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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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長庚的幾名隨從都是光棍,聽見兩夫婦這樣的私密之語,不禁相互對望,下意識地又看向對面的節度使。 謝長庚面無表情,抬眼回望,幾人忙又低頭,繼續吃飯。 謝長庚幾口吃完,放下碗筷。 片刻之后,婦人過來,眼角還帶著些淚痕,臉上卻洋溢著遮掩不住的笑意,問他們有沒吃飽,若還是沒飽,自己再去蒸幾個餅送過來。 謝長庚說已經飽了,向她道謝,等婦人收拾了碗筷離去,讓隨從抓緊時間休息,自己也和衣躺了下去。 屋里一片漆黑,夜漸漸深沉,應已三更了,謝長庚忽然聽到隔壁傳來一陣異樣的動靜。 雖然聲音已被壓得極低,但床腳受力的咯吱之聲和男女自然發出的喘息聲,透過墻壁,依然鉆入了他的耳,聽得十分清楚。 和他同屋地鋪上的隨從白天趕路辛苦,吃飽躺下之后,知這里也安全,不必警惕,放心而眠,鼾聲此起彼伏,早就睡得死死,沒有半分知覺。 謝長庚閉目,翻了個身。 隔壁夫婦的動靜終于停了,耳畔恢復寧靜,萬籟俱寂,偶只聽到遠處不知哪家發出的幾聲狗吠。 謝長庚才驅散了腦海中浮現出的自己從前和慕氏女在一起時的情景,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吃飯時聽到的這家婦人對她久未歸家的丈夫說的那些話,本就心浮氣躁,難以入眠,心情變得愈發惡劣,整夜幾乎都未曾合眼,直到快五更,才襲來一陣睡意,朦朦朧朧間,卻做了個夢,夢見昨天傍晚路邊倒塌的那間破廟,廢墟下的人卻變了,不是這家的男子,而是一個女子。 他將女子翻過身,露出臉,認出竟是慕氏。她雙目緊閉,嬌顏慘白。 “慕氏!” 謝長庚吃了一驚,脫口叫她,見她沒有反應,仿佛死去,心口撲簌簌地亂跳,猛地睜開眼睛,一個翻身彈坐而起,轉頭看見窗紙泛出朦朧的昏光,天快亮了,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 睡在近旁的隨從被他的喚聲驚醒,沒聽清,還以為上司在召喚自己。 這些人平日訓練有素。這隨從尚未睜眼,手便下意識地一把抓住放在身邊的刀,從地鋪上一躍而起。 “大人,何事?” 剩余幾人也相繼被驚醒了,紛紛起身。借著黯淡的晨曦,見他坐著不動,身影有些僵硬。 謝長庚感到心跳還是有些快,慢慢轉頭,見幾只困惑的眼睛齊刷刷地盯著自己,知是方才夢中失語,吵醒了手下,便拂了拂手,道了句無事。 這家的婦人知他們一早就要上路,早早起身做好了飯。 謝長庚沒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幾口,叫手下吃完留些錢,自己便出了院子。 隨從們吃完,牽出昨夜栓在院中的馬,準備離開,卻見他站在野地路邊,向著遠處晨霧繚繞的遠山,背影一動不動,仿佛凝神在想著什么。 幾人不敢驚擾,站在一旁等著。 謝長庚在心里反復掂量,猶豫再三,終于做了決定,轉過身,從隨從手中接了馬韁,上馬后,下令掉頭回去。 天亮時分夢中的那一眼,印象太深刻了。 那婦人猶如死去的模樣,此刻還是歷歷在目,無法抹除。 他對這婦人所知雖然不多,從前也沒時間在她身上多費什么心思,但憑著此前和她相處的感覺,料自己離開后,她必定立刻又回了三苗之地,繼續替那里的人治病。 那里的地形不比平原,發生地震,隨處都是危險。 還是回去看一眼為好,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真若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從此再無煩擾,回這一趟,反正也耽誤不了多少功夫。 隨從不解。但既得令,又怎會多問,跟著他紛紛上馬,掉頭回去。 謝長庚沒去漣城,直接入了三苗之地,趕路到半夜,在野地露宿歇息,天沒亮又繼續趕路,到了中午,終于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名叫烏吉的會說漢語的三苗小孩,向他打聽慕扶蘭的消息。 烏吉說道“我知道翁主!前日地震,黎陽好多人受了傷,她就在那里!我昨天也在黎陽,還看到了她呢!” 這小孩既見到了人,想必她也平安無事。 自己的那個夢,果然無稽。 謝長庚本想就此打住回去,但人都已經到了這里,就這樣回去,心里仿佛又有些不甘。 他遲疑了下,想到眼見為實,便叫隨從給小孩錢,讓他帶路。 烏吉卻不要錢,兩只眼睛滴溜溜地轉,盯著隨從腳上一只靴口里露出的匕首把柄。 隨從摸出匕首,遞了過去。 烏吉試了試鋒,眼睛閃閃發亮,珍重地藏在身上,高高興興地說“走,我這就帶你們去。這里到黎陽,原本還要走上大半天,但你們遇上我,就是運氣好。這里再沒有誰比我更會帶路了。我知道有條很少人走的近道?!?/br> 烏吉不但熟知道路,嘴巴也很會說??吹贸鰜?,他對慕扶蘭很是尊敬,帶路之時,不停地說著她如何如何好,又說她前些天還幫自己阿媽治病。 謝長庚一語不發。 烏吉看了他一眼,忽然仿佛想了起來,問道“對了,我還沒有問呢,你是翁主的什么人?你找她做什么?” 謝長庚看了眼身邊的隨從,隨從便代他說道“大人是翁主的丈夫。自然是有事才來找她的。你快些帶路!” 烏吉卻一愣,停住了腳步,盯著謝長庚和他身邊的人看了幾眼,眼睛里露出狐疑之色。 “怎的不走了?” 隨從催促。 烏吉拿出方才藏起來的匕首,一把丟到地上,說道“我不要你們的東西了。我也不認識路!”說完轉身就跑。 這小孩雖然像只瘦猴,鉆來鉆去跑得飛快,但遇到謝長庚邊上的這幾人,又哪里逃得掉,沒片刻就被捉了回來。 “好好的,為什么又不帶路了?” 謝長庚問他。 烏吉不說話。 抓著他的隨從脾氣暴躁,伸手便捏住了他的肩膀。烏吉吃痛,倒在地上,眼睛冒出淚光,卻仍是倔強得很,說道“你們是壞人,撒謊騙我,肯定是想對翁主不利!我是不會帶你們去找翁主的!” 謝長庚示意放開他,自己走了過去,蹲到他的面前微笑道“我怎的騙你了?你倒是給我說說?!?/br> “我上次聽到我阿媽她們閑話的時候,說袁將軍就是翁主的巴隆,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br> 烏吉嚷道。 謝長庚瞇了瞇眼?!鞍吐∈鞘裁匆馑??” “巴隆就是你們漢人說的夫郎。袁將軍既是翁主的巴隆,你又怎會是她丈夫?你不是騙人是什么?” 隨從都驚住了,齊刷刷地看向謝長庚。見他臉色僵硬,一時連大氣也不敢透。 烏吉見他這副模樣,也是有些害怕,不敢再出聲,小心地盯著他。 謝長庚慢慢地站起身,面向黎陽的方向,立了片刻,倏然轉身,掉頭而去。 隨從見他走了,自然也就放了烏吉,跟了回來。 一行人循著原路轉回大道,上馬朝著來的方向回去。 謝長庚沒再說一句話,一路縱馬,傍晚,行到一條岔道口前,停了下來。 岔路一分為二。左邊去往漣城,右邊便是他們來的那個方向。 謝長庚坐在馬上,良久,轉頭道“你們在此等我回?!?/br> 他說完,調轉馬頭,朝著漣城方向,疾馳而去。 …… 地震雖然過去幾天了,但慕mama怕再發生意外,這幾夜一直不敢放心睡覺,在小公子的床前搭了個鋪,由自己和幾名侍女輪流值夜。 昨晚她陪了前半夜。下半夜是茱萸。侍女靠在榻上,聽到一陣腳步聲,睜開眼睛,晨曦之中,冷不防看見謝長庚竟走了進來,一語不發,徑直朝著正在睡覺的小公子走去,吃驚不已,急忙站起來,叫了他一聲。 熙兒被響動弄醒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見幾天前曾到過這里的那個人竟又回來了。 他就站在床前,黯淡的晨曦里,身影仿佛一座巨大的黑色山峰,朝著自己壓頂而來。 熙兒一骨碌從被窩里爬了起來,還沒坐穩,謝長庚彎下腰,用被子將床上的小人蒙頭蒙腦卷住,隨即仿佛捉小雞似的,提著便朝外大步而去。 “節度使!” 侍女大驚失色,追了幾步,見他頭也不回,人已出了屋,知自己不可能阻攔得住,慌忙掉頭去找慕mama。 東方拂曉,一騎朝著城門疾馳而來,漸漸近了。 守城門的人見謝長庚這么快就出來了,知他要走,雖對他身前馬背上的那團卷在被中仿佛還在掙扎扭動,看起來像是小孩的東西感到疑惑,但也不敢多問,正要打開城門放行,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吼叫之聲“城門不能打開!攔住他!” 漣城令帶著一大隊的守衛和士兵,騎馬追到了城門之前,命人全部列隊堵住城門,自己下馬,氣喘吁吁地奔到謝長庚的馬前,說道“大人,翁主不在,您不能就這樣帶走小公子!” 謝長庚掃了一眼擋在自己前方的士兵,從懷里摸出一面四方形的令牌,朝著漣城令展了一展。 漣城令看去,見他手中所握,竟是一面金牌,背面盤龍,正面赫然篆刻“如朕親臨”四個大字。 謝長庚神色陰沉,冷冷地道“見此金牌,如見陛下,你不會不知?” 這面金牌,是本朝開國時鑄的,只臨時賜給身負特殊使命或是受到朝廷極大器重的官員,但凡為官之人,無不知曉。 漣城令再不敢阻攔,慌忙跪了下來,叩頭于地。 士兵也跟著,紛紛下跪。 謝長庚收回金牌,命人打開城門,讓出通道,再沒說一句話,縱馬便越過了跪在城門兩邊的諸多士兵,出城疾馳而去,身影轉眼消失在了晨曦之中。 第43章 四野夜風刮得勁疾, 一行人帶著一個小兒,縱馬行在月夜的道上。 謝長庚的幾個手下,怎想到他獨自去往漣城,回來, 手里竟多了一個孩童。 這孩童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身上只著內衫,光著腳,人還用被子裹著。顯然,是從床上被抱來的。 他是誰,節度使為何要持他同行,他們并不清楚, 但聯想到節度使這幾日的種種反常舉止,不難猜測, 這孩子應該和翁主有關。 既是他夫婦之間的事,誰又敢多問一句?只能跟著上路, 直到此刻。 夜越來越深,謝長庚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前馬鞍上的還被裹在被子里的這個小人。 被他帶出來后,他起先一直不停地扭動,掙扎,仿佛一只憤怒的小老虎,渾身有用不完的力氣, 折騰到了現在,應當早已筋疲力盡, 沒有力氣了。 隔著一層薄被,謝長庚感到被子里的一團小小身體,隨著胯下坐騎奔跑顛簸,軟軟地靠在自己的身上。 這種感覺,于他而言,很是怪異。 仿佛身前靠上來了一團棉花。不但如此,竟叫他又生出了一種類似于以前抱那婦人在懷的感覺。 一想到慕氏那個婦人,再想到這小兒和她眉眼仿佛的一張臉,謝長庚立刻感到渾身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