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這樣一位俊美而才華橫溢的年輕人,既然不是同性戀又不肯結婚,恐怕是早就有心上人了。 仔細想想,他身邊最漂亮的姑娘,當然是那位才思不凡的基思勒小姐呀! 于是好事的人們開始談論各種可能,甚至還開始添油加醋,說的有鼻子有眼。 一位貴婦聲稱她看見他們兩人在皇家花園里徘徊,是那畫家求愛不成黯然離去,后來還飲酒消愁了許多。 有位馬夫振振有詞的說是達芬奇在單戀基思勒小姐,他在送她離開杜卡萊王宮的時候默默目送了好久,等佳人杳然遠去之后都在原地久久不走。 各種傳言是變著法子發酵滋長,甚至還有人說他們親眼看見波提切利和達芬奇在院子里為了她而決斗—— 達芬奇聽到這些荒謬可笑的傳言時,翻了個白眼又覺得有些慶幸。 有些話確實是真的——但是他在原地呆了好久,那是因為在思考那個鐵藍色的形成方法,跟什么浪漫情思根本沒有關系。 這種慶幸似乎有些功利,但大體上沒什么問題。 ——海蒂是個豁達又聰慧的姑娘,聽到這種話只會一笑置之,不會怎么生氣。 而有了這些傳言,他以同性戀的罪名被控告到教廷的概率就會顯著減少。 這樣就有更多的時間泡在劇院里了。 還真是一舉兩得。 海蒂也聽見德喬繪聲繪色的描述那些笑話,但并沒有放在心上。 甚至可以說,那些內容只是在她的耳邊飄過,連記憶里都沒留下什么印象。 她在做更重要的事情。 這個時代的地圖有些模糊不清,而且也沒有明確的歷史記錄。 她不得不去藏書室里借相關的舊書,試圖把過去和目前的狀況捋出來。 作為一個二十世紀的女性,她哪怕學過一部分的歷史,也不一定能搞清楚這復雜的情況。 首先就是目前整個歐洲,或者說,以意大利為中心的政治布局。 如今應正是在哈布斯堡王朝,神圣羅馬帝國正在衰弱和分裂之中。 她在第一被領主審訊的時候,回答的話語其實正確又錯誤。 當時事出緊急,她其實沒有那么多時間考慮太多,說的時候也不算太確定。 事實上,米蘭、佛羅倫薩、布拉格、熱內亞等地區,全部都歸屬于神圣羅馬帝國,是附屬國之一。 但之所以是錯誤又正確的,是因為她這句話的意思,也約等于‘我是來自于羅馬教廷的人’。 羅馬教廷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固定的機構,中心樞紐跟隨著權力的更迭而不斷轉移。 所以他們默認她是來自于當今羅馬教廷的所在地——維也納。 還就歪打正著的對了一部分。 整個神圣羅馬帝國就如同被切開的披薩,城邦都有各自的主人,皇帝本身的存在也是個空架子。 ——這不是件好事。 對于弄權者和野心家們而言,分裂和不穩定代表著機遇,但對于海蒂這種向往和平的人而言等于是一個潛在的大麻煩。 她不斷通過各種人的口述,還有相關的資料,始終保持著冷靜。 原來事情的進展比她想象的還要快上許多。 在她突然從草堆里醒來的第一年,佛羅倫薩爆發了流血彌撒。 那場反叛讓帕齊家族的所有成員被吊死在了杜卡萊宮的窗戶上,小桶先生還在市政廳的一側墻上繪制了血腥的畫面,用來警戒所有的市民。 那場暴亂讓洛倫佐失去了他的弟弟,也讓他本人被教皇西克斯圖斯四世盯上—— 被吊死的反叛者當中包括比薩大主教,整個教廷都為之震怒,逼迫佛羅倫薩立刻交出洛倫佐。 教皇沒收了他們家族的財產,威脅稱將把佛羅倫薩宮廷成員全部剝奪教籍,而且會奪走這個城市的教權。 當時整個城市的修士和市民都出面反抗,甚至出現了戰爭沖突。 可問題在于,擁有雄厚力量的那不勒斯王國的大公公開支持羅馬教皇,而這場戰爭里只有貿易國米蘭和法國提供了一部分支持。 在危機關頭,洛倫佐只身前往那不勒斯,以一己之力說服敵人并締結了合約。 教皇失去了最有力的支持者,只能強裝糊涂揭過這一頁。 海蒂在聽完完整的來龍去脈時,內心感情頗為復雜。 果然如世人所言,沒有永遠的朋友和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如今的法國顧及著貿易關系,在佛羅倫薩有難的時候還肯出手相助。 可過了二十年以后,背后捅刀大肆入侵的還是法國。 親密盟友亦可成為背刺者,一切都是為了利益。 海蒂考慮了許久,決定去跟領主大人談談。 她需要盡快和他達成一致,把達芬奇從劇場里拉出來,讓他投身于各種防御工事的設計,以及改良軍隊的各種武器。 1480年的美第奇家族,似乎已經達到了一個頂峰。 領主大人擁有了更加強健的身體,家族生意里的蛀蟲和行騙者也被清理了許多。 更為可貴的,是附近幾個城邦都相安無事,貿易變得更加繁榮。 她思索著這些事情,快步走上臺階,去再度叩響辦公室的門。 克希馬開門時下意識地看向她的雙手,在看見她沒帶新奇玩意兒過來的時候,臉上還有些小失望。 洛倫佐正在審核這個季度的投資報告。 她提供的考核和審計方法,確實高效而凝練,能夠讓人快速從海量信息中找到重點。 聽見傳報聲,領主抬起頭來,第一反應也是看她帶了什么東西過來。 ——什么都沒有。 海蒂站在他的面前,反而有些忘詞。 要說的事情太多,要從哪里開始? 而且怎么說才能不引起他的懷疑? 洛倫佐見她來了反而遲疑著沒有反應,淡淡開了口。 “從年末到現在,你做了很多事?!?/br> “而且是對的事?!?/br> 他放下了手中的紙卷,平視著她的眼睛,仿佛在審視著她的情緒與內心。 “有什么想要的回饋嗎?” 海蒂猶豫了一下,決定和他談談佛羅倫薩的周邊防御問題。 還沒有等她開口,領主又再次開了口。 “但是話說回來……你為什么,要做這么多的事情?” 他是個極聰明的人。 從他二十歲執掌大權起,不聰明就隨時都可能會死。 眼前的這個年輕姑娘,擁有美貌、智慧、談吐、新知。 但她不對金幣感興趣,也不會攀結哪位權貴。 ——那么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洛倫佐曾經有那么一刻,懷疑過她和某些姿色妍麗的貴婦一樣,是想拉攏自己產生些曖昧的關系。 可這個念頭在出現的那一秒,就被他直接否定了。 這個女人始終都保持著和異性的距離,從來不和任何男性獨處一室,去哪都主動帶著女仆。 即便是面對自己,也把距離保持在疏遠和親密的中間。 海蒂聽懂了他這句話的深意。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說出了最直接的答案。 “為了得到庇護?!?/br> “庇護?” “如您所見,我是被羅馬教廷追殺的人?!?/br> 我們擁有共同的敵人。 “為什么?” “教皇想要殺人還需要理由嗎?” 這句話回答的不假思索,洛倫佐反而笑了起來。 他一直以來,都欣賞她的這一面。 冷淡,帶刺,沒有任何的馴服。 這一面往往很少暴露出來,她看起來長期以來都仿佛是任人拿捏的普通姑娘。 可也會露出破綻。 “繼續說?!?/br> “可是當我來到佛羅倫薩以后,發覺這里同樣……也是不安全的?!?/br> 海蒂感覺自己仿佛是在走鋼索,每一句話都可能招徠殺身之禍,卻又不得不這么冒險嘗試。 她靜默地等了兩秒鐘,抬眼觀察著洛倫佐的表情。 他很平靜。 “你認為,佛羅倫薩是不安全的?!甭鍌愖糁貜偷?。 他想起了那個古怪的苦行僧,想到了弟弟的死。 她說的對,這個城市同樣也是不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