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漣歌怔了怔,一臉不可置信,“真的?” 一顆淚珠兒嵌在眼眶里要掉不掉的模樣著實取悅了傅彥行,他心里微微輕嘆一口氣,將手腕送到她面前,頗有些無奈道,“真的,不信你自己看?!?/br> 漣歌用左手托住他的手背,用右手兩指搭上去,感受到他沉穩有力的脈象,明白他并沒騙他,才抽空擦了擦淚,甕聲甕氣問道,“那霍青為何要騙我?!?/br> 傅彥行眼中光華微動,問道,“他跟你說什么了?” “他說您舊疾犯了,讓我趕緊入宮?!?/br> “他這樣說也沒錯……”傅彥行眉毛微挑,“朕的確是犯了舊疾?!?/br> 漣歌一臉認真地聽他說下文,聽他微微咳了咳,她立馬快步走到桌案邊,倒了溫茶給他喝下。見她跑來跑去端茶倒水的模樣,傅彥行心中熨帖,自小在他身邊伺候的便只有內侍,他也是到今天才知道原來有個可心的小姑娘在自己殿內晃來晃去是件多么令人舒心的事。 只是自己的小姑娘自然是要寵著才好,他不愿將人累著了,喚她坐回榻邊又道,“朕幼時曾不小心落入冷宮中的枯井里,在里頭餓了兩天才被宮人找到,便落下了胃疾,方才是胃疾犯了而已?!?/br> 打那之后他再不會挑剔食物,也正是那樣一段經歷讓他本能的厭惡女性。 他是皇帝嫡長子,又不是村口貪玩的阿貓阿狗,豈會“不小心”落入枯井里?漣歌聽他說的輕描淡寫,卻心知這肯定是皇宮里的一樁駭人秘辛,便不敢問下去。 只是她不過一個四品太守之女,都從小被家人千嬌萬寵,連半口吃的都沒缺過,更不曾試過餓兩天的滋味??裳矍爸松頌榈弁?,小時候卻有那樣凄苦的經歷。 她不知怎地有點心疼,脫口而出一句話,“陛下,臣女知道很多養胃的藥膳,可讓御膳房做給您吃?!?/br> 傅彥行有一瞬間的愣神。 他幼時那段不愉快的經歷倒不是假的,但他的胃疾早已經調養好了,不過是因多日未見她有些想念,又聽云衛說她去送霍氏女時跟那霍璟多說了兩句話,心中有些不快,讓霍青隨便編個理由將人騙進宮來見見罷了。 他方才只是昨夜沒睡好,又因早朝時和幾位大臣爭執了兩句,覺得累在補覺而已,哪曾想霍青竟編出他“犯了舊疾”這樣的幌子去誆她。 但如今她人已經在宸陽宮了,他一向是懂得順桿往上爬的人,便故作沉吟,肅著臉一端然拒絕道,“朕不吃?!?/br> 漣歌果然上當,十分不解,以為他是怕藥膳不好吃,便道,“陛下莫要諱疾忌醫,胃疾是要調理了。怎能不吃?您放心,藥膳是膳,不苦的?!?/br> 傅彥行十分為難的樣子,“朕是一國之君,若是讓御膳房做藥膳給朕,不是讓天下人知道朕身體不適,讓百姓們擔心嗎?況且,朕的胃疾并不嚴重,只是偶爾犯病,有些疼痛難忍罷了?!彼f到這里臉色變得堅毅,“但朕是皇帝,能忍?!?/br> 這話似乎很有道理,漣歌在上次選伴讀的時候見過他批折子的樣子,知道他是勤政愛民的,卻沒想到他為了不讓臣民擔心竟愿如此委屈自己,十分感動。便道,“那臣女讓蕭府里的廚子做了藥膳讓云衛給您送進來?” 傅彥行搖頭,“外頭的食物,朕不能輕易食用?!?/br> 也對,他是皇帝,怎能隨便吃她蕭府的菜呢。漣歌一時犯愁了,茫茫然不喜歡該怎么辦。 身為大楚的子民,她能看著他們的君王受胃疾之苦嗎?況且他于她有恩,她怎能坐視不理? 漣歌一向是恩怨分明的,便想出個自認兩全的主意,“就讓臣女每日親自給您做一碗藥膳吧!” 她的廚藝雖然不好,但若是照著藥膳方子做的話,想來應該不難吧? 此言正中傅彥行下懷,但他面上不顯,問道,“不麻煩你了,況且從蕭府那么遠,送進宮來都涼了,吃了還管用嗎?” “那臣女進宮來悄悄給您做,”說到這里她又有些為難,覺得不妥,“不過臣女不能日日進宮?!?/br> 傅彥行終于聽到自己想聽的,內心歡喜,端著個臉,道,“既然你強烈要求為朕做藥膳,朕就成全你一片忠心。進宮的事交給朕,你先回去備著吧?!?/br> 既然來日方長,他也不貪圖這點兒相處的時間了。 他說“回去備著”,漣歌未想到竟是那么快。她出了宮門,又去藥鋪里轉了一圈,回到府中卻發現已有宮人在府內候著了。 王氏派了人在府外等,一見了她,急忙迎上來道,“二姑娘,您終于回來了,安壽宮的姑姑已經在府中等候多時了?” 漣歌未料到陛下的動作這么快,快步走進正廳,果然見一個三十歲許做女官打扮的宮人在等著。見了她先是恭謹地行了一禮,方道,“奴婢是安壽宮里的尚食女官,近來太后娘娘食欲有虧,聽說二姑娘學了些醫術,想請姑娘進宮小住,為娘娘開些藥膳方子,調理脾胃?!?/br> 王氏聽了,十分不解,太后娘娘食欲不振,為何不請太醫反而請她的侄女兒?可君臣有別,這話她是萬不敢問的。 漣歌也十分詫異,不曾想陛下竟用太后娘娘做擋箭牌召她進宮,她面上不顯,朝著皇庭方向作了個揖,溫聲細語道,“太后有令,臣女只當遵從?!?/br> “只是請姑姑給我點時間收拾衣物,和家人拜別?!彼?。 那宮人微微一笑,“既然宣姑娘進宮,一應用具娘娘自然會差人準備好,但和家人道別是可以的?!?/br> 漣歌先去了福壽居,蕭老夫人聽說她又要進宮,情緒十分激動,復又聽是太后召請,稍放下心來,只是免不了擔憂,幾番叮囑,“既然是為太后娘娘盡心,便要遵守宮中規矩,除了太后娘娘的安壽宮,哪里也不許去。宮中貴人眾多,小心沖撞了……” 她絮絮叨叨說了一盞茶,才放漣歌走。望著孫女兒輕悄不知愁緒的背影,心頭卻似乎被某種情緒占滿。 她似乎要失去這個孫女了。 漣歌進了宮,本以為按著禮儀,應該要先去安壽宮拜見太后——畢竟她名義上是太后請進宮的。誰知那姑姑卻并未繞路,而是直接將她帶進了宸陽宮只夠便離開了。 傅彥行讓人將她上次睡過的偏殿整理出來給她居住,又果真讓人似模似樣的收拾個小廚房出來給她用,自己則先去處理政務去了。 這偏殿她曾來過,然今日一見又有不同。 環顧四周,室內極為寬敞,用綃紗做簾,蜀錦鋪地,漫延出一地深紅,與和著香料的紅泥涂成的墻一片成景。器物家具一應俱全,比她自己家里還要奢華些。她略有些不安,便道,“田公公,我住在這兒不大妥當吧?” 她如今進宮做廚娘來的,況且哪有女子住在皇帝宮中的道理,若傳出去,別說名聲了,她恐怕連命都會沒了。 實則她是多慮了,傅彥行御下極嚴,慢說是這宸陽宮和御膳房,就是這整個皇城里,他不想讓人探聽到的事那是半個字也不會傳出去。 流安深諳此理,但他只是微微一笑,“這些是陛下安排的,奴才做不了主,姑娘若是有問題,直接和陛下說便是?!?/br> 漣歌咬咬唇,便先將此事按下,問道,“請公公帶我去膳房?!?/br> 流安卻笑道,“姑娘一定還未用午膳吧,陛下吩咐過,您進宮之后先用午膳,然后再cao心旁的事?!?/br> 她一說,漣歌才想起自己確實餓了,便跟著他去進了一間寬闊的宮宇。紫檀木嵌大理石琉璃桌上自己方上了四葷兩素二湯,旁邊配了一個白玉小碗,裝著大半碗碧粳米飯,另有一副銀筷子。 她時刻惦記著身份,用餐時盡量加快速度,沒多久便放下碗筷,道,“公公,我吃好了?!?/br> 流安暗自將她的表現記在心里,又喚內侍端來蘭湯和熱水,一邊讓望舒伺候著她凈口凈面,又一邊解釋道,“因陛下不喜宮女伺候,宸陽宮內只有內侍,往后生活起居,姑娘需得刻苦些?!?/br> 本來那姑姑的意思是她可以將三個貼身侍女都帶來,可宮中到底不比府里自在,此番又是為陛下做事,她便只帶了望舒。 她向來不是很在乎這些,便柔柔一笑道,“公公客氣了?!?/br> 御膳房是專司皇帝一人膳食的地方,設在西和殿西側,距離宸陽宮不遠,和設在東和殿的尚食局隸屬兩個機構。 專門辟出來的廚房也是一間大屋子,內里各應餐具食材一應俱全,人已經被全部清理出去,只留了一個掌勺的廚子,一個幫著切菜的和一個燒火的小內侍。 此事已過午時,漣歌明白胃不好的人理應多餐,便照著醫書上的食譜打算先給傅彥行做個芝麻小米粥。 小米非常易被人體消化吸收,故被稱為“保健米”。醫書上言,小米具有健脾和中、益腎氣、清虛熱、利小便、治煩渴的功效,是治療脾胃虛弱、體虛、食欲不振的營養康復良品。加上芝麻的濃香,使人聞之便食指大動。 傅彥行向來不愛在處理政務時吃東西,往日里太后送來的膳食都是原封不動送回去了,今次卻破天荒地將一小碗粥用了個干凈。 流安將碗收拾好交給送膳的太監,在心中愈發敬重起漣歌來,那小太監便是留給漣歌幫她切菜的小全子,年紀不大,勝在激靈。流安怕他太過激靈反而壞了事,便板著臉道,“那位姑娘可得小心伺候了,若能好好跟著她,就是你小子的大造化了?!?/br> 小全子得他一句提點,自是千恩萬謝,跪在地磕了好幾個頭,流安已又進殿回話去了。 傅彥行自接手朝政以來,每日里兢兢業業,處理政務之時一向心無旁騖,效率極高。然打喝了漣歌差人送來的粥以后,卻有些心猿意馬,時不時的想去看一看她。他很不喜歡這樣情緒不受控制的感覺,臉微微繃著,極力想克制住這點悸動。 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試圖令自己平靜下來,但很快他便發現他確實控制不住腦中的念頭。 想明白這一點,他也就不控制了,問一旁的流安,“她在做什么?” 流安思及方才那小全子的話,道,“回陛下,蕭姑娘說晚上給您做燜rou,這會兒恐怕在灶間忙?!?/br> 傅彥行是吃過燜rou的,但不知是怎么做的,暗道現下時辰還在,她為何這個點兒便在膳房里忙活了? 流安看他臉色知他所想,又道,“陛下有所不知,這燜rou吃起來簡單,可不好做呢。得燒礱糠,悶兩個時辰呢?!?/br> 他有心給漣歌邀功,便又挑了好些好話說。 傅彥行來了興致,刷刷兩筆在手里頭正在看的奏折上寫下批復,一下從九龍御座上站起來,長腿邁開自丹璧上下去,道,“隨朕去看看?!?/br> 一路上他都有些莫名的興奮,但這點倒被他壓制住了,并未給人看出來,只是步伐邁的有些快,讓流安心中微微起了點兒波瀾,但他什么也沒說,一路小跑跟著。 傅彥行沒讓流安通報,直接踩著香味進了膳房。小全子正在切卷燜rou用的嫩菜葉,最先瞧見他,嚇的差點切到手,忙跪地去請安。 漣歌和望舒正背對著門在盯著火勢,聽見聲音轉過身來,正準備跪下去,已給他大手一扶,下一刻是他溫熱潮濕的低語在耳邊響起,“免禮?!?/br> 她身子有些僵。 傅彥行很快松手,道,“私底下不必如此多禮?!?/br> 漣歌紅唇輕啟欲分辯這于禮不合,卻見他皺著眉,聲音有些沉,“這是皇命?!?/br> 漣歌下意識點頭,察覺他極不高興,又十分茫然,扇子似的睫毛忽閃忽閃,有些動人。 他克制住想去抬人下巴的沖動,對跪地的四人道了句“平聲”,復又明知故問,“你在做什么?” 漣歌給他這一問,方才的那點不適消失,笑著答他,“回陛下,臣女在做燜rou。加了薏米,做出來的燜rou肥而不膩,又好克化。您晚膳的時候用些?” 她是聽流安提到傅彥行晚膳不愛吃rou,才想到這一道菜的——燜rou當然不是藥膳,但這樣做了晚上吃著正好。 傅彥行點頭,又看了漣歌兩眼就回勤政殿去處理政事去了。 漣歌不很理解他來膳房的用意——君子尚且遠庖廚,更何況他是天子。 她便問望舒,“陛下這是,不想吃燜rou?” 望舒回憶起之前所見,皺眉想了許久才搖頭道,“奴婢覺著不是,方才陛下并未動怒啊?!?/br> 漣歌一想是這么個理,又思及他在濮陽時便是陰晴不定的模樣,只當他是處理政事累了,到膳房散心來了。 不過她又有些懷疑,來膳房能散什么心? 晚膳上桌,漣歌瞧著御案上擺了兩副碗筷,十分糾結,她實在是沒有勇氣和當今天子同桌用餐啊。 傅彥行端坐桌邊,將她臉上的小表情盡收眼底,只作看不懂,怡然自得拿了筷著,先夾了塊燜rou放進嘴里,只覺醬香濃郁,rou片軟爛嫩滑,入口生香。 他又喝了口湯,才似剛注意到漣歌沒坐下一樣,問道,“你不吃?” 漣歌試探著開口,“臣女惶恐,不敢與陛下同桌用膳,能不能讓御膳房重新給臣女備一桌簡單的菜式?” 傅彥行夾了第二塊燜rou,漫不經心道,“最近朕要削減宮廷開支,宸陽宮里只有這一桌菜?!?/br> 言下之意,你若不吃,晚膳就沒了。 漣歌哪里知道一國之君會誆騙自己,信以為真,一瞬間覺得有些委屈,怎的在宮里還連頓飽飯也沒有? 她向來不愿意苛待自己的胃,又見殿內沒有第三個人,便應了聲是,戰戰巍巍去他對面坐了。 傅彥行下午用過粥,并不很餓,早早便放下筷子,饒有興致地看漣歌用膳。她吃東西很認真,咀嚼的時候腮幫子鼓鼓的,十分可愛。 傅彥行說的要削減宮廷開支并非虛言,即使是兩個人的飯菜,也不過六葷六素兩個湯罷了。宮廷里的餐具以精巧袖珍為主,連湯也只有兩碗的量。漣歌不愛吃素菜,下午又一直忙活,確實餓了,便將那六疊葷菜吃了個精光。 傅彥行不動聲色將人打量一番,覺得面前的姑娘哪里都合自己的心意,只是太瘦了些。他瞧著桌上剩下的素菜,眉毛微微皺起—— 這挑食的毛病得改一改。 吃罷飯,傅彥行有心想留她陪自己再呆會,但明白這才第一日,他太急躁恐會適得其反,便大手一揮讓人退下,“忙了一日了,下去歇著吧?!?/br> 漣歌卻沒走,將下午一直在思考的問題說出來,“陛下,能不能給臣女換一間屋子?” 對這個問題傅彥行早就想好了回答,便擰起眉毛,似乎很難啟齒,“這宮里,除了朕的宸陽宮,其他宮殿都是后宮。你確定要住在后宮里?” 她嘴巴微微張開,有些驚訝,道,“那能否給臣女安排一間樸素些的屋子,偏殿太奢華了,臣女住不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