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她別不是又得了什么好東西,想在我面前炫耀吧?!睗i歌不以為意。 小時候其實大家關系都處的不錯,但不知為何,自三年前開始,阮明玉便處處愛與她爭個高低,都像狗皮膏藥一樣纏人。漣歌做什么,她便也要做什么,小到穿衣打扮大到說話做事。她穿蜀錦裁制的衣裳,阮明玉便會在下一次碰面的時候穿更為珍貴的月明紗,倘若漣歌在長輩面前畫一幅畫,阮明玉也一定要跟著彈一曲琵琶,被人夸贊的時候眼睛還會直勾勾的看著她,全是比較的興味。 一開始漣歌還賴著性子對付她,時間久了覺得無趣,理都懶得理她了。漸漸地,漣歌便不愛去參加濮陽貴女間的活動,寧愿自己找樂子,或是和霍璇待在一起。 小姑娘間的矛盾,林氏是知道的,都是被家里視若珍寶寵出來的嬌姑娘,有些攀比心鬧些矛盾都是正常的。她小時候也和家里的堂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般針尖對麥芒,可等各自嫁了人,卻又開始懷念幼時,現在還經常通信調侃當初互相針對的幼稚時光。 不過女兒不喜歡阮明玉,她也由著她去,“那霍璇呢,你總該邀人家玩玩兒吧?” 漣歌性子跳脫,林氏一向由她喜好,可這回的事讓她警覺,女兒還是好好在家里的好,放養出去會面臨諸多危險,更何況再過幾年便要嫁人了,相處時間不長了。 林氏是拳拳慈母心,恨不得漣歌還是剛出生的奶娃娃,能被她日日抱在懷里才好。 林氏又有些發愁。女兒過完年便十三歲了,她十三的時候,已經跟著母親學習打理中饋了,而漣歌被她寵得現下還什么都不懂。 想起霍璇,漣歌眨眨眼睛,“那我明日便去霍將軍府上探望她……” 林氏笑了,“聽風就是雨的性子什么時候能改一改……”叫王嬤嬤拿出一沓花箋,林氏牽著漣歌去到桌旁,“你怎知霍璇明日便在府里?” 將門無犬女,霍璇也同旁的閨閣小姐不同,乃是從八歲便跟著霍將軍巡視軍營的巾幗女英,雖未上過戰場,但能使得一手漂亮的霍家劍法,腰間常年掛著軟鞭,往日漣歌和她一起出門,借著她的光,連半個混混也沒見到過。 “西山別苑的秋海棠開的正好,你下帖邀請各府小姐十二的時候去賞花吧?!?/br> “那我明日能出門嗎?”漣歌點頭應下,還是不死心。 林氏不知她為何對出門有這么大的執念,只當她是在莊子里呆久了膩的慌,便同意了。 漣歌一直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來,乖乖地叫蒔花研磨,一張一張地往花箋上填名字。 第二日天不亮漣歌便出了門,因想著是要去給傅彥行診脈,她只帶了性格更為沉靜的蒔蘿,將蒔花留在府中安排人往各府送帖子。 “姑娘,我們帶兩個護衛吧?”蒔蘿對昨日發生的事還心有余悸。 “不用了,”漣歌特意叫她背上醫藥箱,“今日我們去仁和堂找李大夫看看箱子里的藥散是否該換了?!?/br> 漣歌的醫藥箱里備了不少常用藥散,每次都是去找李大夫換的藥。仁和堂位于離蕭府所在建寧街不遠的華陽街上,附近住了不少達官貴人,護衛從仆眾多,安全性很有保障。 蒔蘿想到這點,才不再堅持。 等李大夫給藥箱里換上新藥,已經是半個時辰以后了。漣歌想起那本《江湖風波錄》,試探道,“李大夫,這世上有讓人察覺不出來的毒嗎?” 李大夫手中動作不停,聞言笑笑,“都說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當初神農嘗百草尚未將藥材識遍,萬物相克既成毒,未知的藥那么多,毒自然也是一樣……” “那世上真的有蠱嗎?”發生在那位公子身上的事讓她現在還覺得不可思議。 李大夫將磨好的三七粉裝進罐子里,說道,“我從未見過,但聽我父親提過,南邊有五仙教,擅長cao控五毒,有些教眾厲害些的,能制出蠱來也不一定?!?/br> 五毒即蟾蜍,蜘蛛,蜈蚣,蛇,蝎子,其實皆能入藥。 漣歌點點頭,若有所思,對寫出《江湖風波錄》的這位笑紅顏越發感興趣起來。 她總覺得他不僅僅是個寫小說的,更應該是位不出世的神醫才對。 太陽穿透云層,漸漸升空,氣溫也逐漸高起來。漣歌出了仁和堂,在街上胡亂轉著,琢磨著時間不早了,不見霍青的影子,略有些煩躁,便隨意找了家酒樓,叫了吃食邊吃邊等。 他能去太守府尋到她,自然有法子知道她的行蹤。這種自己的行蹤暴露在他人眼下的感覺并不好,她便故意不問他主子的落腳點,只等他們來尋她。 一小籠水餃還未下肚,霍青果然出現了。 “請姑娘移駕?!鄙駪B恭敬,一如昨日。 漣歌不慌不忙將最后一個水餃吃下肚,矜持地擦完嘴,才在蒔蘿詫異的目光中起身上了霍青駕過來的馬車。 蒔蘿一路上不住欲言又止,糾結的模樣讓漣歌發笑,她拍拍身旁的醫藥箱,“我們去給那位公子診脈?!?/br> 蒔蘿早就猜到這個了,可她現在更在意的是,姑娘身邊一直有她和蒔花跟著,霍侍衛是什么時候和姑娘聯系上的? 漣歌自然不會說實話,沖小婢女笑笑,“回城路上,我答應那位公子要幫他的?!?/br> 蒔蘿很懂事的沒再多問,可眼里的疑惑一點沒少。 馬車幾個輪轉,穿過鬧市,最終在城南的朱雀街上,于一幢青磚白瓦的小院前停下。 院子三進,有些空曠,穿過琉璃照壁,只有一座假山大刀闊斧佇立在院內,漣歌盯著瞧了半晌,發現居然是一大塊整石,邊上是一棵半人高的矮腳松,靠著大石,硬生生是一副高傲的姿態。 領著漣歌進了內院門,霍青便停住腳步,“公子就在屋內等您,屬下就不進去了,您請?!彼麖澲?,做了個請的手勢。 “你在外面等我吧,我去去就回?!睗i歌接過醫藥箱,讓蒔蘿留在外面。 內院栽了一簇芭蕉,漣歌覺得有些新奇,濮陽雨水不算多,芭蕉不容易長出江南煙雨里的裊娜姿態,一般很少有人會種植。但這里的芭蕉雖然只有幾棵,卻是郁郁蔥蔥,莖粗葉厚,十分美麗的模樣。旁邊的天井處有一排葡萄架,紫紅色的葡萄藏在翠綠色的葉間若隱若現。 漣歌看了眼緊閉的屋子,拾級而上,還未敲門,便聽見里頭傅彥行的聲音,低沉平穩,叫人聽不出情緒,“進來?!?/br> 低沉清越的聲音傳入漣歌耳內,讓她莫名有些緊張,深吸一口氣,才用白嫩光滑的手推開門。 第10章 選擇 傅彥行端坐在矮幾上,手執了本冊子在看,他坐得離門口有些遠了,虛幻的影子落到屏風上不太真切,泛起浩渺的煙霧。漣歌繞過屏風,見他臉上帶著清冷疏離,神色不明地看著自己。 她忽然覺得有些心虛。就像幼時夫子給她講課,她打瞌睡被抓包,可夫子只是目光沉沉的看著她,什么也不說,她卻心虛后怕的不得了。 “小女見過公子?!边@樣的認知讓她有些不自在。 “坐?!备祻┬蟹畔聝宰?,指了對面的矮凳,等漣歌將脈枕放好,才挽了衣袖將手放上去,“我看過大夫,沒人診出我身上的毒?!?/br> 他需要一個解釋。 偏偏漣歌沒法解釋,只好裝作聽不懂他的話,專心感受他的脈搏。 “公子這幾日在吃藥了嗎?”指下的脈搏沉穩有力,不像之前隱有虛浮阻隔之感,狀況比在莊子上的時候要好太多。 “然?!备祻┬醒院喴赓W。 “依小女所見,公子身上的毒已肅清大半……”她想著書上的內容,接著道,“若要徹底肅清,則需要針灸?!?/br> “針灸?”傅彥行抬眼,重復她的話。 “對?!睗i歌點點頭,回府以后她又將那本書仔細翻了幾遍,那書里的男主角中了毒,便是由女主給她針灸的,一來二去,兩人生了情誼,最后才走到了一起。 “那你先前怎么不說?”傅彥行不悅,聲音便沉了下來。他在不滿她的隱瞞,倘若此刻他不找她來,那他身上的蠱豈不是永遠都好不了? 其實也不是好不了,不過需得日日喝藥,三月才能肅清罷了。此前漣歌不知道別的大夫無法診治這種蠱毒,不想自己多說多錯,便隱去針灸一事。 “先前我是不確定?!睗i歌咬咬唇,有白色的月牙印在上面,彎彎的,十分好看。 “你來?!备祻┬胁辉僖苫?,直截了當地說。 “我不行……”給他針灸要在后背行針,雖說對醫者而言,病患無性別,可她又不是正經的大夫,男女有別,漣歌再怎么好性兒,也不可能答應他這樣的要求,“我會將xue位指出來,您可以指一位大夫,讓他給您扎針?!?/br> 傅彥行眉頭緊鎖,有些不悅。但漣歌態度堅決,絕不妥協。 “流安,讓程實過來?!彼辉賵猿?,越過漣歌,吩咐守在屋外的流安去找大夫。 漣歌松了一口氣。她實是怕他會強行要求她給他針灸,還好他不再堅持。 她很清楚自己會出現在這里的原因——她診出了他身上的毒,而旁人沒有。而他在知道她的身份以后依舊這般行事,便證明他不將父親的官職放在眼里。他那毫不掩飾的金陵口音,我行我素的做事風格,不經意間流露的睥睨天下的氣度和身上的從容和淡定,都讓她不得不心生懼意。 那是上位者才有的從容,絕非他刻意為之。是從小享受最好的資源,是沐浴著最好的陽光和雨露茁壯長成的大樹在面對路邊的野草時自然而然釋放出來的盛氣凌人和優越感,與性格無關。 她不愿將自己比作野草,但事實如此,這也是她還愿意來給他診脈的原因,盡管她對他的毒一知半解,所知皆來源于一本書。 她惹不起他,甚至連父親也惹不起他,她不得不來。 漣歌一向很識時務,他不說話,她也就不說話,甚至巴不得自己可以不用呼吸,這樣就能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屋內一時安靜的可怕,傅彥行卻驀地有些煩躁,將手中的冊子往案上一扔,覷眼看她,“你怕我?” “不怕……”漣歌連忙否認,抬眼卻見他略帶嘲諷的眼神,囁嚅道,“是有點怕?!?/br> “呵……”傅彥行卻笑了,聲音輕快,全不似之前的沉悶,不知是在笑她的膽怯,還是笑她之前的口不對心。 這樣古怪的氛圍一直持續到程實出現,年過半百的老太醫,見到漣歌時神情激越,一臉熱忱。 漣歌覺得莫名其妙,在經脈圖上點出xue位,細致入微地對程實講解起書上針灸手法和注意事項,力求半分不漏。 她昨夜特意臨摹過書上的xue位,記得十分精確。少女聲音悅耳,神情專注而溫柔,傅彥行不由自主地將視線落在她臉上,看她如花的唇瓣一張一合,吐露出更多令人心安的話語來。 良久,他才垂下目光,無意識地抬起右手捂住胸膛,表情陌生。 等漣歌將書上的東西全部講解完畢,程實的目光變得更為熱烈,他忍不住拉著漣歌的衣袖,激動地問她,“不知姑娘師承何人?” 他是醫學正統出身,此前從未接觸過“蠱”一類的毒,行醫三十五載,治病解毒或許有良方,但漣歌所講他卻第一次聽聞,一時有些失態。 漣歌不動聲色收回衣袖,尷尬笑笑,“小女,自學成才?!笨闯虒嵉哪樈┳?,她才解釋道,“小女其實醫術不精,能解這位公子的蠱毒,不過是誤打誤撞,碰巧在旁的地方見過罷了?!?/br> 程實覺得有些可惜,卻并未因此輕視她,真誠地說,“我觀姑娘言語,也是理論極為豐富,待多些實踐,定能有所成就?!?/br> 漣歌學醫不過是興趣所致,能不能有成就她并不在乎,只是想到終于將任務完成,便將話頭轉向因為被忽視已有些不快的傅彥行,“公子,程大夫已經會施針了,小女可以走了嗎?” 流安已經去備水,接下來他就要浴身針灸,萬事有程實,她再留在這里也幫不上忙。 “不可以?!庇@訝的目光,傅彥行面無表情,“程實第一次施針,你需得在旁指點?!?/br> 漣歌有些愣神,可她也沒施過針啊,指點什么?況且她看得出來這位程大夫行醫經驗極為豐富,根本不需要誰指點。 可他既然已經發話,她也拒絕不了,只好暫避。程實施針的時候,她也只是隔著屏風在一旁等著,等到針灸結束,程實都退下了,傅彥行還是未發話讓她離開。 傅彥行整理好衣服,流安指使下人撤了屏風,便安靜地退了出去。 幽靜的屋內,一時又只剩下他們兩人。 見傅彥行在卷衣袖,漣歌立馬老老實實拿出脈枕給他號脈。 “程大夫每日會來給您針灸一次,如此十日,配著我給的方子喝藥,您身上的毒便能徹底清清除了?!币驗閯傂型赆?,他身上脈絡通暢,氣血兩足,思考良久,漣歌對他說。 傅彥行眉頭舒展,心頭徹底放松下來。 “那小女便祝公子早日康復,往后余生,遠離病痛,平安喜樂?!边@意思,最好以后再不相見。 聽懂她話里的意思,傅彥行蹙眉,下意識吩咐,“你每日來為我診一次脈,直到我康復為止?!?/br> 漣歌啞然,她話都說的那么明顯了,他竟還不讓她走,這時候不該說“行了,你退下吧”嗎? 良久,她說,“那位程大夫醫術高明,”診平安脈這種小事程實壓根不用費力,所以不要找我了,找他吧,“況且小女的母親不允許小女每日出門?!?/br> “那我便親自登門拜訪?!备祻┬薪z毫不覺得這是什么問題,大不了他將身份暴露給蕭元敬知道便是。 “公子!”漣歌有些惱,聲音大了兩分,“小女救了公子,從未奢望能得到公子的報答,但是小女不希望我的家人為我擔憂……” 她分明是不愿意,也生氣了,傅彥行便道,“五日一回?!?/br> 漣歌思考她話里的可行性,他的毒十日以后可以清除,她再來兩次,不算太勤,可十日后正好是中秋節,她又有些不愿意了。 傅彥行見她似又要拒絕,不給她出口的機會,沉聲道,“五日一回,或者我親自登門拜訪,你選一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