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克希馬,你去確認克拉麗切和孩子們的安危,”洛倫佐看向身邊的另一位侍衛:“現在就帶人分散去找我的煉金術師,一定要把她平安的帶回來!” 達芬奇第一反應就是她會怎么思考。 不可能跟著人群撤離,因為有暴徒會混在里面動手。 也不可能去太遠的地方,她一直沒什么安全感,絕對就在這附近。 他開始去翻找附近的茅草堆和花壇,連灌木叢都一一翻找,忽然目光就鎖定了一個毫不起眼的干柴堆。 那里看起來是實心的結構,里面完全不可能藏人。 他念頭一動,還是大步走了過去。 “海蒂——海蒂你在嗎?!” 木柴堆毫無反應。 達芬奇下意識地那手推開側邊的那些木柴,終于看見那熟悉的身影。 她躲在這柴堆搭作的堡壘里,還在發著抖。 這是人的應激反應—— 真的在遇到或者目擊到什么事情的時候,能夠拔腿就跑還保持高自控力的是少數。 絕大部分人在目睹殘局的時候,會不受控制的尖叫或者僵住,連自己的腿都使喚不動。 她已經被嚇到有些說不出話來了。 “是我——leo——”達芬奇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聲音放緩了許多:“我們已經安全了,回去吧?” 那雙淺藍色的眸子怔怔地看著他,忽然就開始流眼淚。 海蒂在被帶回領主宮之后,連著發燒了四天。 解剖死尸和目睹一場血腥的廝殺完全是兩回事。 哪怕她對此沒有任何解釋,他們也完全知道她看見了什么。 斷裂的人頭,被開膛破肚的年輕人,還有往外翻起的血rou…… 海蒂在頭兩天里,夜里根本無法安睡。 她做著一個又一個急促又壓抑的夢,前世今生的許多東西都開始輪轉。 希特勒的畫像,報道死難人數的報紙,媒體尖銳的評論,還有米高梅老板的那張刻薄嘴臉…… 無數的畫面在不斷地交織改變,甚至連圣顯節慘案時那些尖叫聲都在她的腦子里回蕩。 受過專業訓練的軍人在從戰場歸來時都會有嚴重的ptsd,像她這樣堅強又冷靜的女性也難免會被夢魘糾纏。 她發著燒呢喃著英語和德語,仆人們雖然能大概分辨出這是什么語言卻也無法聽懂。 不肯吃藥,不愿意放血。 當醫生伸手觸碰她的時候,她會短暫的恢復清醒,喝令他離自己遠一點。 領主便冷下臉,讓醫生先行離開。 德喬小心地不斷給她喂rou湯和水,按照《婦幼百科全書》里的描述給她敷冷毛巾降溫。 萬幸的是,到了第三夜,她終于退了燒,漸漸恢復清醒了。 海蒂再開口的時候,聲音都嘶啞了許多。 她被扶起來喝了些橘子汁,又簡單吃了些白面包。 沒有藥,也沒有靠譜的醫生。 她簡短地夸獎了德喬的聰慧,在解釋完之后的陪護方法之后又沉沉睡去。 這一病,就連著有一個星期都臥床不起。 倒不是海蒂太嬌弱,而是在這個時代,她連能補充營養的藥劑都幾乎沒有,一切恢復和調整都只能靠身體的自發改變。 按照當地的風俗,這時候應該往病人身上貼些煉金符咒,再或者給她喂食些古怪的草藥,以及百病皆可醫的放血療法。 還好這些她都強行逃過去了。 海蒂臥床不起的這些天里,有許多人都來看望過她。 波提切利給她帶來新鮮的藍莓和葡萄,還給她的床頭放了一盆新開的風信子。 被她救過的病人們提來了各種野雞和鮮魚,在門外行了一個長長的禮才離開。 領主久久的沒有出現,等到再次出現在她身邊的時候,身邊還帶了個廚子。 那廚子一臉惶恐的揭開了餐盤,給她看那被強行復制出來的披薩—— 圓形的面餅上撒著培根蘑菇還有里脊rou,似乎還點綴了一些迷迭香和九層塔。 海蒂被扶著坐了起來,聞著那滋滋冒油的培根香氣,忽然有精神了一些。 她應該教這廚子怎么做漢堡和惠靈頓牛排的。 黑發美人低著頭慢條斯理地吃著披薩,領主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靜默了很久,半晌才開了口。 “我那天原本是想把你支走的,事情來得很突然?!?/br> “有暗探告訴我他在還未出動的表演車隊里看見了暗藏的匕首,但距離游行開始只有十五分鐘了?!?/br> 他頓了一會兒,似乎是在觀察她的反應。 她沒有反應,開始吃第二塊披薩。 洛倫佐揉了揉額角,放緩了聲音道:“審訊的結果是,他們雖然有些人帶著典型的那不勒斯裝扮,其實是法國人?!?/br> ——法國人?! 海蒂動作頓了一下,接過手帕擦干凈了嘴角看向他。 “他們雖然早就統一了口徑,但也有能被金錢蠱惑的叛徒?!甭鍌愖粽f的不緊不慢,眼睛仍然在觀察著她的神色。 在先前一場的入侵之戰中,佛羅倫薩擔任了中流砥柱般的角色,不僅建立了強大的三角聯盟,而且還表現出了驚人的戰力。 也正因如此,法國那邊才會秘密的派遣小股力量,讓他們扮作是來自那不勒斯的行兇者。 第一,是為了美第奇家族,最好能趁著節日的狂歡暗殺掉一眾相關的人,能弄死幾個是幾個。 第二,就是為了嫁禍和制造矛盾。 如果不是克希馬發現有個人帶著法國南部地區的口音,他們可能真的以為是那不勒斯的領主又有意動手。 海蒂給了德喬一個眼神,后者立刻端走了床上的小餐桌,帶著廚子一起退了出去。 她查過相關的情況,也補充了必要的信息。 現在法國的掌權者,是蜘蛛國王路易十一。 這是一個野心勃勃又手腕鐵血的老國王,老謀深算的程度和對領土的渴望都讓人為之毛骨悚然。 當時克希馬提到他的時候,還談論到他說過的最廣為人知的一句話。 “朕即法蘭西?!?/br> 海蒂曾經在別的地方聽說過這句話,那是法蘭西人民族精神的代表之一,可她怎么也沒有想到,如今的自己會和他生活在同一個時代。 甚至是無形之中的對弈者。 在過去的幾十年里,他不斷地鎮壓著反抗者,和弟弟查理反復爭奪著諾曼底和諸多領土,而且限制著進出口貿易,重用新興資產階級的商人,甚至主動召用意大利工人在里昂興辦全國第一個絲織品工場。 哪怕這位老人已經到了六十歲的高齡,他的目光仍然放在整個歐洲的風云變化上,隨時準備著從混亂中謀得各種好處。 “我先前沒有太在意法國,”洛倫佐微微往后仰了一些,語氣頗為復雜:“因為兩年前,他剛被奧地利大公在吉內加特戰役中擊敗,把整個尼德蘭都輸給了他們?!?/br> 他本來以為這老人該消停些日子——畢竟在過去十年里,英法屢屢交戰不止,不太可能有閑工夫來摻和佛羅倫薩這邊的事情。 可事實是…… “等一下,那他的孩子呢?”海蒂下意識地問道。 為什么這里和她的記憶有偏差? 按照她在烏菲茲美術館里聽到的原話,大概在十年之后,應該是一位年輕的國王向整個意大利都發起了戰爭—— 那場戰爭直接逼迫洛倫佐的繼承者皮耶羅交出了比薩,緊接著美第奇家族失去威信被哄下政壇,虛榮之火被苦行僧揚起,整個城市都陷入邪教一般的氛圍之中。 可是小國王—— “你是說他的獨子查理八世嗎?”洛倫佐皺眉道:“那孩子現在才十歲,怎么了?” 海蒂定了定神,意識到自己錯過了很多事情。 十歲的孩子還沒有資格插手政壇,也不可能提前發動那些戰爭。 她隱隱擔憂的許多事情暫時能放下來了。 “那如果這位老國王離世,會是他來繼承王位嗎?” 洛倫佐思考了一刻,很謹慎的給出了回答:“不一定?!?/br> “他會繼承位置,但由于年齡太小,我認為會由他的jiejie和姐夫代為攝政——也就是波旁八世和法蘭西的安妮?!?/br> 那至少還有十年左右。 海蒂長長地松了口氣,心里快速地計算著各種事情。 十年……可以改變佛羅倫薩多少? 她有些笨拙地伸手去夠玻璃杯,洛倫佐下意識地遞了過去,剛好碰觸到了她微涼的指尖。 “美第奇先生,”海蒂握著杯子道:“您打算對此做些什么?” “以牙還牙?!甭鍌愖羝街钡溃骸叭绻以诓ㄅ阅沁叺奶阶記]有聽錯的話,老國王今年將前往普列西城堡——那里有周密的射手和守衛,對他而言足夠的安全?!?/br> 海蒂笑了起來:“這可以證明一件事情?!?/br> 如果足夠勇敢,必然不會獨自一人躲到那樣偏僻而又嚴防死守的地方。 看來路易十一已經開始恐懼了。 英國那邊的勢力也好,那不勒斯的舊敵也好,還有他新招惹的佛羅倫薩—— 他想躲起來,躲到最安全的地方,誰都不能打著他。 “越是嚴防死守,就越好滲透?!彼聪蛩溃骸澳蛩闼徒o他一位足夠可靠的醫生,對嗎,美第奇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