派,那又是一個復雜的故事了?!?/br> 英國人需要足夠貼合地形和環境的地圖測繪方法,也因此開始推動用水彩來繪制地圖的風潮。 而這種印象畫派的出現,讓色彩和空氣都開始被注入靈魂。 氤氳的霧氣,晨間的霞光,一切繪畫的表達都如同詩歌一般。 她說到這里的時候,忍不住輕嘆了一口氣。 如果可以……我真想帶你去倫敦國立畫廊里看看莫奈的真跡。 男人似乎看破了她的遺憾,低頭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也許我們也可以做出同樣的效果出來?!?/br> 海蒂眨了眨眼,忽然意識到這個時代也同樣有水彩的存在—— 只是還完全沒有與風景畫掛鉤而已。 列奧納多,他完全有能力縱橫這幾大畫派。 他幾乎可以做到任何事情。 第74章 這個時代的畫作只有兩個主題,那便是神與人。 與天神有關的畫作已經可以算是陳詞濫調了——光是佛羅倫薩里陸續誕生的《三博士來朝》都可以排成長隊,圣經里的許多個故事也被變著法子解構重塑,不外乎都是在贊頌圣母子和上帝的真善美。 也正因如此,列奧納多才選擇繪制《最后的晚餐》——這幅畫作描述了耶穌和十三個門徒共度的最后一夜,從劇情和構圖來說都頗為新穎。 而另一種主題,則是人。 這個時代的畫作,是身份和認同的象征。新郎新娘在結婚前需專門訂購一幅畫作,有錢人家的自畫像也有不少——富有的美第奇家族直接請了一摞畫家,把他們一眾都畫到了神明的身邊,如同是上帝的仆從。 而波提切利在畫這幅合照時把自己也畫了進去,眼神帶著一股恰到好處的睥睨。 列奧納多與海蒂的婚禮畫像同樣是由波提切利畫作的。 他們的婚訊來的頗有些突然,卻推推拉拉著折騰到了新的一年。 畫家搖身一變成了將軍,領主又登基做了女王。 玩世不恭的小桶先生懶得參與任何爭斗,只為這兩個好友用半年的時間畫了一張禮物,如今也被放置在女王的書房里。 “而印象畫派……它的題材,是自然?!?/br> “自然?”列奧納多想起了她畫的那幅油彩,意識到了什么:“主體便只有風景?” “也有人,但是不是正襟危坐的人?!焙5偈疽馐窒氯ト∧景搴皖伭蟻?,坐在旁邊慢悠悠道:“喝茶,沐浴,野餐,畫他們生活中頗為隨意的樣子?!?/br> “為什么叫印象畫派呢?”列奧納多給她倒了一杯酒:“因為畫的是一瞬間的印象嗎?” “這是個很諷刺的故事?!焙5傩α似饋?。 這個畫派的開山者,叫做克勞德·莫奈。 他返回了故鄉勒阿弗爾,在晨曦的港口前畫了一幅《日出·印象》。 沒有神靈,沒有人,只有一輪孤日懸在高空之中,天空中交織著深緋色與深灰色的痕跡,停泊的船只光影隱約,水面波光蕩漾,還映照著淺棕色的日影。 哪怕只是聽海蒂如此描述,列奧納多都在腦海中勾勒出了這幅畫的樣子。 “它一定很美……”他喃喃道:“有時候自然的光景,反而勝過圣經中的神跡?!?/br> “但它也被奉為一個笑話?!焙5倨届o道:“莫奈雖然因為這幅畫擁有了許多朋友,但保守派則斥之荒唐,用這幅畫的名字來譏諷他們——印象派?!?/br> 可這個飽受爭議與詆毀的名字,最后還是擁有了永恒的光芒。 “他們為什么要反對?”列奧納多下意識地皺眉道:“有人創造出了更好的表現方法,尋找出更有意境的主題,這不應該是一件好事嗎?” “任何事物在蔚然成風之際,都得經歷這么一遭——抹黑,攻擊,嘲諷,污名?!焙5俅鬼α似饋?,神情里帶著幾分釋然。 它可以是印象畫派,可以是搖滾文化,也可以是即將站在頂峰的任何人。 列奧納多意識到了什么,輕聲開口道:“你也經歷過,對嗎?” 她有些訝異的看向他,笑容隨之加深:“這未嘗也不是一種加冕?!?/br> 新的木板很快被取了過來,海蒂把畫架固定好,按照記憶來給他演示具體的畫法。 她有點想感謝自己——如果不是多年前數項色彩的研發,現在她得和充滿尿味的紫色呆在一起。 “簡單來說,這種畫法的重點,是用明快而散碎的色彩,來表達事物在不同光線下的樣子?!?/br> 此刻窗外正日色微沉,碎金般的光芒灑在街道上,與兩側的橘子樹交織著光影。 海蒂鋪了一個深棕色的底,開始回憶著技法來還原這個場景。 列奧納多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后,觀察著筆尖和木板上的色彩。 色塊如同被隨意鋪灑般墜落在畫面上,如同流水一般擁有了走向和趨勢。 它們不需要太細致的線條,一切都朦朧又輕巧。 深棕,明黃,淺白,墨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