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光從臉上看,看不出她有半點情緒波動。 “你一個跑越野的老江湖,家什裝備比搞救援的還齊整,就算不抽煙,也不至于連防風打火機都沒準備?!鼻幌翌D了頓,再開口時,語氣帶了絲輕諷:“再不濟,打火石總該有吧,我自己打還不成?” 她倒沒什么惡意,純屬就是心情糟糕透了。話到嘴邊,和順不了,全是帶刺的。 這時候有點脾氣也正常,傅尋懶得跟她計較,找了打火機遞給她。 曲一弦接過一瞧,還真是戶外必備的防風打火機。 她覷了傅尋一眼,邊點著煙邊問他:“你真不抽煙?” 她對傅尋“不是善茬”的第一印象先入為主,又時時瞥見他左手手臂上的紋身,對他是老江湖的推測深信不疑。 中國的飯桌文化向來離不開煙酒,傅尋要是真不抽煙,還挺顛覆她的想象。 “抽?!备祵ご鬼?,看她點煙:“不過很少?!?/br> 曲一弦點煙的手勢有些特別,她喜歡用火焰最外側的那層火光輕撩煙嘴,點兩次。 第一次控制著火星只烤得煙卷焦黑,燎出煙草香。 第二次點著前,打著圈的讓煙嘴受熱均勻。 瞧著慢,點著也很快。 她順手,把打火機塞進后腰的褲袋里。轉身前,難得體貼一回,對傅尋說:“不習慣就回車里待著,這種場面你看時覺著新鮮,等午夜夢回就熱鬧了?!?/br> 明明是好心提醒,偏這話聽著,有點不是那個滋味。 傅尋這一琢磨,差點笑了。 是挺新鮮的……頭一回有個女人,擔心他看了尸體,晚上會做噩夢。 曲一弦上前。 不知是誰先叫了聲“小曲爺”,圍在沙丘前頭的人自覺地給她讓出一條路來。 她微微頷首,走到離荀海超約一米左右的距離時,停下來,半蹲著,把那根煙插進了流沙里。 此刻的荒漠里,沒風。 煙卷燃燒的白煙騰起,又細又淡,筆直往上空揚去。到半道時,那縷白煙裊娉,緩緩散成三縷,像點了三炷香一樣,替所有人送他在荒漠的最后一程。 曲一弦起身,四下張望了眼,抬手抽走站得離她最近,年紀也最輕的男人襯衫外口袋里疊得整整齊齊只露出一角的方巾。 方巾的角落繪制著鎏金線條的“星輝救援隊”字樣,是星輝救援隊每位隊員都有的除了工作證以外的標識。 她上前,把方巾輕輕地蓋在了荀海超的臉上。 無論他生前做了什么,死后都該給他體面和尊重。 做完這些,她踏回沙丘下,問:“誰找到的?” 剛被她抽走方巾的男孩摸了摸鼻子,往前走了一步:“是我?!?/br> 曲一弦對他有印象,今年年初時剛招進隊里的隊員,還不滿二十。高三輟學后就去考了駕照,從去年申請進入車隊參加救援,直到上個月剛過考核。 她招手,示意他到一邊說話。 遠近都有人,她余光掃了眼,見傅尋就倚著大g而站,私心覺得傅尋無故被她扯進來,也該跟著聽聽。 于是,腳尖一轉,往傅尋那走去。 到了跟前,按程序,是要先給傅尋介紹。話剛開了頭,她搔了搔耳鬢,問男孩:“你叫李什么則?” 男孩抬眼看了看她,臉色漲紅:“我叫沈青海?!?/br> 曲一弦一個字都沒蒙對,也不見尷尬,反而比沈青海還自在,給傅尋介紹:“我隊里年紀最小的隊員?!?/br> 傅尋頷首,只分了個眼神,瞥上一眼。 “荀海超就是他發現的,打了信號彈?!鼻幌忆亯|完前因,開始追問細節。 比如—— “怎么發現的?” “發現時,死者就是這樣?” “現場呢,除了你還有誰,誰是第二個過來的?” …… 沈青海聽到第一個問題,本就漲紅的臉色紅得更詭異了,他支支吾吾的,回答:“我埋地雷時,發現的?!?/br> “埋地雷”是越野術語,這里的“地雷”指的是排泄物,而需要釋放排泄物時,就叫“埋地雷”。 難怪臉紅成這樣,果然還是年輕啊。 沈青海說完這句令他難以啟齒的話后,鎮定了不少,回憶片刻后,說:“當時居高臨下,先是看見了人臉……” 他一頓,瞥了眼曲一弦后,繼續道:“等反應過來后,因為不是很懂規矩,不敢輕舉妄動,提上褲子先去叫人了。和我同車的是茂哥,我們兩先下的沙丘,確認了底下躺著的是我們要找的人,就立刻發信號彈了?!?/br> “當時發現時,他就是這樣,埋在沙地里,剛被風吹開?!?/br> 曲一弦了解了大概,揮揮手讓他離開,等著警方過來,做完筆錄再走。 沈青海一走,她下意識去摸煙。摸了個空才想起煙沒了,頓時意興闌珊。 傅尋車上有煙,但他沒給曲一弦。 無論她在西北多身名顯赫,在他的眼里,曲一弦仍是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沒有任何貶義,單指性別。 他不想縱容她抽煙,哪怕她抽煙時風情萬種。 “接下來的事,不是你能插手的?!备祵ね?,倚住車門。視線落下來,看了她一眼:“你等著公安取完證,進一步調查出結果,也算這事有了個交代?!?/br> 曲一弦腳尖劃拉著細沙,聞言,和他對視了一眼:“你對我們救援的流程,挺熟悉的???” “車隊里除了跑敦煌線的,還有川藏線,新疆線。星輝不止是沙漠救援,還有雪山救援,就是自駕陷車了也歸我們管。這么多年過來,沒找到的,遇難的,數不勝數?!彼屏讼蒲燮?,似笑非笑:“每個都崩潰沮喪自責,忙得過來嘛我?” 她的語氣慵懶,透著些玩世不恭的桀驁。 做救援,并不單純只是救,也有救不了的時候。就是把自己搭進去,也不是沒有的事。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做救援,就要有收尸的準備。不止替別人收尸,也可能是替并肩作戰的隊友,甚至是自己。 她只是可惜,他遇難時才二十五歲,正是人生另一幕戲開場的時候。如果他能平安回到他的城市,他會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有美滿的婚姻,人生也許會有不如意,但不至于連這些可能性都沒有。 就因為他的一念之差,葬身在荒漠之中,至死也沒到雅丹魔鬼城。 —— 回營地的路上,曲一弦情緒不高。 悶坐了半晌,似想起什么,問傅尋:“你接下來什么安排?” 傅尋眉心一跳,覺得這句話特別耳熟——上一回她這么問時,生生改了他的路線,搭他的車進荒漠找人。 果然。 她下一句又把他安排上了:“我得回敦煌一趟,你正好也休整下。住宿我幫你解決,酒店三星以上,堪比迪拜的七星酒店?!?/br> 傅尋忍了忍,沒忍?。骸澳銓ζ咝蔷频?,是不是有誤解,嗯?” 當然,三小時后他就知道了,對七星酒店有誤解的,是他。 第14章 袁野收到消息,提前拔營。 他手腳麻利,留在營地的又大多是車隊的人,三兩下就把帳篷拆了個七七八八。 剩下的,裝車的裝車,掃尾的掃尾,一切井然有序。 曲一弦回到營地時,袁野已經收拾好了,就在路邊等她。 見沒她什么事,曲一弦連車都沒下,手肘挎在車窗上,等袁野過來。 有風徐徐,把她鬢間未勾至耳后的那縷發絲吹得直搔她的下巴。她瞇眼,在越發炙熱的陽光下,打量著眼前這片臨時駐扎過二十五人的營地——除了地面有被掃平的痕跡,沒殘余任何生活垃圾。 她滿意地伸出手,摸了摸袁野的狗頭。 袁野冷不丁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摸頭,臊得耳根都紅了,捋著頭發,滿臉抗議:“我的發際線都是被你給捋禿的!” “捋禿了,小爺就給你買頂假發,又不是負責不起?!彼龎男难鄣?,又摸了一把。眼看著袁野就快炸毛了,她招手,示意:“快上車?!?/br> 袁野不敢。 他做賊一樣,悄悄地覷了眼傅尋。 他這動作雖然隱蔽,但曲一弦時刻留意著他的變化,自然發現了。 她循著袁野的目光看向傅尋,微微的,挑了下眉。 袁野這兩天的變化,她不是沒感覺。 只是時機不合適,曲一弦找不到機會去問他。 此刻心里一酸,拈醋道:“你什么時候這么講禮貌了?讓你上車就上車!”放完話,她轉頭,笑瞇瞇地:“傅先生又不是什么小氣的人,是吧?” 傅尋勾了勾唇,回了句:“我是不小氣,但我挺記仇的?!?/br> 曲一弦深看了他一眼,沒什么所謂:“那就全記我賬上,債多不愁?!?/br> —— 回程敦煌,照例是曲一弦負責帶路。 不用找人自然不必再走能把人的肺都顛出來的戈壁沙丘,曲一弦給傅尋指了條最近的小道,只要翻過前面那座沙丘,很快就能駛上國道。 等上了柏油路,車身平穩。 曲一弦開窗伸了個懶腰,松泛松泛這兩日被顛散了的筋骨。 袁野在后座,默默提醒:“曲爺,開著空調呢?!?/br> “我知道?!彼柚笠曠R睨了袁野一眼,說:“手太長,不開窗我怎么伸展得開?” 行行行,您老說什么都有道理。 袁野閉上嘴,把外套往臉上一蓋,眼見不見為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