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
一般的軍火生意當然要通過洋行買辦,但,此一時彼一時。 褚韶華研究過買辦的形成,褚韶華自己做過買辦,知道買辦是怎么一回事。以前,中國對外國世界并不了解,而外國世界對中國也缺乏認知,這個時候,一群精通中外文字,通曉商事的人成為溝通橋梁,這便是買辦階層。 可是現在,隨著世界的發展,現在的東方已經不是那個對外面世界一無所知的時候,學習外語更不是什么難事,買辦早就過了躺著賺錢的年代,如現在的褚氏商行更相當于一個大的進口經銷公司,而不是簡單的受雇于洋人做事。 褚韶華的電報發出去,五家軍火商都給了回信,只有其中一家的回答是:請與我們在中國的洋行代表瑞恩.曹先生聯系。 褚韶華直接把這張回信撕碎扔到了垃圾筒,另外四家都是問具體的購買數量。褚韶華回答:裝備三十個馬薩諸塞州的槍支、彈藥、重型武器。 這下子,先是各公司在波士頓的駐派人員上門請教,接著就是各公司有份量的負責人紛紛到了波士頓。 褚韶華正欲接待各路大佬,楊丘找到學校。褚韶華猜到約摸是軍火的事,她是個有原則的人,這事雖瞞不過楊丘,可她是為胡少帥做事,正想怎么讓楊丘理解一下,不料楊丘劈頭便問,“你在為漢卿聯系美國軍火商!” 褚韶華見楊丘長眉緊鎖,臉色不善,教室外人來人往的,褚韶華帶楊丘到湖邊的草地上,未答反問,“怎么了?” “怎么了?”楊丘臉黑如鍋底,眼中透出責怪,“這事你怎么不與我商量?” “是胡先生讓我去聯系的,我干嘛要跟你說啊?!瘪疑厝A心說,你跟胡先生的關系比我近,他不把事交你,明顯不愿意讓你涉入這事。我跟你去說,也說不著??! 楊丘氣惱至極,白凈的面皮脹紅,惱怒道,“大帥買軍火,天大的事,你不跟我商量就去給少帥聯系,你是聽大帥的,還是聽少帥的?!?/br> 褚韶華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氣,見楊丘沖她發火,她便道,“我跟你們大帥認都不認得,他在關外稱王,我在美國念書,無恩無顧,聽得著他?我當然是聽少帥的?!?/br> 楊丘登時給褚韶華噎個仰倒,褚韶華不想彼此先鬧出矛盾,畢竟楊丘也是胡少帥身邊近人,楊父在關外很有地位,她與楊丘也算朋友。褚韶華緩了緩口氣,拉他去湖邊木質長椅中坐下,軟了聲音,“天大的事,也別這么急赤白臉的,我先前問過少帥,你在波士頓時間比我長,人頭兒也比我熟,你們又是關外的老交情,這事怎么倒叫我辦?可少帥執意交給我,我難道推辭不給他辦?他曾對我有恩,我可不是知恩不報的人。你也別把我當成那些洋行買辦,我不會在少帥的軍火生意上賺錢的?!?/br> 楊丘到底性情溫文,只是,他的長眉擰的更緊,眼中透出nongnong的焦慮。 秋風已至,深藍明澈的湖面泛起陣陣漣漪,湖畔一只花紋小松鼠鼓著腮幫子跑過,靈巧的爬到樹梢高處,湖水的氣息裹著果實成熟的甜香撲面而來,褚韶華柔聲安慰他,“楊丘,咱們認識的時間雖不長,可對彼此的人品都是知道的。你了解我這個人,你要是有什么難處,不妨告訴我,倘能對你有所幫助,我做為朋友,心里也會覺著高興?!?/br> 下午的太陽開始在天邊肆意燃燒,半個天空鋪滿火焰一般的晚霞,湖水染上一層淡金粼光。良久,楊丘深深一嘆,終于說出心中憂慮,“韶華,你有所不知,家父現下正在德國與德國軍火商談判軍火交易之事?!?/br> 褚韶華悚然而驚,面色微變! 既然開了口,楊丘并未讓褚韶華等太久,他徐徐開口,“大帥怎么放心少帥一人出國,哪怕有隨扈,也會派個老成的人跟著他。他這次出國,本就是為了關外軍火之事。家父的主張是購買德國人的軍火,少帥似乎另有打算?!?/br> 褚韶華已經意識到,這不僅是一樁軍火生意,怕還涉及到關外內部權力之事。楊父能被胡大帥派出來談軍火買賣,自然是心腹中人。胡少帥則是胡大帥的長子,法律與實際意義上的繼承人。如果心腹大臣與皇太子的意見不一致,這事最終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了局? 還有,這是否還涉及到皇太子與心腹大臣不和之事? 褚韶華看過的《資治通鑒》瞬間讓她腦補出了一出關外權力之爭的腳本,楊丘望向褚韶華,他的一半側臉隱于陰影,一半側臉被夕陽染上余輝的薄紅,眼睛里掙扎與矛盾交織。褚韶華立刻意識到,她的腦補或者不完全是腦補。 褚韶華當即問,“我有什么能幫你的?” “能不能說服少帥,讓他放棄與美國軍火商見面的決定?!睏钋鸬?。 褚韶華的唇角抿了起來,她搖了搖頭,“這不是個好主意。少帥已經知道他們要過來,這個時候攔著他,只會讓矛盾激化。你別著急,你先問一問令尊,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少帥過來美國,住在你的別墅,你們有說有笑,關系如同兄弟,并無嫌隙。先弄明白原委,咱們在一起想辦法。你想一想,這樣大宗的軍火買賣,不是一時半刻能談好的,也不是誰一拍腦門兒便能定的?!?/br> 楊丘見褚韶華肯幫忙轉寰,知褚韶華的情,感激道,“這事以后怕還有麻煩韶華你的地方?!?/br> “別這么說,自認識以來,我難道還少麻煩過你?!瘪疑厝A想了想,“你若是同意,我把你的憂慮同少帥說一說?!?/br> 楊丘笑笑,眼睛明明看著褚韶華,眼神卻無比悠遠惆悵。他說,“沒什么不能說的,只是,這不一定有用?!?/br> 如果是生意上的事,褚韶華一點就通,政治權利之事,褚韶華思考的時間會久一些,她是在楊丘告辭后,才隱隱明白楊丘的意思。胡少帥來到波士頓,吃住都是在楊丘家,與楊丘親密仿佛兄弟,如果不是楊丘挑明這樁軍火生意背后的隱情,褚韶華必會認為胡少帥與楊家關系極近。 褚韶華是個烈火一樣的性情,她想像一回那種與楊父翻臉后,與楊丘親如往昔的情形,不禁搖頭,除非刻意偽裝,不然她做不出來。而且,楊丘看來完全不是與父親生隙不協的模樣,楊丘擔心父親擔心的要命。 可是,從胡少帥的談吐舉止,看不出半點對楊家的嫌隙。他只是在楊父與德國軍火商談合作時,自己來到美國,讓人另為他介紹軍火商罷了! 這樣的決絕與強勢,大概是胡少帥優雅俊之外的另一面吧! 夜幕降臨,車燈照亮前路,褚韶華不禁想,那么,擺在我面前的兩條路,到底是選楊父,還是選胡少帥呢? 第231章 遠航之機遇四 兩條路,要選哪條? 一條是與楊丘的朋友之情,一條是少帥的相助之恩。 要選哪條? 褚韶華雙手握在方向盤上,唇角浮起一絲笑,世事從來不是選擇題,即便她非要選一條,也不必在這個時刻做出選擇。 褚韶華已經對美國的軍火市場有所了解,各家擅長的不一樣,有擅槍支彈藥的,有擅重卡機車的,褚韶華現在要求的是報價。既然關外軍還有內部矛盾,她對于采買之事便不置可否起來,甚至,趁著月色,她把經常合作的廣告店的老板叫起來,加急印了一盒極貴名片,沒有任何官銜名聲,就是黑色磨砂底上雕琢出銀色字母,上面是褚韶華的名字與聯系電話。 然后,她與所有的軍火商的談話都差不多,“我們彼此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不必懷疑。我的學業與事業都非常忙,我不是有空閑時間會欺騙諸位的人。只是,我的老板不方便出面,由我代勞,恕我現在不能告知諸位他的身份。我只能告訴你,他是東方非常有地位與權勢的人?!?/br> 當然會有人不滿意,白色人種那特有的傲慢,立刻鼻孔朝天起身準備走人的都有,“克萊爾小姐,我十分懷疑你的誠意?!?/br> “不必懷疑,我相信你們大宗的軍火采購都是這樣談的?!瘪疑厝A淡淡瞥這位福特先生一眼,“當然,如果您對此存疑,可以直接離開。您到波士頓的所有花費,由我承擔?!?/br> 福特先生聳聳肩,坐了回去,“您知道,戰爭剛剛結束,和平來之不易?!?/br> “是啊。德國人也深知這個道理?!?/br> 福特先生那張四十出頭的紳士臉上露出審視與不悅,褚韶華略抬下巴,反問,“您不會以為這么大宗的生意,我的老板只會讓美國人報價吧?” 頓一頓,褚韶華鄭重道,“所以,請給我你能給的最優報價?!?/br> 剛開始的接觸非常迅捷簡短,絕不是那種拉鋸似的政治談判。 而楊父到美國的速度也非常的快。褚韶華估計胡少帥離開未久,楊父便跟著踏上由德至美的行程。 楊父身上有著明顯的軍人氣質,他身姿筆挺,頭發梳的一絲不茍,鼻翼兩側是深深的法令文,一雙凌厲的眼眸帶著顯而易見的嚴肅與冷酷。 說來,楊丘與其父眉宇間頗有肖似,父子二人氣質卻大為不同,楊丘如玉,楊父如刀。 褚韶華是下午去楊宅時見到的楊父,楊丘介紹,“韶華,這是家父。爹,這就是我同你提起的褚小姐?!?/br> 褚韶華打招呼問好,楊父略略頜首,“褚小姐好,隨便坐,只當自己家一樣的?!?/br> “也不知伯父來了波士頓,未帶拜望之禮?!焙迷?,褚韶華沒有空手去別人家的習慣,她示意手里的紙帶,笑道,“城里有一家咱們陜北人開的菜館,聽說他那里有腌的酸菜,我去要了些來,伯父嘗嘗,看和關外的酸菜是不是一個味兒?!?/br> “在關外時不覺如何,每天都吃這東西,可這一出來,時間久了,還真有些想?!睏罡感?,面容中的嚴肅得以緩和,“我來得巧,也有口福?!焙闷娴膯?,“在外國開餐館的華人倒不少,不過以往在國外從未見過有酸菜,這些西方人難得吃得慣?” “他家菜館的酸菜不賣,都是做來自家吃的。那老板也跟我說,一天不吃這口就混身沒勁兒,他家從老板到伙計都是陜北人,都要備幾缸自家來吃?!瘪疑厝A把手里的酸菜交給楊家的廚子,這廚子就是楊丘從關外家里帶來的,拾掇酸菜的行家,略一聞就說,“是上等的好酸菜?!?/br> 楊父道,“漢卿最愛吃酸菜餃子,多做些出來,他一頓能吃兩碗?!?/br> 廚子應一聲,抱著酸菜退下。 仆傭端來咖啡,褚韶華接了,問楊丘,“少帥不在家?” “一位從紐約來的嚴小姐,約了少帥出門喝咖啡?!睏钋鸬?。 褚韶華手里的咖啡一頓,聽到嚴小姐這三字,便問,“可是一位小腳小姐,妝畫的極精致,臉孔小小的?” “你認識她?” “去年圣誕節后我去紐約認識的?!瘪疑厝A想了想,說道,“她與余錦鶴大詩人交情極好?!?/br> 楊丘面色有些尷尬,笑笑,沒再說什么。 楊父倒是很看得開,將手一擺,“男人嘛,漢卿出來好幾個月了,這也不算什么?!?/br> 褚韶華看楊父一眼,也笑了笑,沒說什么。 楊父呷口茶,問,“聽說褚小姐一直幫漢卿聯系美國的軍火商?” “少帥以前幫過我,他這樣吩咐,我自當盡力?!瘪疑厝A道。 楊父點點頭,“不知美國這里的價位如何?” 褚韶華不喜楊父對女性的輕視,誠懇又禮貌的拒絕,“按理,伯父有問,我自當知無不言。只是這事畢竟是少帥吩咐我的,他不在,我不好先對伯父說。我們經商的,都是這樣,只對主顧負責?!?/br> 楊父哈哈一笑,打量著風衣長褲的褚韶華,“無妨無妨,我也只是隨口一問?!毖壑蟹词峭赋鲂蕾p,“現在的女孩子跟以前也不一樣了,你們都是新派人,都不穿裙子改穿褲子了,也格外的會做事?!?/br> “伯父過獎了?!瘪疑厝A只當楊父的欣賞為真,笑瞇瞇地,“您不生我氣才好。我想您是胡大帥麾下大將,少帥親近的叔伯師長,我才敢放肆一二?!?/br> 褚韶華可不是那種倚老賣老仗著輩份就敬你一頭的性情,她是再不肯輕易低人一頭的,楊父是代胡家買軍火,她一樣是代少帥買軍火,在這方面,他們是平等且具有競爭性的。哪怕她無意涉入關外權力之爭,她也絕不是憑誰都可以吩咐的。 客廳內茶香咖啡香混合,褚韶華另起話題,“聽楊丘說伯父是日本陸軍士官學院畢業,上海陸督軍府的許次長許叔叔也曾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進修,伯父,你們是同窗嗎?” “小許比我小一屆。你也認識他?” “我在上海時常去拜望許嬸嬸和陸家老夫人?!瘪疑厝A笑道,“你們這一輩軍人,很多都去日本留學的?!?/br> “是啊,我們那時候還是朝廷派譴的留學生。留日,留德,都有?,F在年輕一輩,多有留美的。美國西點軍校也是極有名氣的學校?!?/br> “那您怎么沒讓楊丘讀西點軍校,倒讓他來波士頓了?”褚韶華饒有興致的問。 楊丘給褚韶華一個眼色,誒,怎么問這問題?笑,“我的志向是做學者?!?/br> “做學者倒也一樣可以報國。只是如今國內局勢并不安穩……學者就學者罷?!睏罡钙硟鹤右谎?,“以后到大學教書,也是一門營生?!?/br> 楊父倒是很欣賞褚韶華的膽量,問她,“我聽楊丘說,褚小姐也在波士頓讀大學,讀的是哪個大學?” 褚韶華道,“史密斯學院?!?/br> 楊父一聽便知,“女子大學里數一數二的,是個好學校?!庇謫栕x的什么專業,完全不似剛開始見面時表現出的粗豪。就憑楊父對美國大學了解到,連女子大學都有所耳聞,便知此人必是極細致博學之人。聽說褚韶華讀的政治與經濟兩個專業,楊父頜首,“都是好專業,現在咱們國家,軍政不平衡,國家百姓也大都餓著肚子。你讀的專業都是利國利民的,以后必能大有所用。讀到大幾了?” 褚韶華笑,“大二的課程暑假前就讀完了,我現在讀大三的課程?!?/br> 楊父一拍大腿,同褚韶華道,“干脆你畢業到關外去吧,我給你安排個官兒,去政府去銀行都成,包管是實權實職,如何?” 褚韶華笑,“伯父美意,我心里非常感激。只是我男朋友在上海任職,我畢業后還要回上海?!?/br> “有男朋友了?”楊父好奇,“哪家的小子???” “上海聞先生,他現在任上海市政廳秘書長?!?/br> 楊父豪爽的說,“這簡單,連上他,一起去關外,到時我也把他推薦給大帥,我們大帥可是求賢若渴啊。褚小姐的男朋友,一聽也不是個尋常人?!?/br> 褚韶華聽楊父說話直爽,卻是極有分寸,請她去關外,就說給安排個官,想是認為女子有個職位便罷了。談到聞知秋時,就要推薦給大帥。這兩者分別,拿捏的恰到好處。褚韶華客氣的說,“伯父好意,我心領。只是他頗受張市長器重,為人手下,最講究個忠心。關外雖好,他怕是不肯棄舊主而去。咱們雖有一北一南,只要彼此心里記著這情分,也就是了?!?/br> 楊父哈哈大笑。 晚上用飯時,褚韶華問起關外風俗趣事,楊父言語幽默,氣氛極好。只是,直待用過晚餐,也并不見胡少帥回來。褚韶華就在楊宅的客房歇下了。 父子倆私下說話時,楊父點了根美國煙,吸一口,打量兒子一眼,皺眉道,“我看這褚小姐不錯,你也喪妻多年,不考慮考慮?” “我倒是想考慮,您沒聽韶華說她都有男朋友了?” “廢物,只是有男朋友,又沒成親。烈女怕郎纏,你這都讀書讀到國外來了,怎么越發拘泥?!睏罡感眱鹤右谎?,頗是不滿。 “別說我這事了,爹你和少帥的事到底怎么著?” “怎么著,不怎么著,這事最終還得大帥拍板哪?!睏罡感π?,重復褚韶華的話,“為人手下,最講究個忠心。是不是少帥跟褚小姐說了什么?” “少帥只是兩三年前偶爾幫過她一次,他不會與褚小姐說這些?!?/br> “精靈古怪的丫頭,那就是自己猜的。還拿話擦起老子來!”楊父嘿嘿一笑,似是不習慣這洋煙,伸手捻滅在水晶煙缸里,一雙眼睛越發凌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