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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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轉瞬,他又彎下腰,挨個摸了摸兩人的發頂,笑容一如往常和煦,“喜兒與書桃做得很好,叔父還要謝謝你們?!?/br> “你們可有什么想要的東西,告訴叔父,回頭叔父叫人買給你們?!?/br> 喜兒眼睛都不眨,“叔父,喜兒想要時興的磨喝樂?!?/br> 輪到書桃時,小姑娘面色羞怯地搖搖頭,“書桃沒什么想要的?!?/br> 或許剛剛只是錯覺罷。望著面前這位三叔父,書桃懵懂地想。 三叔父他還是這么溫柔,長得又好看,看著就想讓人親近。 雖然書桃沒要什么,但送走兩個小人之后,衛檀生還是叫來小廝,去買了兩個眼下時興的磨喝樂,另有其他幾樣玩具和吃食,回頭一并送過去。 顧小秋。 回到書桌前,衛檀生眼睫低垂,眼中像蘊了一汪春日碧藍色的湖水,澄凈晶瑩。 這個名字他不陌生。 衛楊氏平日里沒什么愛好,只是愛聽戲。衛檀生記憶力素來就比旁人要好上許多倍,這京中稍微有些名氣的戲子,他都有些印象。 略一思索,腦海中便浮現出了女旦的形象,粉墨重彩,兩條墨眉高高挑起,眼尾含著抹紅,婉轉的風情中含著抹俏。 = 衛楊氏找她是去談她這次回吳府的相關事宜。 “翠娘,你既嫁入了我們衛家,便是我們衛家婦了,”衛楊氏慈愛地看著她,“能娶你為妻,是檀奴之幸,我們衛家能得你這么一個兒媳,也是我衛家之幸?!?/br> 夸贊幾句之后,接下來所說的話無非都是一個意思。都是暗示她在吳水江面前,要多多幫襯幫襯婆家。 惜翠一一地應下,“翠娘省得?!?/br> “我自從嫁給檀奴之后,便在心底將自己當作衛家人了?!毕Т涞?,“能嫁給檀奴為妻,做阿翁與阿姑的兒媳,也是翠娘的幸事?!?/br> 衛楊氏見她是個懂事的,不用費心再去教,便滿意地微微頜首。 “難為你有這份心了?!毙l楊氏輕嘆。 說著說著,話題又慢慢地繞到了她和衛檀生身上。 她嫁到衛家不過幾個月,衛楊氏對她和衛檀生的夫妻生活十分關切,想要盡快抱個外孫,為衛家添些子嗣。 “這幾日,檀奴可與你行房了?”衛楊氏拉著她,悄聲問。 惜翠猶豫了一會兒,表現出一抹恰到好處的羞澀,沒答聲,只點了點頭。 衛楊氏臉上頓時綻開笑意,拉著她的手緊了緊,顯得更親昵了許多,轉頭吩咐身旁伺候著的嬤嬤將她屋里那個桃木多寶格的小柜拿出來。 衛楊氏摸出個銅鑰匙,插入鎖眼,輕輕一旋,鎖得嚴嚴實實的小格打開,露出個已有些陳舊泛黃的畫冊。 惜翠看著衛楊氏將畫冊拿出來,悄聲囑咐,“這畫冊你拿回去,晚上和檀奴一起看,照上面畫的做,到時候定能生個麟兒?!?/br> 不用看,她也知道里面是什么內容。衛楊氏將這畫冊輕輕塞到她手上,兩人又敘了些閑話,這才吩咐身旁的丫鬟送她回去。 隔了兩日,海棠替她收拾好行裝,準備回府。 她要回去,衛檀生卻起得很早。 一大早,便已梳洗妥當,坐在床側,梳弄著她額際散亂的發絲,喊她起床。 “翠翠?!彼┥?。 惜翠費力地睜開眼,正對上青年溫和的眼。 “快些起來了,今日你不是要回府嗎?” 惜翠含糊地應了一聲,揉了揉睡了一晚上有些漲痛的額頭,披衣起床。 剛睜眼時沒留意,意識回籠之后,惜翠隱隱感覺今天衛檀生好像有些變化。 但具體哪里有什么變化,卻是看不出來。 剛睡醒,惜翠確實也沒什么精神去留意他身上的變化,略掃了一眼,未曾多加在意。 收拾妥當之后,她登上停在府門前的馬車。 衛檀生親手幫她打起了車簾。 “翠翠,我會想你的?!?/br> 他彎唇微笑,“早些回來。莫要忘記你我之間的約定?!?/br> 說起來有些抱歉,她一時間竟沒想到衛檀生口中指的是什么事。 似乎捕捉到了她臉上微小的情緒變化,衛檀生也未曾在意她這就忘了,不厭其煩地提示道,“這月十五?!?/br> “京郊游船是嗎?”他一提示,惜翠這才有了印象,“我記住了?!?/br> “不會忘的?!笨粗l檀生,惜翠抿唇,又加上一句。 他也望著她,笑道:“那便好?!?/br> 只是,馬車都已準備好了,衛檀生卻遲遲沒有將簾子落下。 他不動,車夫礙于他在,也不敢駕馬。 “翠翠,”青年驀地又問了一句,“你可發現我今日有何變化?” 變化? 聞言,惜翠認真地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卻還是沒看出來有什么多特殊的地方。 雖然看不出來,但她也不會這么直接說出口,思忖了一會兒,惜翠選擇了一個更保守的回答,“今早我見你確實有些變化,但要問我具體哪里,”她搖頭,“抱歉,我沒能看出來?!?/br> 那袖中的指節緊了緊。 泠泠的,是佛珠的輕響。 “沒看出來也無妨?!鼻嗄攴畔铝塑嚭?,按下心頭翻騰著的重重思緒,“去罷,翠翠,我等你回來?!?/br> 目睹馬車漸行漸遠,衛檀生這才回到了屋里。 往日兩人同住的屋中,空空蕩蕩,春風穿堂而過,掀起床上帷帳,紗幔翻飛。 無端地,竟有些冷寂。 望著室內,他唇角常含著的一抹笑意不知在何時隱去。 山上時光悠長,他早已經習慣了一人獨處。 當初面對的,并非眼前柔美的紗幔,而是昏暗冰冷的,生著青苔的巖壁。更甚者,除巖壁之外,他也曾在白骨前趺坐修行。 在當年那日日夜夜的苦修中,陪伴著他的,唯有寂寥冰冷的山風和豺狼夜間的嚎鳴。這些他都未覺有什么,唯獨今日。 拾起地上被風吹落的佛經,重新擱到桌前。 衛檀生對著面前的鏡子坐下。 顧影自憐。 他今日打扮了一番。 女為悅己者容。 而他卻是為了她特地梳妝打扮了一番。 衣襟袖口熏了些香,眉略掃了掃,發尾特地攏作一束,垂在胸前,樣貌濯濯春柳姿,朦朧若高山玉。 那是海外傳來的琉璃鏡,倒影清晰。 鏡中的青年,寶蘊光含,氣韻高潔。 衛檀生靜靜地看著。 漸漸地,鏡中人影驀地幻化為了另一幅模樣。 涂得白白的臉,高挑的眉,微揚的紅色的眼尾,柔情中藏著些男人的俊。再一眨眼,那張臉一晃,又化為了另一幅俊朗模樣。 有光影在鏡前搖搖晃晃,跌跌撞撞,狂舞不休,狂笑不止,還有人在耳畔尖嘯。 衛檀生眸光一凜,幾乎克制不住,心頭嗔怒乍現。 桌上琉璃鏡摔落在地上,霎時間,摔了個粉身碎骨。 他彎腰去撿,鏡中倒映著無數扭曲的人臉,倒映著無數個的他,眼歪嘴斜,形容丑陋。 衛檀生不禁一怔,鏡中無數個扭曲的人臉也一怔。 他幾乎看得有些癡了。 那才是他,那多像他。 原來如此,他生得這般丑陋,也無怪乎她會那么做。 畢竟她最愛俊美的皮囊,而他生得卻貌如修羅。 ——他那樣的丑。 鴉羽樣的眼睫覆下,衛檀生提起衣袖,徒手撿起地上破裂的鏡片。 鋒銳的碎片割破了掌心,他卻毫無所覺,像個在收集什么珍寶的稚童,一片一片的撿起來。 地上散落的人臉,都是他。 他需得耐心拾起來。 ——拾起他的臉。 利刃深入掌心,除卻痛楚之外,帶給他的更多是一陣漫上脊椎的快意。 他激動快意地渾身發顫,低聲輕笑,不自覺地握得更多,也握得更緊了。 滴滴答答的血倒映在鏡子前,他面前又掠過紅的花,白的荊條和黑洞洞的深淵,耳畔的尖嘯聲愈加劇烈了,伴隨著念經聲,好似化作了縷縷檀香,鉆入他耳中,鼻中,四肢百骸。 “翠翠……” “翠翠……” 衛檀生低低地呢喃著,悲憫又居高臨下地,對著并無他人的居室問道,“你要我拿如此放蕩yin亂的你如何是好?” 回答他的,唯有一縷淹沒在唇齒間的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