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他身上散發的懾人氣勢令張玄暉心中惶恐不已,殿中燃著數十盞明燈,主位旁還有顆碩大的夜明珠,但這些都不能驅散他從心底里升起的寒意。 傅彥行也不叫他起身,居高臨下注視著眼前人,銳利的目光如鷹隼一般,盯得他頭皮發麻,渾身顫抖。 “太后鳳體如何?”傅彥行不疾不徐地問。 “回殿下,娘娘被被閉月烏沖撞,身子虛弱……”不知對外說過多少次的流暢說辭,卻在觸及傅彥行冰冷的目光時頓住,張玄暉冷汗涔涔,低著頭道,“太后娘娘不過偶感風寒,早已痊愈?!?/br> 傅彥行鳳目沉沉,心中猜測得到肯定,面上卻不動聲色,聲音波瀾不驚,“退下吧?!?/br> 張玄暉心中駭然,只覺得自己命不久矣。由來皇家秘辛就不是他能探究的,自打太后娘娘稱鳳體違和讓他作假后,他心中的驚懼一日比一日深,直到現在到達頂峰。 有寺人將他帶出去,和正欲進殿來的徐立擦肩而過,年輕的云衛統領目不斜視,連個眼角也未曾給他,可他卻覺得自己猶如秋冬的黃葉,待北風一吹,就要落地。 傅彥行背手而立,思考眼前局勢,聽見腳步聲示意徐立開口。 “殿下,鐘易前些時日去尋了第二位符合決明天師批言的姑娘,為太后娘娘帶回了她的頭發?!?/br> 決明天師的批言在宮中不是什么秘密,傅彥行自然知道,第一位符合條件的姑娘還是他的二弟傅彥徹找的,工部侍郎家的幼女,季如霜。 當時他并未關注太后生病之事,加之對那些所謂的“天師”沒有好感,他便放任他們行事,現下知道有異,自然不能再置之不理,“是誰?” 徐立未踟躕,道,“是濮陽太守家的那位蕭姑娘?!?/br> 是她? 傅彥行蹙眉,陰翳翻滾的眸底閃涌上莫名的怒意,薄唇微勾,輕吐出冷淡的話語,“繼續?!?/br> 徐立沉聲道,“屬下還查出,這一切似乎和南陽太長公主有關?!?/br> “太后娘娘曾在見過季如霜以后派鐘易去過宣寧侯府,和南陽太長公主交談了一盞茶時間才被送客?!?/br> 南陽太長公主四十年前尚的正是老宣寧侯宋靖安,如今老宣寧侯病逝多年,世子宋淮遠又在十多面前英年早逝,宣寧侯便沒落下來,只余南陽太長公主一人撫養著從宋氏旁支抱來為宋淮遠續香火的孫兒宋長清。 中間定然還有旁的事,只是目前不用探究,“繼續關注他們的動向,勿打草驚蛇,時間長了他們自然會露出馬腳?!?/br> 傅彥行頓了頓,驀地想起漣歌,那樣朝霞映雪般的嬌靨,喚他時嬌鶯初囀般的聲兒,撓得氣血上涌,胸中沉悶。 他叫住正欲退出的徐立,心中一番計較,方緩緩道,“去查查宣寧侯府?!?/br> 罷了,她既救她一命,他也當護她余生周全。 徐立退下后,傅彥行在殿中沉思良久,方喚流安,“為孤更衣?!?/br> 流安伺候他換上石青色四龍袞服,腰間束上玄色玉錦帶,又捧出五彩玉珠的皇子冠冕,將他如墨長發盡數挽起束于金龍發冠之中,襯得他那張美如璞玉的臉,越發豐神昳麗了。 乾安殿是皇帝寢宮,雕梁畫棟,氣勢恢宏,朱色殿門巍然洞開,云霧綃織就的門簾擋住了刺眼的光。殿外是跪著侍疾的官員,刀戟煌煌的禁衛軍往來有序地在巡邏,間或有伺候的內侍宮女內侍小心謹慎地進出,人來人往間,除了幾不可聞的腳步聲,聽不到半點聲響。 皇帝的病需要靜養,瞧見是大皇子,門口的內侍無聲跪下來,傅彥行腳步不錯緩步走進殿內,三皇子傅彥徇正低聲和洛河在討論著什么,聽見腳步聲抬頭見他,兩人一怔,欲起身行禮。 傅彥行擺手,轉身進了東暖閣。 皇帝年輕的時候,很是豐神俊朗,傅彥行的長相也是泰半隨他。然此刻他躺在床上,呼吸幾不可聞,身體瘦弱,皮膚松弛,面色蒼白,形容枯槁,著實談不上好看。 他曾是英武的帝王,也是令兒女驕傲的父親,于傅彥行而言更是此生欲追隨和學習的目標,但他已不復當初的雄姿英發,纏綿病榻的兩年里,傅彥行習慣了他的羸弱,也一步一步讓自己成長為可以為父親遮風擋雨的人。 可見他一點一點到今天這地步,他依舊猶如鈍刀割rou,骨rou至親受的罪,他感同身受。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從昏睡中睜開眼睛,傅彥行心中激動,欲喚洛河,皇帝卻抬起手,拉住了他的衣袖,用沙啞的聲音低聲喚他,“是老大嗎?” 他神智不太清明,傅彥行又背著光,便看的很是艱難。 傅彥行跪在窗邊,用手握住他的,將耳朵附過去,答道,“父皇……” 皇帝臉上露出不甚明顯的笑意,啞著嗓子開口,“老大,朕快不行了?!?/br> 許是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又或許是被病痛折磨這兩年磨平了他的戾氣,說到生死之事,貴為天子竟也語氣平和。 “這兩年,你做的很好,待朕去后,這江山就要勞你繼續cao持了?!彼f到這里已是艱難,傅彥行心中駭然,半分沒有“塵埃落定”的踏實和興奮,正欲開口,又聽他說道,“朕兩年前就擬了旨,但朕私心想著或許能熬過去呢?,F在卻不得不認輸了?!?/br> “請父皇安心?!备祻┬许惺菑娏曳瓭L著的情誼,聲音也有些顫抖。 皇帝舒了一口氣,好半晌才絮絮道,“朕這一生,其實沒什么遺憾了,只是覺得愧對你母后……等日后下去見了先帝,朕也有臉面告訴他,兒臣替他還債了,讓他莫要再內疚……” 傅彥行靜靜聽著,覺得這話有些難以理解,欲問“何為還債”,卻見他已經閉上雙眼,呼吸均勻,竟是又睡過去了。 良久,傅彥行才整理好情緒,吩咐李大伴和宮人們好生伺候著,快步走了出去。 “如何?”他問洛河。 洛河搖頭,道,“我只能盡力減少陛下的痛苦?!彼m然醫術高超,但皇帝陛下的病另有蹊蹺,他自己多半心中也清楚,他這個做大夫的便不強求了。 傅彥行沉默半晌,沖他施了一禮,“這段時間多謝先生了?!?/br> “殿下不必如此,”洛河避開他的禮,他是江湖中人,若不是文昌帝之前的行為算是明君,他也不會出現在這里,“陛下是明君,我身為大楚的一份子,能出力的時候自然不會袖手旁觀?!?/br> “先生高義?!备祻┬械?。 “陛下的身子底子并不差,不過這些年被那些丹藥虧了身子,”洛河很有些大夫的通病,開始絮叨,“且陛下的病……” “先生知道些什么?”傅彥行和傅彥徇眼中帶光,齊聲問道。 “就是有一點蹊蹺罷了?!彼莾稍虑安疟徽襾頌榛实郾菹箩t病的,那時他便有所察覺,但知曉皇室歷來是爾虞我詐,波云詭譎的,抱著中庸的態度便未多言,只安心治病。 但這些日子里他日夜守在乾安殿,慢慢意識到皇帝自己似乎是知道自己病里的蹊蹺的,他是大夫,見不得別人拿自個兒的生病當兒戲,便旁敲側擊問過皇帝,最終妥協,不愿再管。 此番知道皇帝已如強弩之末,藥石罔靈了,才將這點疑慮道出來。 傅彥行心中涌上驚濤駭浪,面上卻不顯,倒是傅彥徇沒沉住氣,問道,“先生這話是何意思?” 洛河搖頭,竟是不肯再說了。 傅彥徇有些急,欲再問,卻聽傅彥行沉聲道,“請先生將此事保密?!?/br> “為何要保密?”傅彥徇不解,“皇兄,若洛先生的話為真,那便是有人膽大包天想謀害父皇!”因著激動,他聲音高了點,“請皇兄趕緊下令徹查。我覺得那些個道長就很有問題,虧得父皇平日里還護心他們?!?/br> 傅彥行眉頭一皺,語氣嚴厲地低聲呵斥他,“慎言!” 知他是動怒了,傅彥徇一臉不情愿地將嘴巴閉上,道,“你們商量吧,我進去照顧父皇了?!?/br> 他才十四歲,是最小的皇子,與皇帝感情深厚。這兩年里傅彥行和傅彥徹要忙政事,皇帝這里數他伺候的時間最長,甚至這個月里幾乎日夜不離,連睡覺都是在乾安殿偏殿里睡的。 冬月十一,金陵下起今年第一場雪。 紛紛揚揚的雪花鋪天蓋地自云端落下來,像一只只雪白美麗的蝶,將整個金陵銀裝素裹包圍起來。凜冽的寒風打著旋兒將雪花卷起,又帶到下一處去。 未時,沉悶嘹亮的鐘聲從皇城內傳出,像一拳拳重擊,帶著沉重的力量敲在人腦門兒上,與雪為樂的人停下手上動作:捧著的雪化在掌心,枝上積雪掉落在地,掃雪的下人忘記彎腰…… 鐘聲敲完二十七下,巨大的悲痛填滿所有人的心房,每個人都收到了這樣沉痛的信息:英明的帝王,王朝的主宰,龍馭殯天了。 同一時間,御林軍沿街通報,全城戒嚴,易服而穿,守國喪百日,不允嫁娶?;仕煤箦奈浒俟僦燎驳钊滴灏菘迒实跹?,皇室成員、百官軍民服喪服二十七日,忌cao辦喜事,不飲酒食rou??迒手?,金陵城內各寺廟宮觀,各敲鐘三萬下,以告慰大行皇帝在天之靈。 依制,大行皇帝梓宮需停靈一月再行發喪。漆飾七七四十九遍的金絲楠木梓宮停于乾安殿,靈前設桑主,布幾筵,供奉大行皇帝靈位,以皇龍帳幔圍之,殿外設九龍幡,內外哭聲一片。 文昌帝彌留之際,著秉筆大監宣布圣旨,冊封皇長子傅彥行為皇太子,大行皇帝駕崩后,始為嗣皇帝,于梓宮前守靈。 三日后,嗣皇帝即位,定次年改元景泰。 第25章 金陵 文昌帝駕崩的消息于三日后傳到濮陽。 北風卷地百草盡折,濮陽十月飛雪漫天。冰雪覆蓋下的濮陽城銀裝素裹,美不勝收。 云亭月榭的紅梅開得正好,花苞從積雪里探出頭來俏然綻放,滿院盈香。漣歌拿著瓦甕在侍女的幫助下收集枝頭的雪,她前幾日從雜書上得了個釀酒的方子,正準備試上一試。 守門嬤嬤急慌慌跑過來,“姑娘,京中傳來消息,陛下三日前駕崩了,老爺已啟程前去吊唁?!?/br> 漣歌一愣,捧住手中瓦甕的手指微微用力,覺得有些突然,但很快反應過來,吩咐院內各人將顏色鮮艷的裝飾收起來,對兩個侍女道,“先回去換衣服?!?/br> 下人們有條不紊地將府中原本鮮艷的帷幔紗帳器物換下來,換上素色裝飾,漣歌換上素色衣裙,披了白色斗篷,去前院尋林氏。 林氏也換上月白冬衣,頭上簪著白花,在和蕭洵說話,語氣盡是擔憂,“先帝忽然駕崩,也不知朝中局勢如何了?!?/br> 來報信的人并未通報先帝彌留之際冊立太子一事,他們得到信息便是而今太子未立,天子卻忽然駕崩,必定朝中動蕩,人人自危。 蕭元敬此時進京,著實讓人擔憂。 蕭洵平日里有接觸政事,自然知道是監國已久的大皇子登位的機會大些,安慰林氏道,“今日已經是第三日了,無論是哪位殿下御極,今日也都塵埃落定了。父親才啟程,抵達也是數日后,那火燒不到他身上去的?!?/br> 林氏思考良久,覺得是這么個理,放心不少,卻又想起一事,“只是不知道明年春闈還開不開,若是不辦,你也不用上京去了?!?/br> 前兩日老爺才去信金陵中的蕭府,告知他們準備進京過年一事,讓家中將他們的院子整理出來。估摸著此時那信還沒到,便又可能做不得數了。 蕭洵性情豁達,覺得這倒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道,“明年不辦,那就下次再去?!?/br> 左右他對自己有信心,今次春闈無論是延后還是取消,都不怕的。 漣歌進門,剛好聽了一耳朵,便問道,“什么下次再去?” 林氏見她已拾掇得十分妥帖,便道,“我在和你哥哥說明年春闈的事,新皇剛剛即位,也不知明年春闈還開不開展?!?/br> 漣歌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道,“新皇即位了嗎?” “便是今日了?!笔掍?。 漣歌對是誰做了皇帝并不很感興趣,但想起林氏之前說要回京過年,問道,“那我們便不回京過年了?” “等你父親回來再看吧?!绷质系?。 國喪期間,不鳴絲竹,不食酒rou,草木凋零,蜇蟲不鳴,金陵城內戶戶掛白穿素,人人表情哀戚,面帶愁容。 蕭元敬差人往城門處遞了文書,那守城郎官道,“大人要進城就快些,今日得了令,晉王帶著家眷進京吊唁,恐就在這個點要入城了?!?/br> 蕭元敬心中有數,上車后喚車夫加速,直奔武昌街的蕭府而去。 現蕭府是他兄長吏部侍郎蕭元睿在當家,早前先帝駕崩,他便知二弟會回京,便吩咐人將西院收拾出來給他住,后來又收到蕭元敬的信,讓人干脆將西府都收拾整理出來,闔全府之力,忙四天才將將拾掇好。 門房見是他,忙將他迎進前廳。讓人進府內報信,不多時一個著青底白花錦褂的婦人來到前廳,一見他便道,“二弟一路辛苦?!?/br> 是蕭元睿的嫡妻王氏,身后還跟著他幾個侄子侄女。 蕭元敬忙回禮道,“大嫂?!?/br> 待一家人各自見完面,蕭元敬才問,“母親呢?” 王氏道,“天兒冷,母親在房里,我已派人去通知過了,二弟直接去福壽居請安便是?!彼龑⑹捲春蒙蛄恳环?,才笑著打趣道,“幸好二弟沒瘦,不然又該惹母親心疼了?!?/br> 蕭元敬習慣她這樣的風格,面色如常一本正經道,“大嫂莫打趣我?!?/br> 王氏掩嘴輕笑,見他滿身風塵,喚來管家道,“蕭仁,帶二爺去西府?!?/br> 早有下人將蕭元敬的行裝搬到西府,他匆忙拜別王氏,派人去禮部備了案,洗完澡用完飯才去福壽居見蕭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