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今日亦是如此。 不過反常的是,他身后的裴喻和褚廷之面色也有些不豫。這兩人都是還未經散館甄別的庶吉士,在鸞臺一向以周青岸馬首是瞻。 倒是那位無官無職,被賀緲直接從學宮里挖出來的景毓,是鎮國將軍景太安的幺孫,向來和周青岸等人不對付,此刻看著心情倒是不錯。 “都平身吧?!?/br> 賀緲擺了擺手,“方以唯呢?” “陛下?!?/br> 身著練雀官袍的方以唯走角落里走了出來。那顯然是身男子樣式的官袍,雖已選了最小尺寸的,但穿在她身上仍然有些不太合身。 賀緲想了想,“你是第一天來鸞臺,若有什么不清楚的,就問……青岸吧?!?/br> 話音剛落,周青岸就沉不住氣站了出來,“微臣不敢。男女授受不親,方姑娘與臣等同處一殿共事已然不妥。若臣再與她有過多接觸,恐怕有損方姑娘閨譽?!?/br> 就知道會是這樣…… 賀緲扯了扯嘴角,“都給朕記住了,在鸞臺只有方侍書,沒有方姑娘。以后鸞臺諸事,都需和方侍書商量著來。若你們敢欺負她,朕一定叫你們好看?!?/br> “是!” 最先應聲的是景毓,他幸災樂禍地瞥了眼周青岸,諂媚地湊到賀緲身邊,“陛下您放心吧,景毓會照顧好方姑……方侍書,絕不讓人給她使絆子?!?/br> 賀緲一噎,忙不迭地從他手里扯出自己的衣袖,“好,好了。朕還有別的事,先走了?!?/br> = = = 一進東殿,賀緲就轉頭問身后的薛顯,“朕在含章殿的時候,西殿是不是鬧起來了?” 薛顯先是將晉帝傳來的書信遞上,隨即才回答,“也不算鬧,只是周大人他們暫時還不能接受方姑娘入鸞臺,所以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一些口角之爭罷了?!?/br> 賀緲皺眉,并不太相信,“你是說,方以唯和他們吵起來了?” “……倒不是方姑娘,”薛顯的表情有些奇怪,“是景公子。方姑娘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景公子就擋在前面罵回去了?!?/br> “景毓?” 賀緲如今一聽到這名字就腦殼疼,忍不住揉眉心,“也是,他向來看周青岸不順眼?!?/br> 說著,她轉頭瞥了憋笑的玉歌一眼,“想笑就笑,也不怕憋出毛病?!?/br> 玉歌這才嗤笑出聲,“陛下恕罪,奴婢只是……一想到陛下見著景公子繞道走就控制不住?!?/br> “朕有什么辦法,”賀緲支著臉嘆氣,“和他說了多少遍,他是侍讀不是面首,朕把他從學宮要過來是讓他做事的,怎么就是講不聽呢?鎮國將軍府到底是怎么養出他這么個……怪胎的???” “陛下消消氣?!?/br> “朕不是氣,朕就怕他喪心病狂又做出什么自薦枕席的事情?!?/br> 賀緲無奈地搖頭,低頭看了看手里的信,微微坐直身,她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展開書信…… 信上是她從小就熟悉的字跡。 她還記得,當年剛回盛京即位的時候,大晉每隔一個月便會有信傳來,寫信的十有八九是義母,書信的內容也多是問一些生活瑣碎。 而后來,她年歲漸長,和大晉的往來便不再那么頻繁了,三四月僅有一封,滿篇還都是晉帝傳授的君王之道。 再后來,自從她及笄禮發生那件事后,就連這樣的書信也很少有了。 見賀緲盯著書信盯了半晌都一言不發,玉歌和薛顯對視了一眼。 薛顯低低地喚道,“陛下……沒什么大事吧?” “哦,”賀緲堪堪回過神,“義父說,為朕尋得了一個不可多得的治世之才,而且愿入大顏輔佐朕,不日便會隨使臣抵達盛京?!?/br> “什么?!” 薛顯和玉歌皆是一臉驚愕。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些過度,薛顯連忙補救,“奴才的意思是,什么人竟值得晉帝如此引薦?是……晉臣嗎?” “建元九年,狀元及第,還是連中三元?!辟R緲抿唇,目光在信上那個名字頓了許久,“謝逐?!?/br> 第5章 夜色深沉。 玉歌輕步走到殿內的鎏金燈樹前,熄了幾只蠟燭,寢宮內瞬間暗了下來。 賀緲梳洗完畢,只穿了件素錦寢衣仰面躺在床上,長發自枕上散至腰際。 她方才已摘下了尋常用來掩蓋自己異瞳的“明眸”,露出了原本的瞳色,一只宛如淡色琥珀,一只就好像藍玉髓。 “明眸”是幾年前一個番邦貨郎進獻的奇物。據說在他們那里,普通女子為使雙目明亮,也會在眼中戴入此物,故有了“明眸”一名。而賀緲得了“明眸”,卻恰好可以掩蓋相異的瞳色。 她睜著眼,眸底映著那輕懸于帳頂的金薰球,也隱約可見那鏤空花紋間飄出的殘煙。 玉歌走至床前,一邊放下簾,一邊低聲道,“陛下,晉帝為何要派那位謝逐入顏呢?他一個晉人,當真愿意入顏為臣?” “那個謝逐,也并非是晉人?!?/br> 賀緲回想了一下信中所說,“他是玉滄人,玉滄原是北齊最早割讓給大晉的三州之一。謝逐及第那一年,恰逢朕及笄,義父以賀朕及笄的名義,將那三州盡數歸還大顏。如今玉滄已屬大顏疆域,謝逐便不是晉人。想必義父也是看中了謝逐的出身,才會將他送來大顏?!?/br> “是……”玉歌猶豫了一會,還是將自己的疑慮問了出來,“奴婢知道晉帝自然不會害陛下,只是朝中那些大臣恐怕還是會起疑,懷疑謝逐是被特意派來干涉朝政、監視陛下的敵國jian細……” 賀緲深深地看了玉歌一眼,沒有說話。 玉歌慌忙松開手里的簾,撲通跪了下去,“奴婢失言,陛下恕罪?!?/br> “你下去吧?!?/br> 賀緲閉眼,一邊擺了擺手,一邊翻了個身朝里。 = = = 鸞臺東殿。 “陛下三思!” 任職第三日,方以唯終于換上女子樣式的官服,跪在了賀緲面前。 賀緲低頭打量了幾眼她的衣裳。 這是她命人三日之內趕制出來的,好不好看且另說,但至少比之前合身許多了。 “朕已經三思過了?!?/br> 方以唯萬萬沒想到她任職后的第一個任務竟是假扮女帝。 “陛下,微臣怎能……怎能做這種事?” 賀緲彎腰,笑瞇瞇地把她扶了起來,“朕要出宮半月,對外只能稱病,原本也沒什么大不了。只是日子長了總會有些特殊情況,保不齊有些人就非要面圣不可。你只需在那時扮成朕的樣子,端坐簾后,至于后面的事情,自有薛顯替你解決?!?/br> “可……可陛下為何要私自出宮?” 方以唯終于意識到了關鍵。 “此事尚無人知曉,你也切記不要傳出去,”賀緲掩唇輕咳了幾聲,“晉帝已派遣使者入顏。這次,他給朕送來了一位’治世之才’。朕對他很是感興趣,想微服私訪去會一會那人,看看他是否有真才實學,是否如晉帝所說可堪大用?!?/br> 聞言,方以唯立刻肅了臉。 晉帝這是何意?當年處死了他們大顏的攝政王,現在又要親自送來一位“攝政大臣”,以輔政之名,行監視之實嗎? 只是這些話,她此刻并不敢說出口。 無論陛下對大晉的態度是如何曖昧,但此前“邊患”那道題無疑是給了她一個警醒。有些話,有些事,必須等待時機。 女帝出宮是為了一探這位“攝政大臣”的虛實,這虛實絕不像她說的,僅僅是才學那么簡單。更重要的,一定是“忠心”。也正是因為“忠心”這一層,女帝不便透露給旁人,才寧愿親力親為。 此事機密,聽女帝的意思是連周青岸都瞞著,但卻唯獨告訴了她方以唯,足可見女帝對她的信任。那么身為天子近臣,她理應處理好一切,讓女帝沒有后顧之憂。 “微臣絕不負陛下所托?!?/br> = = = 盛京城下起了第一場春雨。 雨絲細密如煙如云,浸潤著大街小巷的屋檐青瓦,染深了腳下青石板的顏色,空氣中彌散著一陣濕漉漉的青苔味。 這樣的小雨綿綿,絲毫沒有妨礙盛京百姓的日常出行??拷醭堑臇|市上,行人依舊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從上往下看,油紙傘幾乎在半空中連成了一片。 “噠噠噠——” 一輛并不起眼的藏藍色釉頂馬車從東市穿過,因著行人多的緣故,行進的速度極為緩慢。馬夫吆喝了幾聲,聽著不太像大顏的口音,這才引人多看了幾眼。 然而直到看著那馬車緩緩拐進了“王街”,交頭接耳的人才更加多了起來。 那可不是尋常人隨意出入的地方。 “王街”位于東市和宮城之間,十年前也是王城的一部分。而后來王城新建了宮殿,遷走了一部分,這一處就騰了出來,被賜給那些位高權重又得圣寵的王公大臣。 因毗鄰王宮,邊上又都是王族貴胄的府邸,這條街便被百姓稱為“王街”。 王街上也不乏商戶,但能在此處開起來的酒肆茶坊,大多都有些背景,而聚飲清談的客人也都非富即貴。 “哈哈哈哈哈哈哈世子爺,你可沒萬萬想到吧。這就快嫁進門的世子妃,竟然被皇上給搶進宮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醉蓬萊二樓雅間里,傳來肆無忌憚的奚笑聲。 “我說寧翊,你這未婚妻心氣真夠高的,據說她可是主動去面見的皇上。為了不嫁給你這個紈绔,人寧愿在鸞臺那種地方待著?!?/br> “哎,皇上是不是已經給你們宣平侯府施壓,讓你們把這門婚事給退了?皇上到底存的什么心???” 面對一眾狐朋狗友的調笑,寧翊面色陰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攥著茶盞的手也死死收緊,就像在掐誰的脖子似的。 “我本來也不想娶她!現在退了婚正好!” “話是這么說……可世子爺,你不想娶她是一回事。她寧愿進宮侍君都不想嫁你……這可就又是另一回事啦?!?/br> 說話的人朝寧翊擠眉弄眼,話里又帶了些不可說的曖昧。而同桌的人也都心照不宣地嘻嘻哈哈起來,明顯就是一副看好戲不嫌事大的樣子。 寧翊怒不可遏,直接將手里的茶盞砸碎在了地上,不顧前來拉扯的人,轉身拂袖而去。 他本就不是個好脾氣的,能忍到這個時候已屬難得。都怪那個該死的方以唯,竟然折騰出這么一場鬧劇,鬧得整個盛京城人盡皆知,都在笑話他寧翊。和他玩得好的世家公子更是一見面就要奚落他幾句! 更何況,方以唯如今身在鸞臺,淪為以色侍君的“顏官”一流不說,還每日都和那些“男寵”共處一堂。雖然方以唯已經是他的前未婚妻,但京中傳起流言來難免還是會將他們兩人一并提起…… 寧翊覺得自己尚未成婚,腦袋上卻莫名已是一片青青草原。 “哎,寧翊你等等,”楚霄從樓上疾步追了下來,見寧翊還沒走,趕緊過來拉他,“大家都是開玩笑的,你竟真生氣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