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他是刻意的不去想,這些年她在宮里過的是什么日子。 當年他太弱,太渺小,對自己的命運都無從掌握。他以為她離了家,至少還有活路,而他自己,尚要為前程出路掙扎。是他故意忽視了她。忽視了這世上,與他最近的人。 從壽寧軒到大門外,這段路很長。豐鈺安靜地伏在他背上,像小時候無數次,他背著她玩耍歸來一樣。 豐郢傷感地道“將來為著你自己活,家里的事,有我……” 豐鈺沒有答話。她將下巴抵在豐郢頸側。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與這個兄長如此親密…… “媛兒來求我,我仿佛見著十年前的你。那時我自顧不暇無能為力,我心中遺憾,悔恨了足足十年。好在,如今我有了些許能力,我終于可以護著你……”豐郢的聲音很低,在四周的喧囂聲中,低沉地幾乎聽不清。 “可你,已經不需我護著了?!?/br> 他自嘲地一笑“嘉毅侯答應過我,會待你好,我也能放心……” 這般慈愛的與她說著這樣的貼心話,豐鈺若在從前,只怕心里早已酸痛得忍不住,就要伏在他肩頭哭了吧? 可她只是冷冷地嗤了一聲,煞風景地道“我與文心去宏光寺的消息,是兄長透給了豐媛,以及嘉毅侯?” 豐郢面色微僵,接著耳尖隱隱泛了紅?!拔沂窍搿贝楹夏銈儭?/br> 大門就在前頭,豐鈺腮邊凝了抹冷笑,從豐郢背上滑了下來。 風輕輕拂起她蓋頭一角,豐郢眼中映入那抹料峭的冷嘲。 “兄長不如去打聽打聽,當日曾發生過什么。再去問問,緣何大伯父出面替豐媛退了親事?!?/br> 她扶著喜娘的手,轉頭坐入雕金鑲玉的轎中。 豐郢被身后的人群沖開,他身子晃了晃,抬頭,目光迎著熱烈的朝陽。 安錦南騎在高頭大馬上,背后便是那耀眼得叫人無法逼視的光線。 他面容冷峻而威嚴,目送豐鈺被人扶入轎中,遮了轎簾,心里沉甸甸的,已被某些難以言說的情緒填滿。 離開豐家,道路似乎變得十分漫長。 他身后鑼鼓絲竹始終不斷,可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卻仍能聽得十分清楚。 安錦南回手,按住自己鼓噪的胸腔。唇上勾起一抹輕笑,不明自己怎會變得如此浮躁不安。 人,已經是他的了。今晚…… 夜幕低垂。 侯府中賓客散的有些早。 后院清凈極了,只偶爾傳來安瀟瀟的幾聲輕笑。 安錦南喝得不少。其實沒人敢灌他喝酒,不過為著今兒大喜,來敬酒的他都很給面子的飲了,自己還十分親切地與段家、豐家幾個兒郎碰了杯。 此刻,給風一吹,那酒意稍散。 安錦南先用了些醒酒的湯水才邁開長腿朝后院走去。 安瀟瀟一直陪著豐鈺,屋里還坐了幾個安家族里的婦人,有的是嫂子,有的是堂姊妹,豐鈺一一認過了,交換了一番見面禮。 其實沒什么可聊的。安家這一族中,安錦南這一脈身份最為尊貴,族里那些個叔伯也不會在他面前拿長輩的譜,后宅這些婦人自也不會來觸豐鈺的眉頭。 豐鈺肚子餓了一天,此時已經力氣全失。小環適才遞給她一只果子,這會兒還藏在袖子里沒機會吃。 聽得外頭婆子侍婢齊刷刷的致禮聲,豐鈺心下一沉,下意識地攥緊了袖子,從床上站了起來。 水仙挑了簾子,安錦南那張萬年不化的冰川臉躍入眾人視線。 他穿一身大紅,威嚴的面孔微微泛著紅。廊下昏黃的燈光打在他頭頂,給他線條凌厲的面容平添了幾許柔和顏色。 屋里人除安瀟瀟外均齊刷刷地站了起來,勉強擠出笑說兩句恭喜的話,眾人很快告辭而去。 豐鈺心中沒來由有些忐忑,那些個親友見了安錦南似如耗子見了貓,可見他性子并不是平易近人。 奈何她此刻頭上罩著蓋頭,看不清眼前的情形。她似乎聽見安瀟瀟笑著與安錦南說了什么。 她沒來得及聽清,四個喜娘上前,扶她在床上重新坐好,將秤桿遞給安錦南,笑著道“請侯爺揭蓋頭?!?/br> 后面一大串的吉祥話和講究,豐鈺一句都沒聽清。 她屏住呼吸,靜靜等待。 安錦南此時倒像是非常有耐心一般,直等那一連串的吉祥話說完,才手腕一抬…… 眼前驟亮。 無數的紅燭映著跳動的火苗,整個內室都是大紅的顏色。 她面前被遮住了大片光線,安錦南高大的身軀立在眼前。 喜娘遞上合巹酒,安錦南朝她挑了挑眉,將酒接在手里。 不知緣何,豐鈺突然窘得抬不起頭。 安錦南挑眉的樣子……像在催她動作快點…… 豐鈺接了酒杯,耳畔喜娘的唱詞全被她忽略。 她略略仰起臉,眸中倒映了安錦南的影子。 他湊近過來,手臂繞過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將酒杯置于唇間。 她似乎是第一回 認真端詳他的臉。 他有一張極薄的唇。 高挺的鼻子和俊朗的眉眼。 兩人飲了合巹酒,喜娘上前取回酒杯,他們相纏的手臂卻并未分開。 豐鈺有些窘迫地想后退,安錦南身子一傾,距她更近了幾寸。 他刻意在壓抑著呼吸。燈下,近距離的看她,如此明艷…… 喜娘皆是見慣風浪的人,沒有沒眼色地將人打斷,伸手將屋內四角立著的侍婢都招了出去,然后輕輕掩住了房門。 第62章 頭頂光線被遮住大半, 豐鈺仰起頭, 只看得見安錦南微醺的臉。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靠過來時,大手撫在她惱后, 抽去鳳冠兩側的長簪。 她頭頂沉重的珠翠隨著他的動作被取了下來。在頭皮一松的同時,瀑布般的長發隨之披散。 她有一頭極好的頭發,濃密黑亮, 緞面一般光可鑒人。他手掌穿過其間, 粗糲的指頭取了一縷在手,湊在鼻端輕嗅。 那抹冷冷的幽香, 自她發間傳來。 他眼眸如深潭,幽深不見底, 微微一點燈火的倒影在他瞳仁中跳動著, 叫人琢磨不透,他此時心緒如何。 豐鈺卻是明顯的緊張局促。他離得太近了。 自己披頭散發地坐在一個男人的兩臂中間, 他一手把玩她的秀發, 一手撐在她身側,只需他稍稍俯身,就可…… 安錦南垂頭, 輕輕蹭了下她的嘴唇。 豐鈺咬緊牙根, 兩手緊緊攥住了裙擺。 他只是蜻蜓點水般, 蹭了下, 又啄了下, 然后退開, 讓身后的大片光線透過來,將她窘迫的模樣看得清楚明白。 地上滾了一顆果子,滴溜溜的在他腳邊打轉。他垂頭盯著那顆果子,眉頭挑了挑,然后嘴角一勾,輕笑了下。 豐鈺垂下臉,面色有些窘。 那果子她一直藏在袖中,幾番想尋機會偷偷吃了,都沒能得逞,誰想適才一緊張,叫那果子滾了出去。 安錦南笑了兩聲,轉身拉開門走了出去。 安錦南一走,屋里的旖旎氣氛登時一掃而空。豐鈺撫了撫給他弄散的頭發,將零落在床上的鳳冠和花簪收拾了,正欲揚聲喊小環進來挽發,卻聽那門吱呀一聲,水晶簾子噼里啪啦一陣輕響,出去的人又折了回來,身后還跟著小環,及兩個低眉順眼的侍婢。 安錦南沒有言語,朝豐鈺投去淡淡的一瞥,越過她走去了后面的凈室。 小環上前來,含笑低聲道“姑娘……” 才喊完這句,就意識到不妥,抿了抿嘴唇重新喚“夫人?!?/br> 豐鈺對這稱呼有些陌生,待反應過來,不知怎么覺得好生臉熱。 她點了點頭,坐去妝臺前等小環梳發。輕瞥那兩個侍婢,“你們,進來服侍侯爺?” 安錦南養尊處優,自然任何事都不需自己動手。豐鈺曾經服侍過人,自然也知道那些出身高貴的人如何過日子。 她不免多瞧了那兩個侍婢一會兒,均是模樣周正肌膚白細的,安錦南此時去凈室,怕是沐???那這兩個…… 一幅美人侍浴圖浮現腦海,豐鈺似乎看見安錦南仰頭靠在浴桶邊緣,懷中抱了個替他擦拭身體的嬌人兒,身后還跪坐個替他揉肩的…… 豐鈺沒來由紅了臉,心里悶著口氣轉過臉來。 水仙抬眼偷覷豐鈺,見她面色不佳,不由怯怯地道“侯爺吩咐,叫奴婢們進來收拾桌案,已經吩咐了小廚房,給夫人治幾樣簡單的吃食過來?!?/br> 話音未落,就見韓嬤嬤為首,領著幾個小丫頭各捧了托盤魚貫而入。 豐鈺知道自己會錯了意,連忙假作無事般點了點頭。 水仙這才引著另一個叫茉莉的侍婢一塊兒去將適才飲合巹酒的桌案收拾了。 韓嬤嬤臉上不見笑容,指揮眾人將精致的點心小菜在桌上擺了,朝豐鈺弓了弓身子,一副公事公辦的神色,“夫人可需留人在內服侍?” 豐鈺只留了小環,室內很快又靜下來,小環看了眼那菜色豐富的桌子,朝豐鈺抿嘴笑道“侯爺憐惜夫人?!?/br> 不過是察覺到她許是沒吃過飯,叫人擺了點吃的,這就算憐惜?豐鈺心內不以為然,凈手后用了點飯菜。 不知是不是餓過了頭,還是太緊張,略略三四口下肚,就覺得撐得吃不下了。 小環喊了兩個小丫頭進來,和她們一塊兒收拾了桌子。又替豐鈺備水,在屏風后的小凈室簡略的梳洗了。豐鈺換了寢衣,爬上床坐在那心不在焉地取了書瞧。小環瞧瞧更漏,心想侯爺已經進去好大一會兒功夫了,可要去催催?哪有叫新娘子自己獨坐在床上干熬的? 但她覺著害臊,沒好意思說,只拿眼打量著豐鈺,見自家姑娘來回翻著一頁紙,來來回回看的總是那一張,臉上一副淡然的模樣,眼睛卻時不時地瞥一眼凈室方向。 小環心中偷笑,原來姑娘也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無所謂的。如果侯爺今晚冷落了姑娘,姑娘這侯夫人明兒就會成為笑話。里里外外這么多雙眼睛這么多張嘴,姑娘本就被人指摘高攀,若真的獨守一夜的空房,指不定給人奚落成什么樣呢。不怪姑娘心里緊張。 小環急得想躥進去捉人了。主仆倆誰也沒說話,各自想著心事,不妨后頭凈室的方向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小環迅速抬頭,瞟了一眼豐鈺,后者從臉到耳尖都泛了層粉紅顏色,咬住嘴唇朝她點了點頭,小環這才忐忑地退了出去。 安錦南發梢滴著水珠,身上穿了件寬大的寢衣,水滴順著嶙峋的鎖骨一路落進半敞的衣領中去。 豐鈺站起身,只朝他瞥了一眼,就垂下頭,怔怔地立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