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褚小姐的強勢,更在尋常女子之上。尋常的女性,不可能從直隸府下的一個小村子里,乘車坐船,南下千里來上海做事業。有事業的女人,遇事不可能一哭、二鬧、三上吊,她們其實與我們并沒什么不同,一樣在社會上謀求立足之地。家人意外過逝,不論對誰都是極大的打擊,可縱是一蹶不振,又能如何呢?” “退一步說,褚小姐傷痛欲絕,恨不能再死一回,難道老徐你就不懷疑她是故作姿態,迷惑于你么?”虞律師道,“我不明白的是,褚小姐是明明白白的受害者,為什么老徐你會懷疑她是施害人呢?” 是啊,為什么呢? 徐探長自嘲一笑,“褚小姐重金捐款的善行未遠,大概沒人會這樣想。其實,我手里并沒有什么關鍵性的證據,不然,我們就不是在你這里喝咖啡了?!?/br> “我知道你不是個隨便會起疑的人,何況,我們與知秋是朋友,褚小姐更是知秋的未婚妻?!庇萋蓭熗瑯泳粗匦焯介L的專業精神與正直品性。 “剛開始,我并沒有懷疑褚小姐。我最初的調查一直在田家,畢竟,先前田家買兇的事不是秘密。褚小姐昏迷時,我只是對她身邊的人做過例行問詢,她的人際關系并不復雜,風評也很好。不論生意伙伴,還是公司下屬,對她的評價都很高?!毙焯介L濃黑的眉毛淺淺的蹙著,顯示主人心里的困惑,“但對她的娘家人的評價,則是一般。褚小姐家里常住的有一位她公司的職員程輝,還有一位女傭劉嫂子。盡管兩人不好直接言明對褚家人的意見,但言語間可以看出,褚家人的作為很有問題?!?/br> “有什么問題?” “這家人在鄉下的生活并不富裕,過來上海后飲食極為豐盛,說大魚大rou不為過。會打聽褚小姐的身邊情況。他們來上海不過四天,在裁縫鋪做的新衣將近四百大洋,這并不是一個小數目?!?/br> “你覺著褚小姐心疼錢?” “我永遠不會對褚小姐有這樣的懷疑,她是個有心胸的女性,不會在金錢上有過多的計較?!毙焯介L道,“我去過育善堂,育善堂的老高說,褚小姐在做售貨員時,每月都會捐出一塊銀洋給育善堂?!边@樣的行為,便是徐探長亦是敬重的。 “褚小姐有很多善行,她也很有心胸,可她的心胸并不是以德報怨。田家一樣是知秋的岳家,也未見她手下留情。我聽說,知秋有一次把她惹惱,被她追打了三條街?!?/br> 虞律師忍俊不禁,“你也知道這事?” “大概只有知秋覺著沒人知道了?!毙焯介L攤攤手,與虞律視相視一笑,而后道,“我大概不應懷疑這樣一位品行出眾的小姐。褚小姐很快投入工作的事,我其實很能理解,她是個恩怨分明的人。老虞,你有沒有想法,褚小姐剛來上海時,境況并不好,她都會一月拿出一塊銀洋捐給育善堂,可她的娘家人,在鄉下過著貧賽的生活。她在上海置產,小有積蓄,她的娘家人仍是一貧如洗。如果我的判斷沒錯,她與娘家人的關系,非常冷淡?!?/br> “褚小姐如何回答的?” “她說什么樣的家庭會讓一個女孩子千里迢迢孤身一人南下討生活呢?”徐探長道,“她與娘家關系冷淡,可在娘家人到上海后,她非常親熱,幾乎是有求必應,還提出將娘家人接到上海生活?你不覺著,這不符合邏輯嗎?” 虞律師想了想,說,“你知道,家父以往從未將我放在眼里,他一生的心愿都是望他那個外室子成龍。先前我與他來往也并不多,但當他看清現實,現在每個星期都會打電話過來與我加深父子親情,我在心情好時,也不會吝惜錢財?!?/br> “感情往往是非常勢利的,家庭更是如此?!庇萋蓭煹?,“或者褚小姐有錦衣還鄉的意思,或者我們每個人對血親都有這種復雜的矛盾感情。如果錢能買來感情,為什么不買呢?我就愿意出合適的價錢,買上一點?!?/br> 徐探長:…… “如果僅憑這些似是而非的情感上的判斷就做出這樣的懷疑,這是非常失禮的,老徐?!庇萋蓭熗蛐焯介L。 徐探長對虞律師的進一步打探沒有回應,“或者是我辦案人疑心太過吧?!?/br> 虞律師挑眉,并不在意徐探長的隱瞞,“再有疑心,你也不能直接再去問詢我的當事人,你為褚小姐帶來困擾?!?/br> “我明白,我明白?!庇杏萋蓭熯@樣的專業人士介入,徐探長自然要照章辦事。 不過,這并不包括朋友之間的相見與聚會。 徐探長簡直無孔不入。 聞知秋近來有些忙,褚韶華也是大忙人,所以,兩人相聚的時間并不多。 褚韶華收到許多朋友的關懷安慰,她整個人因病帶忙,很是瘦了一圈。聞知秋讓她保重一些,褚韶華說,“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br> 聞知秋道,“生意是做不完的,身體才是自己的?!?/br> 褚韶華扯起唇角,笑笑,沒說話。 “韶華,有沒有想過留學一段時間?” “怎么突然說起這個?”褚韶華摩挲著手里的熱牛奶,望向聞知秋。 聞知秋正要說話,徐探長端著咖啡過來,笑問,“不介意一起坐吧?”說著將咖啡放到聞知秋身畔,徐探長坐下來。 聞知秋看向徐探長,“好巧,正好有事想問你?!?/br> “什么事?” “死者已矣,我們想讓亡者早日入土為安?!?/br> 徐探長道,“當然沒問題?!?/br> “案子進度如何了?”聞知秋問。 “我怕是無能為力?!毙焯介L道,“線索太少,我接手的時間太晚,許多線索都已湮滅。包括最重要的第一現場,褚小姐幾人的落水地點,也沒能保留,非常遺憾?!?/br> 這樣說著,徐探長的眼睛望向兩人的神色。 聞知秋誠懇道,“還請老徐你盡力,查出兇手,也好令我們安心?!?/br> 徐探長道,“我有個疑問,當晚是老聞你帶著褚小姐的手下找到褚小姐的落水地點,你是依恃什么判斷出褚小姐在那里落水呢?” “我認識韶華的鞋印大小?!?/br> “為什么會毀壞那里的現場呢?” “抱歉,我當時滿心擔憂韶華出事,沒留意?!甭勚锏?,“事后我也很后悔?!?/br> “能準確的推斷出褚小姐的活動范疇,落水地點,當即組織打撈,我探長的位子你完全可以勝任?!毙焯介L似是開玩笑,“我們認識多年,有我這樣的探長朋友,你是第一個發現案發地點的人,站在公共租界的地方,你沒有打電話給在公共租界巡捕房任職的我,反是打給法租界的黃先生。然后,你也沒能保留下案發現場,的確應該后悔?!?/br> 說罷,不待聞知秋解釋,徐探長端起咖啡,一飲而盡,起身走人。 褚韶華望著徐探長的衣擺在咖啡店的木門翻飛一晃,消失不見。 她明白徐探長的話中之意,聞知秋能準確的找到她落水的地方,有著不遜于徐探長的分析才能,那個被破壞的現場,聞知秋肯定獲悉了什么。 褚韶華望向聞知秋,聞知秋也在看向她。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雨絲,仿佛一層輕紗薄霧,籠罩著天地間的房舍、車輛、行人,新抽嫩芽的法國梧桐吸飽水分,從那小小的葉梢間匯聚成一滴一滴的水珠,滴滴嗒嗒的砸在大地上。 第186章 巨浪之十 聰明人之間,許多事,往往不必開口,彼此間已是心照不宣。 其實,不必徐探長開口,褚韶華已經隱隱察覺,聞知秋或者猜到些什么。她床頭抽屜里的照片,少了一張。她問過劉嫂子,只有那天聞知秋為了找她,打開過她的房間。 可她能說什么呢? 說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親人,他們活著,你永遠不得安心;他們死了,同樣讓你不得安心。 魔咒一般。 褚韶華未曾開口,聞知秋也沒有問。 窗外瀝瀝雨聲,聞知秋的聲音愈發靜謐溫柔,“你沒念過新式學堂,以前聽你說,一直大為遺憾。韶華,你才干出眾,唯一欠缺的就是眼界。去外面看一看,開闊一下眼界也好?!?/br> “我想先回鄉一趟?!瘪疑厝A道。 聞知秋輕聲問,“是孩子出事了嗎?” 褚韶華臉上一瞬間血色褪盡,聞知秋握住她的手,生怕她暈過去。褚韶華的手冰涼至極,聞知秋連忙道,“對不起,我不該問這個?!?/br> 許久,褚韶華方緩緩搖頭,“我也不知道?!?/br> “能跟我說一說嗎?我興許能幫上忙?!?/br> 褚韶華問,“我抽屜的照片,是你拿了嗎?” 聞知秋點頭,“那上面……” “大姨說,那是我女兒的照片?!瘪疑厝A至今恨意深重,她的手不自覺用力,掐得聞知秋一疼,“我怎么可能認不出我的孩子?那并不是萱兒,那是我二表哥家的女兒,叫杏兒,他們以為我沒認出來,打算拿這個孩子頂了萱兒的名,讓她到上海跟我享福?!?/br> 倘不是親耳聽聞,聞知秋都不能信世間有這樣惡毒的親人。 褚韶華道,“我得回鄉親自看看,孩子還在不在?” 聞知秋問,“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去?” “盡快吧?!?/br> “他們的事,回去要如何說?” “遇刺而死,照實說?!?/br> 聞知秋道,“先不要急著回去,恕我直言,你們孤兒寡母,又有大筆錢財,太容易被人覬覦。直隸是段大帥的地盤,我雖人頭不熟,許次長是有熟人的,我找他打聽一二,再給你尋幾個保鏢,一起陪你回去?!?/br> 褚韶華沒有拒絕聞知秋的幫助。 無巧不成書,就在褚韶華要回鄉前,王大力王二力兄弟隨段浩一行來了上海。段浩先前在縣里開紡織廠,近年生意漸大,因姨媽姨丈,也就是邵老爺邵太太跟著表弟邵初來上海定居,原本段浩想跟著姨媽一行過來,在上??纯?,偏生天津生意正忙,一時抽不得身,就晚了幾天。 王二力近年一直跟著段浩干,王大力則是過來把老娘弄回家,這事都沒臉跟人說,一眼沒看到,他娘就帶著meimei、妹夫跑上海來表妹這里打秋風了,倘不是家里父親露了口風,王家兄弟還得以為老娘丟了呢。 怕王二力一個搞不定老娘,王大力跟著一起來了。 還有一個老厭物——宋舅媽,打著陳家的旗號,說是來看褚韶華的。王家管不到宋家事,但宋舅媽的人品,王家兄弟無不皺眉。 兄弟兩個很快就顧不上宋舅媽了,邵老爺邵太太見到段浩都很高興,還有王家兄弟,這也是老家的人,在上海見著格外親。 只是,見到王家兄弟,難免想到王大姨幾人的事,邵老爺邵太太都多了些黯然之意。尤其是王家兄弟問,“大老爺,就是不知道我們韶華meimei可好?這回過來,一則是跟著段東家,聽段東家的吩咐。二則想把老娘帶回去,華meimei在上海不容易。三則也給華meimei帶了些家里東西,不值什么,是這么個心意?!?/br> 邵老爺欲言又止,嘆口氣方道,“這事我說了,你們莫急。哎,這可怎么說呢?!鄙劾蠣敹疾粫缘萌绾伍_口。 王家兄弟看出邵老爺臉色不對,都收了笑,等著邵老爺說事。邵老爺嘆了三嘆,才把褚韶華一行遇襲的事說了,邵老爺道,“這上海委實不是個太平地界兒,買好票說要回老家的,吃晚飯回家的路上,叫些歹人推進水里,只活了韶華一個?!?/br> 王家兄弟如遭雷擊。 便是段浩也瞪大眼睛,頗覺驚詫,“怎么會?殺人兇手可查出來了?怎么會結下這樣的大仇?” “你們有所不知,王家姨太太和褚大爺他們過來前,韶華就叫人買兇刺殺了一回,兩個兇徒,光天化日下拿刀捅人,那事都上了報紙?!鄙劾蠣斠舱J為此事之事是受了前事牽連,邵老爺上了年紀,人愈發謹慎,“你們出門也要小心,哎,這大上海,瞧著人來人往,繁華熱鬧,到底不如咱們鄉里太平?!?/br> 王家兄弟驟聞母親、meimei、妹夫溺亡,皆是眼眶通紅,虎目含淚,傷心至極。 他們這個娘,活著時沒什么好聲名,尤其愛占親戚朋友的便宜,就是他們兄弟漸次年長,也覺著有這樣的母親丟臉??赡赣H就是母親,人這一生,也只這樣一個生身之母罷了。 再有meimei、妹夫,亦是骨rou至親。 王家兄弟悲痛不已,一時,王大力擦一把淚,問,“大老爺,華meimei沒事吧?” 宋舅媽也嚇的不輕,伸長脖子等著聽褚韶華的消息。倘褚韶華有個好歹,她這趟豈不是白來了?轉念一想倒也并非如此,若褚韶華出事,所遺下的財產自然該留給自己骨rou??赡切⊙绢^片子懂什么,少不得她代為cao持了……宋舅媽心下一喜,一時又盼著褚韶華與王大姨等人一般的下場才好。 不想,邵老爺道,“僥天之幸,給人從江里撈出來時還有一口氣?!?/br> 宋舅媽立刻道,“阿彌佗佛,謝天謝地,大順媳婦沒事!”好生遺憾,竟沒死! 王大力則是松口氣,忍住悲意道,“我們得去瞧瞧她,她一人在上海,又出了這樣的事,要如何是好?還請大老爺告訴我們華meimei的住的地方在哪兒?” “是啊,不曉得華meimei竟出這樣的事,不然我們早來了,回鄉避避災也好?!蓖醵φf。 宋舅媽也跟著附和兩句,“外甥媳婦就是想著孩子,也得保重自己個兒啊?!?/br> 邵老爺抬手,“這別急,我打個電話看韶華可有去上班。她已經出院了?!?/br> 邵老爺自到上海,學會打電話,深覺方便。 褚韶華很快坐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