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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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繞入一片樹林,對一棵樹上隱藏著的哨兵迅速出示令牌,旋即翻身下馬, 奔入林中。 林中只剩外圈還有樹木, 內里已經被伐出一片空地, 供大軍休整。 紙片似的瘦子拐入主營當中,下拜道:“將軍, 我回來了?!?/br> 上位的吳宜春急切地合上手中的扶綏地圖:“如何?” “將軍,信中所說是真的,河道那邊確實有漢人軍隊看守。他們不僅投了麻袋斷流, 還挖了兩條溝渠,讓河水分流到洼地里?!?/br> 吳宜春笑罵:“他娘的,還真打定了主意要把那鞠琛渴死在扶綏啊?!?/br> 他的兩名副將都笑了,只有一人凝眉道:“將軍,咱們當真不馬上馳援?” 吳宜春飲了口茶,慢悠悠道:“怕什么?渴一兩天, 死不了人?!?/br> 另一名副將幫腔道:“可不是?那鞠琛仗著他跟王上寵妃那八竿子打不著的姑侄關系, 在咱們將軍跟前擺臭架子不是一日兩日,這回, 他可承了咱們的大情了?!?/br> 那人仍是有些異議:“將軍, 咱們這回是送糧的本是要往衛陵城送糧, 如今已延期了。衛陵的禤旺不是什么好相與的,若是他向王告狀……” “告狀?他告什么狀,告一個剛解救了扶綏之危的功臣?” 不等吳宜春說話,方才替吳宜春說話的副將又忙不迭現身拍馬:“將軍是南疆之臣,又不是他禤旺的家丁,任他呼喝?南疆有難,將軍自是要解救,難道一城之安危,比之遲幾日送到的糧草還不如?” 那參軍不卑不亢:“將軍,屬下仍是認為,該兵分兩路,一路送糧,一路解危,各不耽誤……” 副將皺眉:“你一個參軍,怎得這么多話?你要替將軍決議不成?兵分兩路,萬一糧草被劫怎么辦?萬一支援扶綏的人手不夠損失慘重又怎么辦?你可負得起責任?” 那參軍不說話了,拱手告辭,出外檢查士兵安營狀況如何了,并叮囑大家只吃干糧,萬勿生火,以免打草驚蛇。 吳宜春繼續飲茶,然而眼中滿是按捺不住的喜悅。 少了個唱反調的,主帳中的人都輕松了幾分。 愛拍馬的副將殷切道:“吳將軍,咱們幾時動身?那業城就在扶綏二百里開外,五日一到,扶綏沒有燃放宣告安全的信彈,豈不是讓業城平白占了便宜?” “我不是說了嗎,渴一‘兩’日,死不了人?!眳且舜汉Φ?,“就后日晚上吧?!?/br> 后日,對吳宜春是轉瞬即到。 他才不會去費神細想,乍然斷水、在扶綏城里煎熬等待救援的鞠琛軍是怎樣一副光景。 后日一入夜,他便整頓軍勢,只帶了少數馬匹,做包抄和追擊之用,以免鬧出太大動靜,做不了一只合格的黃雀。 之所以他要帶五千人,自然是有吳宜春自己的考量的。 他根本沒想讓他的兵死戰。 說白了,帶五千人,就擺出來看的,既是給鞠琛看,也是給北府軍看。 他要給鞠琛一個打出城、沖散北府軍戰線的機會,順便也方便自己帶軍入陣,擒拿下嚴元衡。 只要擒下嚴元衡,他后半生的榮華富貴,便是穩穩當當的了。 而他野心勃勃的對象,此刻確在扶綏城外三里的前沿陣地中。 嚴元衡吞咽著雜面做的窩頭,碎渣簌簌從他口邊落下,他眉頭也不皺一下,只盯著扶綏方向。 身側的時停云遞給他水,他喝了一口,直到時停云擦擦壺口,喝了同一壺水,他才后知后覺地紅了臉。 他想起那壺被自己藏起來的酒,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緒:“你經常這樣同別人共飲一壺水嗎?!?/br> 時停云咽下水:“是啊?!?/br> 嚴元衡嚴肅道:“這樣不好。以后不許?!?/br> 時停云玩笑:“是了,我的十三皇子?!?/br> 嚴元衡扭過臉,有點高興。 待他把目光重新聚焦在扶綏城時,神色又重歸凝重。 他道:“不該打這一仗的。我來邊城,確實是代王巡狩,但也不必非要打一場給我看的勝仗……” 時停云笑了,單肘撐在膝上:“不是為了你?!?/br> 嚴元衡也不尷尬,“唔”了一聲:“那是……” 時停云舉起水囊,對嚴元衡坦蕩地笑道:“為了我的國。還有,我的王?!?/br> 嚴元衡明白過他話中含義,吃了一驚,迅速壓低了聲音:“無禮!你喝水也能吃醉嗎?這話怎可亂說!” 時停云瞇著眼睛看他:“你會說出去嗎?” 嚴元衡一噎:“我……” 時停云目不轉睛地看他:“謝十三皇子?!?/br> 嚴元衡轉過臉,生硬地轉開話題:“……太冒險了。若是有人來援呢,若是城中之人打算魚死網破呢?我看兵法說,莫迫窮寇,他們若是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來?!?/br> 時停云說:“十三皇子說得對。就是一句話說錯了三點?!?/br> 嚴元衡:“……”他洗耳恭聽。 “首先,他們不是窮寇?!睍r停云道,“我們斷了水流,他們城中還有井渠,靠著地下水,雖然緊巴,但也能活過五天?!?/br> 嚴元衡:“五天?” 時停云:“我們的城池,是三日一放信,互相通告平安。南疆這邊是五日。而扶綏沒有烽火臺,一旦信彈沒有辦法使用,就只能干等著五日過后,鄰城察覺不對,前來救援。他們知道,至多六日,援軍即至。仍懷希望的軍隊,又何談‘窮寇’二字?” 嚴元衡想,難怪幾日以來,扶綏只嘗試過用信鴿送信出去,被射殺幾回后,索性連鴿子都不放了。 “其二,他們不會魚死網破的。因為他們貿貿然沖出來,魚會死,網不會破?!?/br> “就像多足的蜈蚣,若是每一節蜈蚣都有了自己的頭腦,那么究竟是往東走還是往西走,它們也能吵得不可開交。正如我方才說過的,他們既有出戰的理由,又有避戰的理由,因而,城中定有主戰和主和兩派,正爭得不可開交。單是這樣的爭執,已經夠他們的將軍頭痛,而城中缺水,也會致使民怨沸騰。水若是多分給軍隊,百姓會不滿;若是軍隊喝不著水,也會躁動不安,軍民一旦對立,定然內患無窮。在這種彼此掣肘、小亂不斷的情況下,只要他們的主官不是豬,都會選擇縮在城內,以安撫民心為主?!?/br> 嚴元衡聽得入神:“嗯?!?/br> 談論軍事的時停云,從不會引些佶屈聱牙的名家之言來佐證自己的觀點。那些兵書都是他的啟蒙書籍,就像哪個舉人也不會拿自己會背三字經來炫耀自己的博學多才。 他說著哪怕是愛聽書的小老百姓都能聽懂的淺顯比喻,和以前一樣。 在望城,他總覺得時停云這樣于禮不符。 直到現在,嚴元衡才發現,這樣的時停云,與邊疆的星空、烈風與快馬最是相配。 但他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時停云的下文。 嚴元衡忍不住問:“然后呢?” 時停云:“什么然后?” 嚴元衡:“你方才說,我錯了三處?!?/br> 時停云:“啊,我就湊個整。覺得三聽起來比較有氣勢?!?/br> 嚴元衡:“……” 時停云笑了起來,高馬尾被夜風吹起,順著臉頰拂過,有幾絲貼著他的唇飛過,因為他的唇才被水潤過,發絲沾在了唇畔。 嚴元衡未經思考,抬起手,幫他把頭發別到耳后。 時停云頓住了,略驚訝地看著他的手。 嚴元衡的手還停留在他的耳后,指尖被那一縷頭發燒得火燙。 ……不對。 這樣是不對的。 嚴元衡迅速約束好自己的動作,卻約束不住那顆愈跳愈快的心。 他把手收回來,抓住了時停云放在地上的水壺。 他得抓住點什么東西,才能把自己的手拘禁起來。 嚴元衡輕聲地:“素常?!?/br> 時停云挑眉:“嗯?” 嚴元衡:“……停云?!?/br> 時停云點點頭。 嚴元衡:“時停云?!?/br> 時停云都要笑了:“十三皇子,你叫了我三個名字,想說什么?” 嚴元衡低聲:“……你說點什么?!?/br> 時停云:“說什么?” 嚴元衡也不知道他想讓時停云說點什么。他只是感覺,如果時停云不說點什么,他就要忍不住說點什么了。 時停云見嚴元衡臉色不對,道:“你——” 嚴元衡同時開口:“你——” 兩個“你”字合為一處時,褚子陵與李鄴書匆匆而來,徑直打斷了二人:“少將軍!” “十三皇子!” 嚴元衡:“……” 他握緊的拳頭松了開來,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氣,但一股失落感隨之而來,一時說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然而片刻之后,他便什么想法都沒有了。 李鄴書哪里見過這么大的陣仗,臉色煞白:“探子……探子回報,扶綏四周突然出現大量南疆軍隊——” 似乎是為了呼應于他,喊殺聲呈環形震天而起,竟是悄無聲息地在扶綏城外圍構起了一個包圍圈,宛如群狼窺伺在后,準備攻擊時發出的群聲厲嚎,刺得人頭皮發麻。 ……好一個3d環繞立體聲。 嚴元衡騰然起身,臉色遽變:“……南疆兵馬?” “我們將扶綏圍得鐵桶一般,這消息是如何走漏的?”褚子陵急道,“少將軍,聽這聲音少說也有三四千人!再加上扶綏城內的兩千軍馬……少將軍,你帶著十三皇子走吧,子陵在旁翼護,一定能護你們突出重圍!” 時停云前跨兩步,側耳片刻,道:“你們是怎么聽的?” 褚子陵與李鄴書俱是一怔:“嗯?” 時停云道:“什么三四千,圍來的起碼有五千余人?!?/br> 而緊閉了數日的扶綏城門漸漸落了下來,發出嘎吱嘎吱的悶響。 城內蓄勢待發的兩千軍士,在聽到喊殺的號角后,也亮出了早已擦拭多日的戰甲銀槍,準備一掃幾日來的憋氣,里應外合,殺盡圍城的三千北府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