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玉門關沿古疏勒河谷西行,有一片綠洲。漢長城遺址離這片綠洲的距離不到十公里,沿烽燧一路向西,十公里后就能抵達后坑子。那里是疏勒河谷的盡頭,河谷干涸,河床里的黃沙跟曾經滄海的棉帛般,寸寸風化。 滿目沙漠戈壁。 而雅丹魔鬼城位于河谷西側,約五十公里路程。 七月雖不是揚沙季節,但僅微風,便能吹使細沙移山平海。任何腳印,線索,在風沙面前,就如卷進海中的水滴,頃刻間便不見蹤影。 一旦他從這里開始偏離方向,那便很難再尋到他的蹤跡。 曲一弦把工作牌掛上脖頸,低聲道:“我先去找找,但袁野……” “光靠車隊,不太好找?!?/br> 她的聲線冷肅,袁野一靜,一時啞了聲。 在荒漠里找一個迷失方向的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這個道理,他知道。 曲一弦已經駛出了擁堵路段,她往左打了一圈方向,巡洋艦立刻沖上高地,翻坡上了鋪得松松散散的石子路。 她抬眼,就著后視鏡看了眼身后。 后車屁股揚了一地的黃沙煙塵,這片沙障身后只隱約可見仍動彈不得的車流,擠了長長一路。 —— 堵車的地方離玉門關已經很近,曲一弦沒花多久,就到了景區。 玉門關這小方盤城前有個觀景臺,觀景臺建在坡地上,rou眼可見前方有一片草甸和沼澤地。 草甸陷在河谷地里,越往西越零星。 曲一弦辯了辯方向,沿著玉門關城外兜了一圈。她開得極慢,邊開邊留意著地上有沒有人走過留下的痕跡。 腳印不像車轍印,清晰深刻,一時半會風沙掩蓋不了。 年輕男人的腳印大約就四十厘米左右,運動鞋鞋底的紋理雖然更深些,但即使走路的是個兩百斤的胖子,在玉門關外的風沙里也依舊清晰不了幾刻。 但不觀察這一趟,曲一弦又不甘心。 再往西,黃沙夾了砂礫,沙子變粗了就更難有跡可循了。 曲一弦兜完一圈,沒再浪費時間,沿河谷西行,往雅丹魔鬼城的方向開始搜尋。 出發前,她計算了一下油量和行駛路程,邊給衛星電話充電,邊給袁野發了條短信:“我沿玉門關往西搜尋,油量只夠支撐五百公里,日落之前需補給?!?/br> 第3章 如果不考慮油耗,曲一弦原計劃沿河谷腹地往西,呈大“幾”字型地毯式搜尋,搜尋范圍一路從河谷覆蓋到敦煌的雅丹魔鬼城。 她是先行部隊,又單槍匹馬,在油箱油量有限的情況下,只能放棄這個太過理想的計劃,轉而考慮目的性較明確的點段式搜救。 玉門關有直達雅丹魔鬼城景區的公路,但曲一弦的搜救路線中,第一個要排除的就是這條公路。 這是景區必經的唯一車道,七月到九月是西北的旅游旺季,每天從玉門關發往雅丹魔鬼城的景區大巴就有數十輛。 荀姓的客人既然說自己迷失了方向,顯然已經偏離這條公路很遠,那沿這條公路搜救無疑是浪費十分寶貝的救援時間。 她邊估算著成年男人的腳程,邊調整方向。 偏離玉門關景區的公路約十公里后,便算進入了無人區。 眼前的景致也漸漸變了,再不見綠洲的草甸和濕潤的沼澤,更別提飛禽鳥獸。放眼看去,除了一望無際的荒漠便只有微微凸出地面的戈壁。 荒漠的砂礫土堆里,零星有幾叢蒿草,被日頭曬得發焉,透出股頹喪的死氣。 曲一弦最后往后視鏡里看了眼,身后早已不見玉門關那座小方土城。就連遠處駐在公路左側的電線桿也漸漸在沙漠的熱浪下模糊成一道隱約的輪廓。 —— 曲一弦在衛星地圖上設定的第一個??奎c是座獨立高聳的戈壁,更準確地說,是一座約四米高的小土丘。 這土丘常年風吹日曬,長得粗糙,也就勝在這方圓百里再沒有別的土丘能長得比它還高,勉勉強強可以湊合著用來遮擋日光。 曲一弦緊貼著小山丘的石壁停了車。 七月的荒漠,地面的最高溫度將近在七十攝氏度左右。 巡洋艦的引擎蓋guntang,透過擋風玻璃看見的地平線盡頭,被高溫扭曲揉折,隱隱透出幾分海市蜃樓的瑰麗迷離。 曲一弦熄火下車。 下車后,她順時針繞著車身把四扇車門全部打開透氣。 這樣的高溫已無法行車,她需要在第一個??奎c修整兩小時,等下午三點溫度下降后繼續搜救。 不過,這兩小時她也沒閑著。 小土丘只勉強遮住了巡洋艦一半的車身,曲一弦將就坐在敞開的車門檻上,研究地圖和軌跡。 gps所顯示的方位,距離許三口述的與荀姓客人失聯前的地點已非常接近。 曲一弦起身,從車廂內的儲物格里翻找出望遠鏡,帶上衛星電話和手持的gps。又繞至后備箱,拎出桶儲備水分裝。 臨出發前,她擰開礦泉水瓶,打濕了手臂上防曬的袖套。這才壓實了遮陽的鴨舌帽,沿著戈壁之間的沙粱往前去探路。 曲一弦沒走太遠。 高溫和極度干燥的荒漠環境下,人的體能消耗會特別迅速。 何況她還是單人單車深入荒漠腹地,即使曲一弦是資深的救援隊成員,在沒有任何保障的情況下,也存在著一定的危險性。 她覷了眼gps,估摸著這已經是離車最遠的極限,也不再繼續深入,就近挑了座小土丘爬上去。 這座土丘不算高,但視野還算不錯。曲一弦覺著自己踮個腳,沒準還能再多看個兩三米。 此時荒漠內的溫度已達到了一天內的最高值,曲一弦暴露在陽光下的半截脖頸,就像是架在鐵絲網上翻烤的rou片。 她一手持望遠鏡,一手對照著gps上繪制的地形標記路線。 雅丹按維吾爾語翻譯過來,是“具有陡壁的小丘”,是先水蝕后風蝕而形成的地貌。 如今這片人跡罕至的荒漠戈壁在千百年前也曾是一片汪洋大湖,水草豐美。后因地質和氣候的改變,水位下降,大湖逐漸被支解成數叢河流。到近世,河床干涸,地表風化貧瘠,早已寸草不生。 曲一弦擔心的,就是戈壁與沙粱之間覆蓋著的不知虛實的小沙丘。 河床風化后,河底的碎石和泥沙被經過的風沙裹挾,碎石的體積和重量注定它在遇到上坡的土堆時被風留下。而那些細沙,則順風而下,堆積在沙丘上。 僅憑rou眼,無法判斷沙丘的深度。一旦遇上細沙淤積的沙丘,即便是縱橫荒野的四驅越野車,也會陷進沙坑里。 到時候別說搜救,就連她也需要撥打星輝車隊的救援熱線。 曲一弦要臉,自然不允許發生這類有損她英名的低級事故。 探完路,曲一弦按原路返回。 回到車上,她卸下裝備,先補充水分。 她這趟去玉門關,純粹是閑著無聊,想去景點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接上一兩個散客回敦煌,好補貼點生活費。 原計劃中午出發,傍晚回敦煌,這么點路巡洋艦那油量都足夠她往返跑兩趟了,也就沒想著加油。只出發前,往后備箱多裝了一桶儲備水。 誰知道修個路堵車堵得動彈不得不說,還半路遇上個失蹤人口需要救援。 她擰上瓶蓋,煞有其事地摸出手機翻了翻黃歷。 這一瞅,曲一弦嘖了聲,也不知道是信了還是不信。 黃歷上的“忌”字一欄,明晃晃的只有四個字——諸事不宜。 —— 歇了片刻,曲一弦琢磨著時間也差不多了,給袁野撥了個電話。 電話響了兩聲很快接通,袁野“喂”了聲,問曲一弦:“曲爺你這會在哪了?” 曲一弦報了個坐標過去,聽袁野那頭敲著鍵盤定位的聲音,從車門的儲物兜里摸出盒煙。 她指腹一搓,掀了煙蓋,抽了根煙出來叼進嘴里,問:“你那邊有進展沒?” 袁野:“這事上報了,政府組織公安、消防和120急救中心成立了救援指揮部,集中了一個中隊的力量參與救援。我這也接到了通知,隊里沒接活的隊友都給派出去了?!痹捖?,他又補充:“我這還能再安排二十輛越野,日落后全集中在玉門關外,隨時準備進入荒漠參與救援?!?/br> 曲一弦估算了下搜救的規模,沒立刻吱聲。 袁野半晌沒聽到她的聲音,替她rou痛衛星電話的話費:“您老別不出聲啊,這話費可貴了。你就是哼兩聲,這話費花出去也值了?!?/br> 曲一弦正找打火機,到處沒找著,索性坐進車內用點煙器點著了煙,這才不疾不徐道:“這救援力量挺樂觀的,運氣好點,今晚就能給找著?!?/br> 袁野附和了兩聲,正等曲一弦掛電話,余光瞥到幾分鐘前他順手記在備忘紙上的那串手機號碼,忽的想起他曲爺還等著補給,匆忙趕在電話掛斷前叫住她:“曲爺,你手邊有筆頭不,我給你個號碼?!?/br> 筆頭有,但紙是沒了。 不過這點難不住曲一弦,她掀開煙盒,就著煙盒雪白的內襯洋洋灑灑地記下了袁野報給她的手機號碼。 “我沒來得及問名字,只知道對方姓傅?!痹皳狭藫项^,語氣莫名有幾分事沒辦好的心虛。 不過曲一弦也沒留意,她擰眉看著這串有些熟悉的手機號碼,撓了撓腮幫子。 這號碼……她是在哪見過呢? 曲一弦沒在這眼熟的號碼上較勁太久,眼看快三點了,她瞧著溫度下去了,關上車門,打了引擎,起步離開。 前行約三公里后,再不見砂礫鋪出的平路。戈壁之間填埋著沙丘,坡度落差最大的地方有近兩層樓高的距離。 而這段沙粱,橫向跨越近數百公里,光用rou眼根本無法測量盡頭。它就像是臥在柴達木盆地上的一段龍脊,只有翻過這條沙粱,才能繼續往西。 曲一弦提前停了車,照例先去探探路。 戈壁灘上,有幾道重疊的壓實了的車轍印。輪胎邊角觸地的“牙印”已不清晰,就連車轍印上也因今日起風揚沙,覆蓋了一層細沙。 她蹲下身,用指間的距離丈量輪胎的寬度。 始終被暴曬的沙面,沙粒guntang,觸手間的高溫像似這沙丘張開了一口獠牙,牙鋒森森。 曲一弦沒再去碰沙子,她基本可以斷定這車轍印是mt輪胎留下的。 mt輪胎是泥地胎,為了抓地,胎面大多以巨大花紋塊和極深花紋溝槽組成,溝槽中加入了排泥溝設計,適合全地形模式的越野。 有這車轍印開路,曲一弦撿了個現成的便宜。 她掛低檔,小心翼翼地和這道車轍印錯開兩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