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江求川下巴擱在她肩頭,低聲笑,氣息噴在她耳邊又熱又癢。 “你明天幾點上班?”他問。 虞亭:“……” 果然是個成年人聊的話題。 “明天周六,我不上班,你忘了?”虞亭沒好氣說。 江求川點頭,確實忘了,他在醫院只記幾號,不記星期幾。 第二天上午,虞亭難得的睡睡了個懶覺。 吃完早飯,江求川吃下藥后坐在病床上處理楊肯發來的郵件,快到十點鐘時他放下筆記本電腦,轉手拿起床邊的雜志在看。 沒一會兒,熟悉的輪椅聲漸進,肖順海今天看上去十分有活力,他喊著:“來,昨天那局還沒下完?!?/br> 江求川笑了聲,下床:“你昨天沒贏過?!?/br> 肖順海作勢擼袖子:“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br> 虞亭坐在床上看走秀,她摘下一只耳機,聽窗戶邊兩個男人在說話。 他們居然在聊《孫子兵法》,一個說的頭頭是道,另一個附和著提出自己的觀點,兩人有來有往像是兩個文學評論家。 快到吃午飯時候,王阿姨將午飯送來,隔壁護工也來喊人:“老爺子,吃午飯了,今天換了個新保姆,給你做了家鄉菜?!?/br> 肖順海沒看她,對著門搖搖手:“行,我就來,你先過去?!?/br> 兩人這一局棋還沒下完,肖順海意猶未盡地將棋子丟進棋盒里:“下午再來?!?/br> “晚上吧,”江求川說:“我下午去做檢查,沒問題的話明天出院?!?/br> 肖順海笑著拍了拍他的肩:“出院是好事,我也沒幾天要回老家了,你以后注意身體,可別再來了?!?/br> 他推著輪椅往外走,精神抖擻:“那我晚上過來把這局棋下完,約好了晚上,你可別忘了?!?/br> 輪椅摩擦著地遠去,吹過的風瀟灑而落拓。 虞亭沒忍住輕嘆了聲:“希望肖老爺子能長命百歲?!?/br> 可愛的人,總是不希望生活讓他多遭磨難。 “但愿如此?!苯蟠ㄕf。 下午午休過后,虞亭陪江求川去門診做最后的檢查,路過隔壁病房,肖順海中氣十足的聲音:“給我拿手機來,我給我兒子打個電話?!?/br> # 李醫生問江求川最近身體癥狀如何,江求川一一回答。聽到李醫生說他身體沒什么大礙,明天能出院時,虞亭才放下心。 李醫生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江求川起身想回病房,被虞亭強制去做了個體檢。 “醫生說沒什么問題?!苯蟠ㄕf。 虞亭看他一眼:“醫生是說你胃沒大問題,不是沒問題。再說,誰知道你心臟、腦子有沒有問題?!?/br> 在虞亭“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的旗號下,江求川被她拉著又去做了大腦體檢和常規健康體檢,抽血留在第二天早上空腹去抽。 全部弄完時是下午五點,虞亭拉著江求川回病房,他一路上拉著臉沒開笑,為三個多小時的體檢感到疲倦和厭煩。 還在走廊上,就見人來來往往,面帶急色。 虞亭納悶:“這是哪個病房出問題了?” 往前走兩步,肖順海的護工急急忙忙在往電梯口跑,六神無主。 虞亭心一跳,她問護工:“怎么了?” 護工站在電梯前焦急的等待著,數字一個一個往下跳。 她眼眶紅著:“肖老爺子,快不行了?!?/br> 第59章 “怎么會這樣,中午都還好好的?”虞亭不敢相信,就在幾個小時前,她還聽到了肖順海硬氣的聲音,昨晚,醫生也說他情況好轉,怎么會突然就不行了? 護工抽泣著說話,斷斷續續難以聽清。江求川蹙眉,唇抿成一條線。 護工抬頭對上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戾色,登時渾身瑟縮了一下,如寒刺在背。突增的壓迫讓哭聲漸歇,回想起下午的一幕幕,護工的肩膀微微顫抖。 今天中午新的保姆來送飯,做了一道湯和兩道好消化的家鄉菜給肖順海吃。肖順海忌口許久,拿著微微辣的家鄉菜胃口大開,飯沒吃多少,將三個菜吃的精光。 吃完飯半個小時左右,他直捂著胸口說悶,讓護工拿手機來,他連著給兒子打了十多個電話。兒子在開會,電話沒打通。過了一個小時,肖順海歪在床上直吐,他脖頸上的青筋暴起,滿臉漲紅,大氣難喘。 護工被他嚇得魂不附體,馬上將李醫生叫過來。李醫生一樣一樣盤查肖順海今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追溯到午飯,護工給新來的保姆打電話,保姆以為是太辣刺激到胃了,連連保證自己真的只放了一點點辣椒。 最后被李醫生問了出來,問題不在辣,在湯。魚丸湯的手工魚丸里加了蝦沫。肖順海對蝦嚴重過敏。 新來的保姆在電話里直哭,她說今天以前的保姆家里事出突然,凌晨就走了,她一直沒聯系上。但她給先生打過電話,她問先生肖順海有沒有什么忌口,先生在忙,只說炒菜少放油少放辣,不能順著老爺子的心意隨便炒,說完就掛了。 李醫生和護工沉默。 肖順海已經開始大口吐血,送去搶救也回天乏力。他的身體因長期化療而十分脆弱,原本得以控制的癌細胞擴散,加上過敏反應嚴重,病情急速惡化。 半小時前,他的兒子兒媳還有一些旁的親戚全都趕過來了。 電梯到,護工匆匆下樓。 電梯口,在周遭匆忙來往的腳步聲中遺世般沉默著。 虞亭看向江求川,他轉身向人來人往病房走去,她提著步子跟在他身后。 病房里,肖順海的病床旁滿滿當當圍著人,或低頭沉痛、或面色哀戚。肖順海虛弱的躺在病床上,雙頰肌rou塌落,灰白的唇抿成一條窄線,像被死神抽走了全身力氣。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坐在病床旁嘴里不停地在喊“爸”,他緊緊握住他的手,握住父子倆此生最后一根羈絆的細線。 肖順海連動動手指都難,他艱難地掀開眼皮,用家鄉話說:“怎么、天黑了不開燈?!?/br> 虞亭和江求川是這場哀宴中沒有入場券的客,只能止步在門前。感受著生命之火被死亡步步蠶食的無奈和恐慌。 肖順??斩吹难凵裨诳罩信c虞亭交匯,略過江求川,驀地吐出一大口血,白色床單上紅得刺眼。 “爸,車已經準備好了,我帶你回家?!眱鹤佑眉亦l話說。 幫肖順海出院、推著他下樓的整個過程,沒有人再說一句普通話,都用家鄉話交流。 輪椅與地面摩擦發出的鈍響漸弱,彌留在人間的老人斷斷續續與兒子用家鄉話交流,鄉音依舊。 他知道,他終于要回家了。 他也知道,他回不了家了。 # 聽護士說,肖老爺子是在關上車門時咽的氣。 “吃點飯吧?!庇萃ぽp聲說。 江求川已經在棋盤前坐兩個小時了,約好的對弈成了無法抵抗的離席,他下完黑子,又下白子,獨自赴約到底。 虞亭勸不動他,沒有再勸,找了把椅子在他身邊安安靜靜的坐下。無聲無息地告訴他,她一直在。 四周密閉得沒有一絲風動,她甘愿與他共同品味這份沉重。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幾乎連姿勢都沒有變過。最后一顆白子在棋盤上落下,江求川緩緩開口:“他贏了?!?/br> 短短三個字像一根鋒利的小針,穿過層層阻礙,快準狠地扎進虞亭心中最柔軟的角落,刺痛中帶著酸澀。 她轉頭看向江求川的側臉,輕扯了扯嘴角,柔聲說:“那我們去吃晚飯吧?再過一會兒都該吃夜宵了?!?/br> 江求川沒動,他像是一下被抽空力氣,倒在了椅子上。 “他和我下棋,他曾經和我下棋?!彼p勾了勾唇,淡聲說:“差兩個字,差別這么大?!?/br> 虞亭聲音哽了哽:“他終于買上回家的車票了,我們應該替他高興?!?/br> 江求川輕嘖了聲:“感覺他昨天才在我眼前說‘我叫肖順海,比你老公的川要大’?!?/br> 虞亭笑了聲,靠在他肩頭。他頭歪著,搭在她的頭上。 “今天站在他病房前,我才恍然意識到,自己也到了直面死亡的年齡,”他側臉在她頭發上蹭了蹭,自嘲:“我高中參加親戚的葬禮,有人問我怕死嗎?我當時很酷的說:每個人都會死,但每個人又都活著,這意味著每個人都是死者。直到今天,那種被死亡沿著腳跟往上爬時渾身僵硬的感覺,我撒腿想往外跑,原來,我是怕死的?!?/br> “我怕被生命放逐?!彼f。 他赤’裸的剖白,像是在靈魂古堡外的荊棘叢中辟出一條直道的鋒利鐮刀,他站在入口,以赤誠相迎。 虞亭捧著這份突如其來的“誠”,有些燙手。 她伸手,和他的手扣在一起,喉中輕笑:“博爾赫斯說,死亡是活過的生命,生活是在路上的死亡。既然如此,我們更應該好好感知死亡來臨前的每一天,好好體會五味俱全的每一天?!?/br> “其實死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只有這個時刻,我們才能獲得回顧整個人生的特權?!?/br> 江求川笑:“聽起來似乎很酷?!?/br> 虞亭掰著他的手,揚唇說:“是個寫自傳的好時候,不過手速得夠快才行?!?/br> 江求川伸手拉她做到大腿上,雙手環著虞亭的腰,頭倚在她肩上。他說話時熱氣噴在她的脖頸,微微發癢:“你說,我們七老八十的時候也會這么坐在一起嗎?” “怎么,過了九十你就要去抱別人了?”虞亭佯怒。 江求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發笑說:“萬一到時候你坐上來,把我腿坐斷了怎么辦?” “……”,虞亭瞥他一眼:“明年你過生日我送把輪椅給你?先備著,有備無患?!?/br> 她的語氣聽上去有些躍躍欲試,江求川有些腿骨發麻,拉著她站了起來,另起一個話題:“吃飯吧?!?/br> 桌上,王阿姨為兩人準備的三菜一湯已經涼了。 虞亭準備拿碗到微波爐邊熱,嘴中嘟囔:“有點麻煩?!?/br> 江求川攔住她的動作,他看著她:“我們出去吃吧?!?/br> “好啊,”虞亭幾乎是立刻與他的想法達成一致,片刻,她又有些失望地垂下頭:“不行,你病剛好?!?/br> “我不吃太刺激的,”江求川說:“有時候,當下的幸福和滿足比健康更重要?!?/br> 虞亭不贊同:“容易食髓知味?!?/br> “但偶爾一次也沒關系吧?!彼乱幻肽樕蠐P起慢慢的笑。 江求川換上便裝,他看了眼虞亭:“你想吃什么?” 虞亭笑瞇瞇說:“肖老爺子不是總說城北那家店好吃?我們去試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