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今生再無人可負她。 冷心無情,這俗世凡塵,有何值得掛懷 什么是她看不懂琢磨不透的各種虛情假意虛與委蛇,她所謀的,也只是那一點點現實的好處罷了。 濕淋淋的安錦南仰面躺在枕上。床下一地的水跡,被子翻卷在床尾,屋中凌亂至極。 他面色極蒼白。額角的發絲還一縷縷地往下滴水。嘴唇上面有兩道咬出來的新傷,已經擦過藥,藥跡黑沉沉有些難看。 腦子里那種像要被劈開般的痛仍在。只是人清醒不少,以他的韌力,暫時還在可承受范圍。 安瀟瀟疾步走入屋中,顧不上禮數,直接沖入內室。 看見一床狼藉,她不自覺地蹙了蹙眉,“還不把濕的被褥換下去,人就這么躺在上面,不怕受寒么” 芍藥為難地瞥一眼帳中一言不發的安錦南?!昂顮斦垓v整晚,好容易睡著了” 這話未完,就聽帳里傳來安錦南低啞的聲音。 “五妹?!?/br> 安瀟瀟眼圈一紅,湊上前低問“兄長還好” 安錦南坐起身來,扯開唇角自嘲一笑“死不了。無礙?!?/br> 他說這話的表情云淡風輕,可太過蒼白的面色騙不過人,安瀟瀟心中不忍“兄長,難道就真沒半點法子,緩一緩你這痛癥么” 安錦南苦笑了下“當真無礙?!?/br> 安瀟瀟還欲再說,安錦南扯了扯衣領,“我欲更衣,五妹且去吧?!?/br> 淙淙流淌的清泉,順著龍嘴緩緩漫入淺池。 安錦南置身其中,遙遙只見他健碩寬闊的背脊。線條從腰部凹下,形成凌厲的倒三角形,展臂拿過池沿的長巾,圍住自己腰下,貼靠在池臂上閉目靜待腦部的痛楚抽離。 龍涎香燃在不遠處的紅銅香爐之中,氤氳水汽和裊裊輕煙令眼前景致越發顯得不真實。 “侯爺” 身后,一雙纖細的手,試探撫住他的頭。 靈巧地將安錦南頭頂緊束的長發披散下來,指尖按在額頭兩端,用涼沁沁的溫度將他發脹發燙的肌膚鎮定下來。 她的手很細,卻很有力,不徐不緩的揉按很快令他痛楚稍離。 他闔上眼簾,鼻端嗅得一抹如蘭似麝的淡淡清香。不是龍涎,是她身上獨有的氣味。讓他倍覺安心,放任自己輕靠在她腿上,緩緩的睡去。 風,從未閉嚴的窗縫吹入,掀動浴室池外的紗簾。安錦南驀然睜眼,發覺自己倚在冰冷的石壁上面,沒有那雙手,也沒有任何人。沒有那低喚“侯爺”的輕柔聲線,沒有那抹似有似無讓人眷戀不已的淡香。 他一個人。 從來都是一個人。在這偌大的塵世中,伶俜漫步,孤絕此生。 第16章 豐鈺清晨起的遲了,昨晚雖她沒有醉酒,到底是被灌了好幾杯,晨起便有些頭昏腦漲,吩咐小環備了醒酒茶喝了,才起身往上房去。 昨日客氏解了禁足,又當著人對她百般示好,豐慶態度模棱兩可,雖沒直言要她恢復晨昏定省的侍奉繼母,卻也在宴上說了好些遍這些年客氏對這個家的貢獻。 豐鈺自聽得懂這是要她翻篇忍下上回鄭英一事的意思。 豐鈺著小環去廚上要了點清粥小菜用了,才慢吞吞的往上房去。 客氏穿件藍色百合花紋樣的衣裳,下著濃紫馬面裙,坐在炕上正與一個青年男子說話。豐鈺腳步在簾外頓住,給小環打個眼色就欲退出去。 小環笑著通傳“不知夫人有客,我們姑娘待會兒再來?!?/br> 客氏臉上笑容微頓,眸子一轉朝杏娘揮了下手。 杏娘上前打了簾子,堆笑道“夫人正說起姑娘呢。聽說昨夜和文大姑奶奶用了酒,早早備下了醒酒湯,還在小泥爐溫著,專等著姑娘?!?/br> 客氏趁勢附和道“不錯,你小舅舅又不是外人,快進來,如今天涼了,莫再在外頭著了風,可就是我的罪過了?!?/br> 這話半是怨念半是客氣,豐鈺唇邊一冷,端步走了上來。 客天賜身量頗高,原先在縣里做過幾年的武備教習館的教頭,穿一身寶藍左衽錦緞福祿壽團花袍子,大馬金刀坐在炕上,穩穩端一杯茶在手,倒似這屋里的主人。 客氏指著他道“這是你四舅父,媛兒喊他小舅舅,正巧今兒見了,也好認認親?!?/br> 豐鈺垂頭福了一福,不需抬頭,就覺一束頗無禮的目光將她上下打量。 客氏這個幼弟不過二十七、八,只比豐鈺大一點兒,架子擺的十足,待她行了全禮,才粗著嗓子一笑“上回見大外甥女兒還是十余年前,你娘剛嫁進來的時候。這回匆匆上路,沒顧上給你備禮?!?/br> 豐鈺并不抬眼,勉強笑說“不用?!?/br> 就聽嘩啦嘩啦一陣聲響,客天賜從荷包里摸出一把銅錢,“喏,全當是點心意,且拿去買花戴吧?!?/br> 不需豐鈺開口,連小環和一旁的杏娘都覺客天賜未免過分。 豐鈺年紀擺在這兒,又是見過世面的,賞她一把銅錢,不是當面折辱輕視可豐鈺若是不接,豈不又要給扣個輕狂的名聲,誰叫他是長輩 小環連忙上前“奴婢替小姐謝舅爺?!闭f罷伸手欲替豐鈺接過那銅錢。哪知客天賜突然就發作起來,一腳蹬開小環,將手里銅錢灑了一地。 跳將起身指著小環罵道“我呸你算個什么東西有娘生沒娘養的賤骨頭,懂不懂規矩這個家是誰做主你知不知哪里有你這種賊丫頭說話的地兒給你幾分臉面還當自己是個人物了爺大小是個長輩,有你猖狂的份兒” 這話明罵小環暗指豐鈺,就是個傻子也聽出來這客天賜是替自家jiejie抱不平,指桑罵槐說豐鈺不敬長輩。小環給他一腳踢在腰側,疼得直不起身,臉色發白淚珠子凝在眼睫上不敢哭出聲來。 豐鈺俯身將小環扶著,聽他罵罵咧咧竟是些聽不得的臟話,眸中風云涌動,抿緊嘴唇轉過臉來。 “客四爺好大的脾氣”她緩緩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客氏姐弟??磺皵[著一張梨花木凳子,被她一腳踹了開去。 這一腳動靜極大,客氏臉色難看至極,“你做什么鈺丫頭,你舅父教訓個不長眼的奴婢,你就發了狂在長輩面前摔摔打打” “不,我怎么敢”豐鈺膝蓋一彎,鏗然就在石磚地上跪了下去?!鞍⒛锖桶⒕颂嫖医萄绢^,想來是因我教導她不夠。那便是我這做人主子的不是?!?/br> 她撇唇笑了笑“阿娘欲罰,當罰我才是。這便在阿娘面前跪著,阿娘不原宥,我絕不敢起身?!?/br> 客氏瞪著雙目“你你這是” 小環含淚撲過來,搖頭哀求“夫人,我們姑娘待會兒還要陪老夫人抄經吃齋,待老夫人叫人過來問,奴婢可怎答才好還是奴婢跪著,等夫人和舅爺消氣了才起,夫人大人有大量,別罰我們姑娘。我們姑娘最是有禮,是在宮里學過的規矩的,錯全在奴婢,求夫人莫與我們姑娘置氣?!?/br> “你”客氏伸手指著地上的一對主仆,氣得手腕直顫,“我、我何時說要罰她,要與她置氣你們你們這是何意” 前番才有鄭英一事發生,她這個繼母的惡名已經傳的里外皆知,待給東府的人知道豐鈺一早就在她屋里罰跪,還不知又說出什么難聽的話來。 客天賜目光陰惻惻地盯著豐鈺,將她從上到下打量一遍又一遍,手握成拳,不自覺地攥住了衣擺,幾番想開口,硬生生忍住了沒有出言。 豐鈺鏗然道“我的丫頭惹得阿舅不快,自是我有錯。阿娘無需動怒,豐鈺自行認罰便是。若阿娘瞧不得豐鈺在眼皮底下,那豐鈺就跪到院子里去,請阿娘保重自身才好?!鞭D頭對杏娘道,“去知會爹爹一聲,就說豐鈺大逆不道,惹惱了阿娘和阿舅,請他過來替不孝女說句軟話,勸勸阿娘?!?/br> 杏娘本就是豐慶安排在屋中的人,聞言不免遲疑,心里打鼓是該聽夫人的,還是聽大姑娘的。 哪知就在這時,院里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豐大奶奶周氏當先跨入院子,朝外頭掃灑的小丫頭道“快去知會一聲,文家大姑奶奶和二姑娘來了?!?/br> 客氏登時慌亂不已“鈺丫頭,我并沒有生氣,沒有怪罪你的意思,你瞧來客了,你且先起來?!?/br> 豐鈺不僅不起,反重重叩首下去,“鈺兒不敢?!?/br> 客氏聽著說話聲越來越近,人已到了簾外了,小丫頭進來通傳,一見屋里的情形驚得結結巴巴“大、大奶奶來了?!?/br> “豐鈺,你”客氏急得不行,她簡直要認為豐鈺這是掐準了時機故意叫她難做人。 一面勉強笑著讓客人進來,一面去拉豐鈺,想到客天賜這大男人還在屋里,又急慌慌的去推他。 客天賜如今就是避出去也必要撞上門口的人,只得搓搓掌心躲去了內室。 客氏還沒將豐鈺扶起,就見周氏身后跟著文心、文慈姐妹走了進來。 一見屋中情形,三人都吃了一驚。 周氏臉色僵住,下意識問道“這是怎么了” 豐鈺垂頭不語,只抿唇閉目跪著,似受了極大委屈。小環臉上滿是淚痕,頭上有汗,捂著腰側疼得咧嘴,勉強朝人解釋“都是奴婢不好,不該代姑娘去接舅爺的賞?!?/br> 文心看不得豐鈺這模樣,匆匆朝客氏一禮就上前拉扯她“你怎么了,豐鈺,有什么委屈你跟我說”她能不能幫豐鈺什么,那是另一回事。 豐鈺苦澀一笑,借著她的攙扶剛想起身,不知怎么膝上一軟,又狼狽地跌了回去。 客氏臉色一陣白一陣紅,立在地上只覺自己里外不是人,“鈺丫頭,你這不是陷我于不義我可沒怎么著你” 豐鈺軟軟地道“是,是豐鈺不孝,惹惱了阿娘?!?/br> 周氏聽得小環的言辭,又見地上灑落一大把銅錢,不免面有疑慮,可當著客人面前,她也只好粉飾太平,“罷了罷了,娘兒倆之間能有什么惱不惱的,生過了氣兒,你娘還不是一般疼你趕緊起來吧。嬸子,文大姑奶奶可是來瞧鈺meimei的,您瞧她面兒,莫氣了,啊” 客氏恨不得跳腳,再解釋道“我并未生什么氣,這孩子也是,不知怎地,一早就來我這屋里鬧這一場,可叫我干著急” 她這話解釋了還不如不解釋,豐鈺適才一直將錯處往自己身上攬,而她卻是全往豐鈺身上推,文心當即就有些不屑,蹲低身子摟住豐鈺的肩膀,用不大不小剛好屋中人都能聽見的聲音道,“鈺兒,你趕緊起來。這些年在宮里跪這個跪那個還不夠么你在這家里又不是奴才” 只差直接指著客氏罵她不把豐鈺當人。 豐鈺這才弱弱地被摻了起身,指著一地的銅錢道“小環,還不把舅爺賞我的錢都拾起來,好生收著,這可是阿舅對我這外甥女兒的一片疼愛之心呢?!?/br> 小環忙不迭撲在地上,將一把零碎的銅板一粒粒拾起。周氏臉色尷尬至極,眼睛盯在那些銅板上面簡直要被臊得暈過去。 他們豐家不說烈火烹油鐘鳴鼎食,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賞她家嫡姑娘一把銅錢且約莫十幾枚,怕是二十文都沒有。當著文家兩個姑娘的面兒,連周氏都覺無地自容。 她連一句替客氏遮掩的話都說不出,怔怔望著小環細細將銅錢拾完雙手捧著遞到豐鈺手里。 文心惱得一掌拍在她手上,任那銅錢重新灑了一地。 “豐鈺,你在宮里也是有月俸的吧一宮里的掌事姑姑,就是在皇上面前也是有幾分臉面的,誰敢這樣折辱你你好生生的回自己的家,將來嫁了人你是姑奶奶,不嫁人你也是豐府說得上話的嫡姑娘,你要這錢干啥你收這勞什子不嫌燙手走,我們出去說話” 她回身敷衍地朝客氏行了個福禮“豐二嬸,容我這沒眼力勁兒的小輩猖狂一回,我回鄉不易,十年才與豐鈺見這一回。想您仁義慈惠,定不會怪罪我的無禮。下回我與豐鈺好生學一學規矩,再來您跟前請罪?!?/br> 硬邦邦說完這話,她扯住豐鈺的就手就往外走。 豐鈺回眸,將客氏氣惱又尷尬的表情一一收入眼底。 周氏立在屋里,簡直不知該如何勸說客氏。姑娘大了遲早要嫁,如今豐鈺又與侯府的姑娘交好,客氏怎么就不明白,擠兌豐鈺對她和豐家沒有半點好處 “噯,二嬸啊”周氏長長一嘆,福了福身就帶著丫頭們去了。 客氏惱得直跺腳,伸手將炕桌上插屏擺件茶壺茶碗全拂落在地??吞熨n從里頭出來,見客氏氣得欲瘋,連忙朝杏娘打眼色一并抱住客氏,半扶半勸給哄到了炕上歪著。 客氏眼淚直掉,擰帕子抹著眼角“她這是算準了要毀我的名聲這賤丫頭,我就說她揣著一肚子壞主意上回我叫鄭英毀她不成,她憋著勁兒不言不語,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呢” 客天賜捏著下巴坐在對面兒,眼睛掃過腳下的一地狼藉,心里突然升出絲絲縷縷的異樣情愫。 “八姐,你說這丫頭這樣烈,滿身是刺兒一轉眼一個主意,”他嘿嘿笑了聲,湊近客氏低笑道,“她伺候人時能是啥樣的也這么倔著不服氣兒” 客氏沒聽懂他說的是什么,張口“呸”了一聲,“在宮里娘娘們跟前,還不知她怎么巴結討好嘴甜如蜜呢上回你沒見,在文家太太屋里,殷勤和氣得哪像在我跟前似的” 客天賜笑道“八姐,你別生氣啊。這孩子啊,得慢慢教。且這丫頭如今翅膀硬得很,你不給她知道知道厲害,她永遠學不會乖。這事兒你甭管了,包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