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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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確不愿。 他并無龍陽之癖,每一次委身人下,以色侍人,都暗暗地咬緊了牙關,默默地承受,將那五指掐出了一道道的血印子。 他地位卑賤,如無根的飄蓬,有些人他得罪不起,有些事他拒絕不得。顧小秋也想做些別的營生,能娶個溫柔可人的妻子,和娘親一起,平安和樂的過日子,即便日子過得清貧了些,也比現在要好的多。 于自榮終于不耐煩了,轉頭吩咐身旁的家丁們,靠岸將顧小秋帶上來。 顧小秋將燈籠交給惜翠,準備登船時,惜翠攔在他面前,將他護在身后。 顧小秋愕然,“娘子?” 惜翠沒看他,也沒挪開腳步。 于自榮一看便笑了:“顧小秋我說你是雌兒你還真是個沒卵子的,讓女人護在你面前?”他笑道,“也是,哪有男人能在床上叫得這么歡?” 于自榮醉得神志不清,瞇起眼看了眼攔在他面前的女人。 陶文龍他們是男女不忌,但他向來只愛男人,不喜歡女人,惜翠攔在顧小秋面前,他想要探頭去看顧小秋的反應,也看不見,頓時大感敗興,心生不滿,冷笑道,“你是哪家的?膽子倒挺大的,知不知道你得罪的人是誰?” 惜翠平靜地說:“郎君醉了?!?/br> 于自榮嚷嚷道:“你是哪家的?” 惜翠答:“婢子是衛府上的下人,奉主人之命,請顧郎君到府上唱戲,還望郎君能行個方便?!?/br> 這文縐縐的話聽得于自榮不耐煩起來,“我管你什么衛府不衛府的,今天我還偏就要請顧小秋上來了,你要是知趣,還不快些閃開?到時候我若生氣,可就不像現在這樣客氣了?!?/br> 惜翠曾經打聽過于自榮,他家在京中算不得什么高門大戶,只是有對寵溺孩子的爹娘,這才由得他胡作非為。于自榮也不是全然拎不清,知道什么人該招惹什么人不敢招惹,碰上地位比他高的,則又是乖乖地點頭哈腰,伏低做小。 只不過這個時候他醉得不輕,更是懶得去聽什么衛府不衛府的。 這些顧小秋卻不知道。 這京城里人人都能將他踩在腳下,哪一個人他都不敢得罪,更不敢連累惜翠。 聽到于自榮這么說,知曉他是認真的,顧小秋往左轉了出來,掩藏在袖中的五指默默地攥緊了,低眉輕聲說,“郎君息怒,小秋這便上來?!?/br> 惜翠轉頭看他,冷聲道,“日日忍讓,你能忍讓到何時?你現在過去,是想讓于自榮將你作踐死嗎?還是說你以為我連你都保不下來?” 顧小秋長得和吳盛實在太像,惜翠望著他,眉宇間不由自主地就帶上了幾分冷厲。 月色燈影下,少女深深地擰起了兩條秀眉,眼神清冷明亮,看得顧小秋一時失神。 眼看著顧小秋本來都要上來了,又突然被那女人攔住。 望著兩人僵持著的模樣,全然將他冷落在了一邊,于自榮心中邪火頓生,更覺那女人容色可惡,便招了招手。 畫舫上應聲走出來幾個健壯的家丁,于自榮冷笑道,“去,把那賤人給我丟河里去!” 那幾個家丁得了吩咐,已跳下船來。 惜翠往后倒退了一步,厲聲道,“誰敢?!你們可曉得我家主人是何人?你們敢這么對我,便是落了衛府的臉面。到時候,你們主子自然是沒事,”惜翠目光一一掃過,“但你們這幾個替死鬼不定還有什么好果子吃?!?/br> 聽她這么說,幾個家丁倒是猶豫了一瞬。 眼前這少女打扮得雖然素凈了些,但他們跟著于自榮久了,也能看出來料子是上好的料子,再看她臉上未露半分怯意,明顯是有所依仗。這些大戶人家的婢女,雖說是婢女,但論身份排場,有時候還不輸小門小戶的正經閨女。 郎君雖醉了,他們卻沒醉,若真是個在主人面前有幾分臉面的丫鬟,到時候算起賬來,倒霉的恐怕還是他們。 只是郎君吩咐,他們卻不敢不聽,一時間,不由得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于自榮見他們猶疑,高聲叱責道,“還愣著作什么?舍不得了?誰要是憐香惜玉,我就讓誰代這賤人受過!” 他們幾個畢竟還是要在自家郎君手下討生活的,郎君的心眼和手段他們又不是沒見識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當下便不再猶豫,走上前去,成了個合攏包圍之勢。 這幾個家丁生得人高馬大,墨色中看來猶如山岳傾斜而下的暗影,饒是惜翠,這個時候心里也不免有些焦急,擰著眉頭往人群外看去。 河岸上的動靜越來越大,漸漸吸引了不少人看了過來,河上其余的畫舫小船,也慢慢地挨近了,想要看個清楚。 就在這幾個家丁即將動身之際,只聽見臨近的大船里,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嗓音,冷聲道,“你們誰敢?” 話音剛落,一抹高大冷肅的身影也隨之從船艙中邁步而出。 那幾個家丁抬頭看去,只見這大船上掛了高燈,一陣河風吹來,燈影微斜,照出了來人的模樣,高天冷月般的矜貴,但自眼角一直延伸到耳根的刀疤,在燈影中,遙遙看去,卻猶如一尊煞神。 惜翠看得愣住了:“二……高騫?” 高騫他怎么會在這兒? 站在船頭的男人,看了她一眼,微微頜首,目光中卻多了幾分暖意。這一眼停留得極短,轉而又看向了于自榮。 高騫會碰上惜翠也是機緣巧合。 如今高家的事,大多都是他在幫著處置,今晚他本是陪著幾位大人應酬,只聽到船艙外有些動靜,這才走出來看看,也沒想到會在這兒看見她。 于自榮雖然醉得不輕,不認得惜翠,卻還是認得高騫的。瞧見他從船艙中走出來,頓時一個哆嗦,那酒意也散去了大半,“高……高郎君?” 這高家二郎,在京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趕緊吩咐人攏了船,上前寒暄,但男人佇立在船頭,看上去卻不像愿意同他閑話的意思。 “某方才聽到一些動靜,這才出來看看,”高騫低聲問,“未曾想,可是打擾到于郎君了?” 高騫平日里做的便是維護皇城秩序,天子尊嚴,于自榮當著他的面,這個時候氣焰頓消,哪里還敢繼續作威作福,趕緊吩咐人把那幾個家丁叫回來,笑道,“高郎君誤會了?!?/br> 高騫模棱兩可地回答:“如此便再好不過?!?/br> 于自榮笑道,“也是巧了,郎君怎么會在此?” 而恰恰在這個時候,人群中又傳來一聲金玉相振的溫潤嗓音。 “翠翠?!?/br> 惜翠循聲看去,只見青年靜靜站在不遠處,如蕭蕭肅肅的玉樹,不知站了有多久。 他目光看著她,又好似看著高騫,或是于自榮,亦或者說是眼前這出鬧劇。 袖中的指尖輕輕一顫,衛檀生唇角斂去了往日的笑意,微垂的眼睫擋去了眸中重重的思緒。 他何等聰明,看到眼前這一幕,頓時便明白了過來。 他來晚了,再一次來晚了。 他得了信之后,急忙趕來,沒想到卻還是來晚了一步。 晚風吹起他腦后的發帶,像扭曲了的杏色小鞭,直往臉頰上抽,激起一陣細密的刺痛。 衛檀生收緊了指尖,驚疑不定地想,她會怎么看待他? 當初是他害得她身死,如今卻又來遲這一步。 衛檀生的面色頓時變得格外難看,再瞧見船頭的高騫與她身側的顧小秋時,更覺心臟好像被什么驀地收緊,幾乎喘不上氣來。 在他目光中,少女似乎松了口氣,加快了腳步走到他面前,直視著他的眼,語氣中卻并無任何責怪之意,“衛檀生,你來了?” 她的眼睛是黑色的,透著些冷,在暮色中,閃爍著淡淡的金黃,像是一朵冷焰,明亮極了。 但衛檀生看著看著,仿佛看到那火苗竄了出來,她的眼珠讓火燒了個干干凈凈,只剩下一對吞噬光線的黑漆漆的窟窿,在無聲地凝望著他。 一如他從藥坊中回來后所夢見的那般。 衛檀生猛然驚醒。 他手一松,摸上腕間那佛珠,眼尾垂下,喉口莫名地澀住了。 “抱歉,”衛檀生緩緩扯出抹和往日沒什么不同的微笑,“翠翠,我來晚了?!?/br> 只有他才知道,這是無數個日日夜夜中,他未曾說出口的話。 如今這業火總算燒到了他身上,火舌攀上腳尖,霎時將他整個人包裹起來,骨rou都燒成了灰屑。 晚風吹來,佇立船頭的兩人說話聲兒也叫風吹散了。 圍觀的眾人都漸次地散去。 沒一會兒,不知高騫說了些什么,于自榮訕訕地進了船艙,高騫卻吩咐船夫靠岸,登上了河岸,目光淡淡地看了過來。 “吳娘子?!?/br> 瞧見惜翠身旁站著的衛檀生與顧小秋,高騫眉頭微不可見地又皺緊了些。 “能否移步同我一談?!?/br> 惜翠沒有多想,正要應聲,衛檀生卻突然道,“翠翠,別去?!?/br> 惜翠一愣。 青年只是看著她,嘴角笑意頓失,輕聲固執地重復道,“翠翠,別去?!?/br> 她與高騫如今并無血緣干系,高騫并非她嫡親的兄長。 別去。 畫舫便停泊在河畔。 衛檀生緊緊地盯著她眼里那抹金黃的余燼。他心中驀地生出一種奇異的錯覺與惶恐。 仿佛只要她走向高騫,登上了畫舫,便會隨著那流水東去,奔流入海,去向一個他再也找不到的,更廣闊的世外。 她身側有高騫,也有顧小秋。 他并不是她的唯一,她隨時都有可能厭棄他,離他而去。 畢竟,他與旁人不同,他自小都與旁人不同。 那丫鬟臨行前哭著的模樣再度浮現在腦海。 “小郎,你沒有心?!彼拗f,“小郎你沒有心?!?/br> “翠翠,別去?!?/br> 眼前的青年面色蒼白,好似玉樹在晚風中搖搖欲墜,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輕輕地固執地重復著這么一句話,好似喃喃地懇求。 惜翠猶豫了片刻,“我不去?!北戕D身看向高騫,搖了搖頭。高騫雖皺眉,卻不好再多攔她。 顧小秋似乎看出了其間詭異的氣氛,將手里那盞牛皮燈籠交給了她,“今日之事,多謝娘子,娘子且拿著這盞燈籠,也好照一照夜路?!?/br> 回去的路上,正碰見有人挎著馬頭竹籃,在當街買花,竹籃中牡丹、芍藥、棣棠、玉蘭花,擁擁擠擠。 衛檀生好像想到了什么,提起衣袖拿了朵白玉蘭。 酒盞似的白玉蘭,好像盛滿了琥珀色的酒光,白的像雪。 惜翠半低著頭,衛檀生輕輕地別在了她鬢角,指尖也在發顫。 “翠翠,”他凝望著烏黑的鬢邊那雪白的白玉蘭,下定決心般地輕聲道,“我愛你?!?/br> 他也是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