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快進城的時候隊伍速度慢下來,漣歌再不好留在傅彥行車里,便提出要回自己的馬車里去。 傅彥行點點頭,提醒陳啟停車。 蒔花蒔蘿見狀,忙搬著繡墩過來扶她,漣歌輕提裙擺便準備下車去。 “東西拿走?!鄙砗箜懫鸶祻┬械穆曇?,漣歌轉過身,見他的視線落在小幾上的玉瓶上,下意識地咬了一下唇,思考片刻還是伸手拿起,“謝謝公子?!?/br> 傅彥行卻不再看她。 那十幾個黑衣人在進入官道之后便漸漸失去了蹤跡,只剩兩輛馬車一前一后在路上搖搖晃晃地走,徐立也調換位置,騎著馬兒悠閑地跟在后面。如此又行了小半個時辰,他們才終于見到城門。 漣歌撩開車窗叫停,徐立很快驅馬向前,問她有何事。 “馬上就要進城了,勞煩徐先生跟你家公子說一聲,就把馬車停在城內便是,我自有法子能回家?!睗i歌輕聲說道。 她一方面是不想耽誤那位公子解毒的時間,一方面也是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家住何方,若是真和這群人一起回家,她一定會很麻煩的。 徐立道,“蕭姑娘稍候?!闭f完便打馬追上前頭的馬車,敲了敲車窗,傅彥行探出頭來,聽徐立說完她的意思,心下了然。 說她傻吧,現在才終于知道要防備他們了? “就按她說的做吧?!备祻┬袦啿辉谝?。 “殿下,是否要屬下派人去盯著她?”徐立有些猶豫地問,云衛做事向來是謹慎而周全的,他們因緣際會和她相處了幾天,照規矩是要摸清她底細的。 “多事!”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語氣,卻聽得徐立冷汗直冒。 “殿下恕罪,是屬下僭越了?!?/br> 霍青依照漣歌所說,將馬車停到一間名為“玉自華”的銀樓前面便告辭去和傅彥行匯合。 等他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了,漣歌才帶著帷幔慢吞吞地從馬車上下來,進了玉自華。 她是樓里的???,掌柜的認得她身邊的婢女,一見便親自迎了上去,“蕭姑娘來了?!闭f話間將她帶進了雅室。 “蕭姑娘想要什么首飾,遣人來知會小人便是,何須親自上門?!闭乒裥战?,語帶熟稔,十分熱情,一會兒便有小二送上了清茶點心。 她會這般對待漣歌,蓋因漣歌是這濮陽太守家唯一的千金,有個濮陽最高執政長官的父親,她這濮陽第一千金的名頭坐的很實。雖說她年齡尚幼,還未到需要首飾裝點的時候,但林氏只此一女,對她寵愛非常,打她生下來便不斷為她置辦首飾頭面。八年前隨蕭元敬來濮陽上任以后,母女倆來的最勤的,便是這家玉自華,因此她還真是這銀樓里的???,且是貴客。 “金掌柜無需客氣,將你們這最新的抹額給我拿幾個過來便是?!睗i歌嘆嘆氣,不把頭上的傷遮住,她今日回府怕是不得安生了。 金掌柜很快又進了雅室,手上捧著托盤,黑色絨布上放著十二套精美的抹額,個個款式新穎,別出心裁,照的人眼花繚亂。漣歌拿起中間那套襯在手中看,弧形的彩線下懸掛著花瓣狀的五彩碎玉,又以細小卻飽滿的珍珠打底,鮮艷又活潑,十來歲的小姑娘戴著正好。不過她選它的原因卻很簡單,它足夠大,正好能遮住她額頭上的包。 漣歌一邊摘帷幔一邊道,“我的馬車壞了,你遣人去我府上通報一聲,叫人來接我?!?/br> 她去莊子避暑的消息外人不知,為了怕有心人探究,她特意連嬤嬤也不帶一個,躲得遠遠的,就是為了圖個清凈。 太守府隔玉自華并不遠,但漣歌這樣講,金掌柜半分也不好奇,只是笑著稱是,喚店中下人去報信。 蕭府的人來的很快,漣歌才用了第二塊點心,金掌柜便來通報有人來了。 漣歌在兩位婢女肯定的眼神中確保額頭真的遮嚴實了,方才從雅間走出去。 她卻沒想到,來接她的人會是她的親兄長,蕭洵! 玉自華門外另停了蕭府一輛馬車,與她之前那輛普通的馬車相比,顯得大而精美,漣歌掀開車簾鉆進去,一眼便看見了里頭端坐著的蕭洵,先是甜甜地叫了聲“哥哥,”又是一個乳燕投林,一下扎進他的懷里。 蕭洵特意帶了兩個車夫過來,兩個小婢女知道自家公子和姑娘定要敘舊,便乖覺的上了原本的馬車。 蕭洵本是繃著個臉想斥責她一個人跑去城外太胡鬧,但見她這樣撒嬌哪里還生得了氣,拍拍她的后背,將她扳正了坐在對面,將meimei好生打量一番,才笑道,“小沒良心的,一個人跑去逍遙快活,半點不惦記家里,一封書信沒有便罷了,居然還長胖了?!?/br> 漣歌不樂意了,她從今年開始,無論是個子還是身形都較往年有了很大的變化,雖然還未長成少女婀娜的姿態,但真和“胖”字沾不上邊,“哥哥凈會胡說。我可想你們了,況且,我還給你們帶了禮物呢?!?/br> “什么禮物,又是你那勞什子的藥丸?”蕭洵打趣。 “才不是,等回到家你就知道了?!?/br> 兄妹倆只是一番嬉鬧,不多時便回了蕭府。但門口一個迎接她的人都沒有,漣歌有些失望。父親這個點還在太守衙門當值便罷了,怎么母親也不在? 看出她的失落,蕭洵道,“今日梁長史家的孫子滿月,母親賀喜去了。剛剛我已派人將你回來的消息告訴她,想來過不了多久她便會回來了?!?/br> “梁長史的孫子?”漣歌有些驚奇,她走的時候梁長史的兒媳婦文秀還大著個肚子呢,怎么這就滿月了。 “文秀jiejie果然生了個兒子嗎?”很多書上都說孕婦肚子尖尖容易生兒子,她便私底下跟母親說過,文秀jiejie這一胎會生兒子,卻被母親教育不可亂說話?,F在得知文秀真的生的是兒子,她便有些得意。 “行了,你那也是誤打誤撞而已?!笔掍M會不知道她在得意什么,將她送回云亭月榭,“我吩咐人給你備了膳食,你去洗個澡吃點東西,我還有事要處理,晚上再回來陪你玩?!?/br> 她這個大哥一向是個忙人,能抽空來接自己她已經很滿意了,便揮揮小手,毫不留戀,“去吧去吧?!?/br> 吃飽喝足也不見林氏回來,漣歌將從莊子里帶回來的東西全放進自己的小庫房里,又叫人把李子帶去冰鎮好,等了一會便自得的補覺去了。 太守夫人林氏回來不見女兒,又聽下人說她在睡午覺,便悄悄摸進女兒房里。 屋內有些暗,床前珠簾半下,有風從半闔的窗戶外吹進來,掠過窗沿下的冰,將絲絲涼氣往屋里送,叫人通體舒暢,心曠神怡。 林氏攔住行禮的婢女,躡手躡腳走進去,看見漣歌只著中衣,側著身子睡在躺椅上,雙手搭在胸前好夢正酣,眼微閉,臉色柔和可愛。 不過一個多月不見,她便覺得女兒又長大不少。 她看夠了,才伸出纖纖玉指,一點點輕戳女兒rou嘟嘟的臉頰,直到漣歌睜開眼睛。 剎那間有光華在她眼中綻開,等看清眼前的“罪魁禍首”,漣歌猛然坐起身,一把抱住林氏撒嬌,“娘親,眠眠好想你哦?!?/br> “真想我還會一去月半也不回來?這回連嬤嬤也沒帶,瘋夠了吧?”林氏對女兒是永遠也愛不夠的,旁人家的母親哪里會允許未長大的幼女獨自出門,只有她會由著自家女兒的小性子,一去莊子就是月余。 林氏想用手指戳她的額頭,但見她戴了抹額,便轉換陣地,繼續欺負她的小臉。 漣歌撇撇嘴,“娘親就會冤枉眠眠,女兒這回乖的很,每天都有讀書寫字,還親自去給您摘了李子……”她下榻叫蒔花伺候自己穿衣,林氏便想親自給女兒梳頭,漣歌乖乖去梳妝臺前坐好,照鏡子才想起額頭上有傷,連忙拒絕,反而叫林氏看出些端倪。 “你平時最黏娘了,怎地這次我說給你梳頭你卻不樂意?”她略思索,便知道問題出在哪兒,拆了漣歌頭上的抹額,赫然見一個紅印子。 “你們說,姑娘的額頭是怎么了?”林氏語氣下沉,板著臉問兩個丫鬟。 蒔花蒔蘿趕緊跪下,正不知從何說起,便被漣歌打斷了,“回來的路上馬車太急,有些顛簸,頭上的傷是撞的?!?/br> “行了,起來吧?!绷质喜⒉皇强链氯说闹?,聽漣歌這么說,知道與兩個丫鬟無關,“你們也一路辛苦了,下去歇著,明日再來伺候姑娘吧,她今晚和我睡,不用你們守著了?!?/br> 兩個小婢女對視一眼,滿臉感激,俯身作揖,“奴婢謝謝夫人體恤?!?/br> “真是的,娘親嚇唬她們干嘛?!?/br> 漣歌一貫是好脾氣,就算這兩個婢女是她自己挑選的,林氏也還是擔心她們會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輕待了自己的女兒。不過這些她也不打算解釋給漣歌聽,一邊給她梳頭一邊問,“你是怎么回來的?” 第7章 注定 林氏想不明白,往回漣歌去莊子上玩,都是由府中的人接送,怎地這次卻自己回來了? 漣歌便將救了傅彥行的事原原本本說給她聽,說完還頗有幾分洋洋自得,“這回哥哥再也不會說我的醫術是紙上談兵了?!?/br> 林氏聽得膽戰心驚,忍不住后怕起來,若那群人是歹人可如何是好? “你還得意!”林氏無奈道。她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將女兒養的太好,才讓她如此單純,不知世事艱辛,人心險惡。但她一雙兒女皆是聰慧性子,并不是容易被糊弄之人,又讓她無可奈何。 “我也是沒有辦法呀,我要是不讓他們進莊子,把他們惹生氣了可怎么辦?莊子里那幾個護衛可打不過他們?!睗i歌不由得想起傅彥行來,又道,“況且好人有好報,那位公子讓我跟他們一起回城,還送我藥,確實不是歹人?!?/br> 知道林氏會在意什么,她特意隱去倆人共乘一車的事。 “你呀,”林氏拿女兒的樂天精神沒轍,笑道,“還真是傻人有傻福?!?/br> 蕭元敬從衙門回府,同樣也抓著漣歌詢問她是怎么回城的,她又將對林氏講的那套說辭說了一遍,不過蕭元敬沒讓她三言兩語糊弄過去,追問她,“你口中的那位公子叫什么名字?” 漣歌愣住,才想起來自己真的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老實道,“女兒不知,只知道他有位看起來就不簡單的侍衛姓徐,不過現如今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姓徐?!?/br> 蕭元敬真是給她氣笑了,聞言板著個臉訓道,“真是胡鬧!女兒家的貞靜溫婉你都學到哪里去了,天天就知道到處跑,往后再也不許你獨自去莊子上玩了!” 蕭元敬雖然兇,但漣歌可一點也不怕他,因她爹最怕她娘。她只要有娘做靠山,便能繼續作威作福,不過她很機靈,從不與他正面交鋒,也知道賣乖,“是,女兒知道錯了?!?/br> “我看你那勞什子的醫書也不必看了,以后還是好好跟著你娘學著主持中饋吧,再不濟繡繡花寫寫字也好……”蕭元敬平日里不愛管教她,但一嘮叨起來就沒完沒了,“人家王縣令家的閨女還比你小三個月,都給她爹做了兩套衣裳了,我呢,連你一雙鞋都沒收到過……” “爹爹,我從明日起再也不亂跑了,專心在家給您做鞋子,直到做好為止……”漣歌只得求饒。 正在這時,蕭洵帶著一身暑氣進了屋,他高高瘦瘦,濃眉大眼,輪廓分明,麥色的皮膚上帶著化開的汗珠,大赤剌剌往冰盆邊一站。 漣歌見他如遇救星,連忙拿出塊帕子遞給他。 “你要給父親做鞋?”蕭洵接過帕子,將臉上的汗擦干,沖漣歌一笑,“可不能厚此薄彼,我也要?!?/br> 正準備讓他幫自己說兩句話的漣歌:…… 漣歌將求救的眼神望向林氏,林氏被女兒軟萌的眼神看得心頭一軟,笑瞇瞇道,“娘也要?!币姖i歌小臉一垮,她一把牽過她的手,“好了好了,先吃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說?!?/br> 蕭元敬是一家之主,三人便看他的意思,莊子上雖然過的瀟灑,但吃食就沒那舒適了,漣歌早就饞了,眼巴巴的看著他,弄得蕭元敬有心想再說兩句也開不了口,無奈揮手,“用飯吧?!?/br> 下人魚貫而入,將飯菜端上桌。桂花鯉魚燒,煎蒸大排,熗拌里脊絲,蝦仁炒雞蛋,醋溜土豆絲……大盤小盤裝了十二個,只是略豐盛些的家常菜,但不論葷素,全是漣歌愛吃的。 漣歌一下子覺得被治愈了。 “眠眠一回來,咱們家的飯桌都變豐盛了,”蕭洵端著碗,不急著夾菜,笑道。兄妹倆差了五歲,蕭洵打小疼漣歌,但在她面前也總沒個正形。其實這些菜是他吩咐廚上備的,可他不說,偏要逗她。 蕭元敬有些看不下去了,“行了你,還有沒有兄長的樣子?!?/br> 林氏夾了塊鰱魚到漣歌碗里,說道,“你哥哥最疼你,這些菜都是他準備的?!?/br> 家里人口簡單,便沒什么“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一向都是親親熱熱的,漣歌改瞪為笑,將碗里那塊鰱魚又夾回蕭洵碗里,“那我就借娘親的魚獻哥哥了?!?/br> 過了年漣歌便十三歲,算大姑娘了,只是在夫妻兩個眼中仿佛才一兩歲蹣跚學步一樣稚嫩可愛。且過兩年他們便要回京,林氏不舍得和她分開,便不準備在濮陽給她相看婆家。 漣歌雖不像金陵里那些貴女一樣端莊持重,但善良體貼,聰慧可人,在林氏和蕭元敬眼里自然是頂好的。夫妻倆早就商量過了,等回了金陵再留她幾年,然后尋個知心可靠的男子,家室低些的,女兒嫁過去不會被欺負,能和和美美過一生才好。 林氏是金陵林家的嫡女,未出閣時天天學規矩,練儀態,說話做事處處自持身份,活的不算自在,故而除了在學識品行教導時嚴厲些,別的方面從不拘束漣歌,都是由著她性子來。索性這濮陽城里他們能護著她,只要不是想上天,他們都慣著。 一頓飯自然在歡聲笑語中吃罷。漣歌吃的滾肚圓才讓下人撤了桌,甜蜜蜜地挽著林氏手臂,跟著她回到自個兒院中敘話。 蕭洵隨著蕭元敬去了書房,他今年已十七,明年便要參加春闈,蕭元敬從去年開始便會拿著政務上的事與他討論。 濮陽今年雨水頗豐,許多地方的河道都有些不堪承受,五月初的時候雨量便比往常多。蕭元敬未雨綢繆,從那時起就著人加固堤壩,興修水庫,既能防止可能到來的水澇,又能將雨水蓄起來待來年用。濮陽地處中部,雖算不上旱區,但也比不上雨量富饒的江浙一帶。 濮陽不大,但已有五年未興修水利,蕭元敬力排眾議集一郡之力,歷時三個月,下午才送來最后一份竣工報告。 蕭元敬便主張蕭洵去幾個地方choucha驗收。他指的幾個地方民風淳樸,來回約十日,回來正好趕上中秋。 父子倆又說了會驗收的注意事項,蕭元敬才將話題轉到漣歌身上,“你差幾個人去查查眠眠在莊子上碰到的那群人,我心里總是不踏實?!?/br> 他總覺得那群身份神秘的人不簡單,雖然河清海晏,現世太平,可陛下身子骨不好已久,京中皇長子監國,二皇子及母家魏氏又手握重權,太子未立,倘若陛下龍馭賓天,必定朝局動蕩,社會不安。 表面風平浪靜的湖面,底下暗潮涌動,倘若有人打破這種寧靜,必然是驚濤駭浪,和平傾覆。 蕭元敬不愿看到這樣的場景,寧愿鎮守一方,只安穩度日,所以格外珍惜當下,不愿女兒也沾染是非。 蕭洵不知他所想,但她也重視meimei安全,便道,“我立刻讓人去查,父親請放心?!?/br> 傅彥行進了城以后未得休息。這幾日他被困莊子里,雖消息傳遞未受影響,但確實積壓了好些事需他親自處理,等他全部處理妥當,徐立才敢上前,“殿下,程太醫在門外候著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