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這一來二去的功夫,那些戲子便拾掇好了行裝。 在侍女送來了溫水之后,便聽見前方的絲竹之聲緩緩響起,幾個侍從將大紅色的帷幕緩緩拉來,七八個戲子逐個登了臺。 戲剛一開始,就見程煜的手驟然握緊了。 他嗓子越來越干,三下兩下就將一旁的茶水喝了個干凈。 這喝茶的速度,簡直比飲酒都快…… 甚至戲還沒演到認親,程煜的心就跳到了嗓子眼兒了,他佯裝打呵欠,實際上是想抬手擋住自己的表情,好通過五指的縫隙偷偷去看唐嫵。 他得看看她生不生氣。 再看看她有沒有哭鼻子…… 開始的時候,唐嫵的神色還算正常。 可等到臺上那屠夫家的女兒和侯府夫人抱在一起痛哭的時候,唐嫵的表情才逐漸產生了變化。 若是說方才她還在納悶為何他要來帶自己看一場戲。 現在她則是都明白了。 他在暗示她,暗示她是那個被屠夫抱走養大的女兒。 這戲不長,一個時辰很快就過去了。 幾個戲子退下后,這包廂內就剩下了程煜和唐嫵二人。 程煜見她低頭不看自己,心簡直就像被萬箭穿過一般。 完了? 生氣了? 程煜想著他不能坐以待斃,便輕咳了兩聲,誰知一張嘴還是沒說出話來。 隨后他又吞咽了兩口唾沫,然后又輕咳了兩聲。 剛欲開口,便聽唐嫵起身搶先道:“世子為何要請妾看這場戲?” 程煜呼吸一窒。 他雖然沒準備好說詞,卻也起了身子往唐嫵那邊挪了挪。 須臾之后,程煜緩緩道: “夫人……夫人覺得這戲如何?” “甚是圓滿?!碧茓炒?。 聽到這話,程煜的表情瞬間見了一絲笑意。 “那……若是夫人是那屠夫之女,是否也會原諒侯府一家?”程煜的這句話,說的可是一個字比一個字聲音小…… 四目相對,室內一片安靜。 程煜話里的暗示,已是十分明顯。 見她未語,他又緩緩開口道: “我有一個meimei,她名喚程妧,是程國公府的長女。她與我一母同胞,有同樣的一顆痣,亦有同樣的藥香……她本以為她在兩歲的時候夭折了,可直至今日,我才知道,她還活著?!?/br> 唐嫵身型一晃。 半響,她喃喃自語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世子弄錯了……”她是唐家女,是唐清風和李氏的女兒。 程家女? 這不是天方夜譚嗎? “夫人,若你是那屠夫之女,你是否會原諒侯府一家?”他一字一句,又問了一次。 程煜握著拳頭等著她的回答。 其間,他甚至都嘗到了喉間的腥甜味。 唐嫵用指甲狠狠地摳著掌心,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然后搖頭道:“可妾不是屠夫之女……妾入了賤籍……妾……” 她還沒說完,程煜就再也聽不下去了,他一把抱住唐嫵,輕輕地撫了撫她的背,“什么狗屁賤籍,你別哭,哥哥帶你回家?!?/br> 第48章 哥哥 他一把抱住唐嫵,輕輕地撫了撫她的背,“什么狗屁賤籍,你別哭,哥哥帶你回家?!?/br> 肢體相觸的那一瞬間,唐嫵突然愣住了。 那個極其陌生的稱呼,讓她條件反射一般地推開了程煜。 “妧妧?!背天陷p輕地喚了一聲。 唐嫵對上了他的目光,有些慌張道:“世子……興許是弄錯了人吧?!痹挶咀邮窃挶咀?,戲劇是戲劇,這種橋段,能當的了真嗎? 說完,唐嫵便垂下頭,向后退了一步。 她的籍契上明明白白地寫著,她是蘇州唐家之女,后于辛丑年九月十七被賣入賤籍。如若她沒有遇上殿下,她便依舊這世上人人都可踩踏的一只螻蟻。 她與程國公府之間的距離,怕是比天地之間的距離還要再遠一些。 況且,就算她真是程家的流落在外的長女,那樣真正的高門大戶,若是得知了她這樣的存在,難道會將她認回來嗎? 唐嫵覺得,她之于程國公府,就像是要在一張傳世畫作上潑上墨汁一般。 如此大的一個污點,人人都該避之不及才是。 片刻之后,唐嫵深呼了一口氣,然后緩緩道:“興許是弄錯了呢?世子有所不知,妾之前被掠到渝國荊州的時候,就曾見過一次渝帝,他肯將妾送回秦州,其實就是因為妾與她的亡妻長的十分相似,妾曾看過渝國皇后的畫像,妾與那渝過皇后,真可以說是足足有九分像。如此可見,這世上面容相似之人也并非沒有?!?/br> 唐嫵抬眸看了他一眼,繼續道:“再說這體香吧,姜花雖然名貴,但并非買不到。妾雖在十歲的時候被賣到了勾欄瓦舍,但在那之前唐家也算是個書香門第,大富大貴雖不見得,但若是母親在懷胎時有了小產的征兆,依照妾祖母那個性子,只要能換來子嗣,就是把宅子賣了她也是肯的?!?/br> “最后再說這顆痣……” 聽到這,程煜聽不下去了,他立即打斷道:“可這世上,根本不會有這么多的巧合!” 她這一句一句的解釋究竟是何意,他怎會不懂?可若是他沒有十成的把握,他其實根本不會將這件事宣之于口。 他小時候調皮搗蛋,曾摔碎過一對兒玉佩,惹得一向端莊大方的母親落了淚。那時他小,見母親落了淚,就以為是犯了大錯。于是在他默默給母親遞了一條手帕后,便主動去祠堂長跪受罰了。 可沒過一會兒,一向對他嚴厲有加的父親倒是親自來祠堂扶起了他,他記得父親對他說:“阿煜,起來吧,今日你母親并非氣極了你,她只是因為那玉佩上刻著你和你meimei的名字,才會如此?!?/br> 程煜一直知道他有個meimei在不到兩歲的時候夭折了,可卻從未有人告訴他,他的meimei是如何夭折的。 直到后來長大,他特意去問過父親,他才知道了這事的前因后果。 程妧雖然身子弱,但大夫卻說過不會甚性命危險,可未成想,程妧居然因為一個蘇州來的侍女,不幸染上了那邊的傳染病,這病來的十分厲害,一夜之間,她的身上就長出了大塊的紅色瘡面,不管喝了多少藥,都沒有用。 最后,甚至因為無法排泄,就連身子都憋腫了…… 由于這病傳染性極強,老程國公當即就將程妧的院子隔離了起來。除了大夫和幾個侍女,任何人都不得進入。 可沒幾天的功夫,程妧還是停了呼吸。 按理說,像這樣一歲多的嬰孩夭折了,是不允許舉辦喪事的,更別說是吊唁致襚,設重,設燎??闪周綈叟那?,一直懇求公婆讓程妧進祠堂,程國公府痛失嫡長女,試問誰不心疼!就在程國公快要同意的時候,程老夫人也不知道從哪來找來了一位道士。 那道士說,像程妧這樣的命格是萬萬不可入祠堂的,如果給她挑了銘旌,入了棺,那不僅在接下來會克死同胞的哥哥,還會克了整個程國公府三代人的運道。 這樣的話一出,縱使是老程國公這樣的武將,都不免生了忌諱。 到最后,不論林芙如何爭取,程妧還是被那道士帶走,葬在了外頭…… 他記得,他第一次聽聞這事的時候,到還并未覺出什么可疑來,直到遇見了唐嫵,他才發覺當初聽到的很多細節,都隱隱透露著詭異。 就比如程國公府的家仆如此多,為何要從外面找侍女?而且那侍女是蘇州來的,唐嫵又恰好也是在蘇州長大的。 還有就是,為何祖母會突然結識了一位道士,而那位道士,自那日分別以后,也就再沒見到人,現在想想,倒像是專門為了程妧而來一般。 程煜本想著,在這些事沒徹底弄清楚以前,還是不要與唐嫵相認為好。但今日,他實在是忍不住了。 因為她這十幾年,過的實在太苦了。 她看似云淡風輕的每一句話,句句都能讓他想到,她這些年的孤苦伶仃,和無依無靠的日日夜夜。 她究竟受了多少苦,才能如此平靜地說出這些話。 而且每一句,都小心翼翼,都卑微無比。 所以,他怎么能再讓她等! 一時一刻都不能! 他程國公府的嫡長女,他程煜的嫡親meimei,即便過去再是不堪,他也容不得任何人恥笑她。從今往后,就是天塌下來他也會給她頂著。 思緒回攏,程煜再一次看向她,只見她垂頭不語。 樣子怯生生的,倒像是她犯了多大錯一般。 他攥了攥拳頭,語氣平靜道:“妧妧,今日同你相認,確實是有些唐突了?!?/br> 這話音一落,就見唐嫵抬眸看了過來。 四目相對,程煜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然后一字一句道:“可我就是想讓你知道,你在這世上,還有我這個兄長可以依靠?!?/br> 程煜的語氣可以說是很霸道了,畢竟,他連夫人都不叫了。 別說,就這稱呼一變,等唐嫵再看向他時,氣勢都像是矮了一截。 程煜看出了她的狐疑不決,于是又上前一步柔聲道:“既然你還是不信,那不妨讓我猜猜你的生辰?” 這次,唐嫵的眼睛突然一亮。 她覺得這倒是個好主意。前陣子唐家夫婦來找她,她可是又看過了一次她的生辰牌,這是絕不會記錯的。 “癸亥年,七月十六?!彼D了頓,又笑著道:“妧妧,我說的可對?” 聽完他這話,唐嫵的身子都忍不住踉蹌了一下。 居然真的……連日子都對上了 程煜看著她徹底傻掉的表情,不禁低低地笑了兩聲。其實他心底里也知道,讓她接受此事,也需要有個過程,總不好逼的太狠了。 “最近路程辛苦,你也累著了。這樣,你回去先休息幾天,再過幾天,我再與你詳細說,如此可好?”程煜嘴上雖然這么說,但心里卻有另外一層想法。 他想帶她回家,總得將那幾件事徹底問清楚了才好。 那侍女,那道士,他猜測,他們定不是偶然出現的…… 這邊,唐嫵一聽可以過幾天再說,便趕緊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