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況,縱是如今小夫人想尋褚韶華說話,怕也尋不到了。白家這筆賬到手,也到了年根子底下,盤過一年的賬,掌柜伙計的都發了工錢紅包,陳老爺也給兩個兒子各一個大紅包,因兒子們都娶妻了,這也算是過年錢了。至于兒媳婦這里,褚韶華私下也得了一個紅包,陳老爺同大兒子大兒媳說的明白,這次白家的賬能這般順遂的要回來,多虧了褚韶華出力。只是此事不是能往外說的事,自此不要再提。 陳大順褚韶華都應了。 褚韶華有手段,陳老爺半點兒不嫌,相反,陳老爺當初就相中褚韶華的好強能干。何況,想支起一攤子生意,就得有手段才行。只是,白家畢竟是大戶,這次,褚韶華推小夫人進了白家門,倘令白家太太知曉這其間有陳家的手筆,豈不是叫陳太太不悅么。 讓陳老爺說,就這么悄不聲的過去才好。 如此,陳家收拾停當,就回鄉過年去了。 魏家依舊沒有回鄉,還是托了陳家給魏老太太帶了年禮回去。 其實,哪兒能不想回鄉呢?這年代的生意人,縱在外掙出座金山,也是講究葉落歸根的。魏東家也是一樣,只是,他委實怕了魏老太太,絕不能再讓妻兒受土匪之苦,所以,寧可托陳家帶回年禮,短時間內也不打算回鄉的。 倒是魏金,近來對褚韶華殷勤的很,哪天都得到陳家去拍褚韶華的馬屁,私下還同褚韶華道了三回歉。這孩子簡直擔心的要命,生怕褚韶華回鄉真在魏老太太跟前兒舉薦了她去。 褚韶華只管享受著魏金的馬屁服侍,就是魏金給她閨女做的小衣裳叫她瞧不上,料子是挺好的料子,可那針線,嘖嘖,不是褚韶華挑剔,魏金這閨女,非但生得一般,品性一般,連針線都一般。關鍵,智商太低。哎,人活到魏金這種份兒上,在褚韶華看來,也是一種可憐哪。 笨的可憐。 惋惜了一回魏金的智商,褚韶華就坐在家里的棚子車內,坐著被褥墊起來的車廂里,抱著乖乖巧巧的閨女,一家子回鄉去了。這次回鄉,因褚韶華帶著閨女,還收了不少禮。在北京時,親戚們縱知道褚韶華生孩子的事兒也不能恭賀,如今陳家一家子回鄉。褚韶華一向在親戚里好人緣兒,故,知道的,見著孩子的,都有禮。有如村長三叔三嬸一般直接給了十個銅子的,還有給布料的,也有給雞蛋的,褚韶華不挑這個,心里就是覺著歡喜。 當然,她懷閨女前做的那奇夢,又叫陳太太褚韶華婆媳拿出來說了一千兩百遍。 此次回鄉,無事不順。 便是帶著閨女丈夫回娘家,娘家除了較往年更破敗了些外,并沒有什么別個變化。且,雖則院子破敗了,褚太太臉上的皺紋較往年更多了些,其他幾人倒是臉色紅潤飽滿,盡管身上衣裳都是尋常土棉布的質地,也知絕沒有挨餓受動。褚母自柜里拿出個包著紅布包的小銀鎖給外孫女戴上,想摸摸外孫女的小臉兒,又擔心孩子皮膚嬌嫩,自己老繭粗糙,倒弄疼了孩子,只得收回手,把外孫女贊了又贊,“萱姐兒生得有福,像她爹?!?/br> “我也說,除了這臉盤兒有些像我,別個地方都如跟大順哥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連腳指頭都是一模一樣的,我都說,這可真是親父女?!?/br> 王燕兒的兒子已經快三周了,不論是走是跑都很結實,圍著萱姐兒瞧了一回,很實誠的說,“像大姑父,像大姑父!”逗得大家都笑了。 褚韶華給閨女理一理娘剛剛給戴的銀鎖,這銀鎖樣式與侄子小寶兒脖子里戴的是一模一樣的,一面刻平安如意,一面刻長命百歲,只是,小寶兒那個戴的久了,倒有些發烏,不及這一只是新的,銀澄澄的。其實,閨女非但有銀鎖,金鎖也有的。銀鎖有三副,一副是公婆給的,說以后孩子們都有;另一幅是魏東家魏太太送的。還有一套是與褚韶華交好的后鄰周太太送的,平時褚韶華都是給閨女換個戴。至于金鎖,是潘太太在閨女滿月酒時送的,因其貴重,褚韶華平日里都是給閨女收著,并不叫戴。褚韶華是個心眼兒多的,回娘家前特意把閨女往常戴的小銀鎖也收到了柜子里,什么都沒戴,就抱了閨女過來。 見娘家有給預備銀鎖片,哪怕就是個薄片,褚韶華心里也歡喜。何況是與小寶兒一樣的銀鎖,褚韶華給閨女理一理銀鎖,笑道,“萱兒謝謝你姥姥、姥爺?!蹦切s是在臉上一凝,褚韶華看母親一眼,唇角一勾,將手撫平銀鎖下頭大紅的流蘇穗子,同父母道,“我看家里越發不比往年,怎么還拿出銀子給孩子打這樣的銀鎖,沒的靡費。爹娘的心,我都是知道的?!?/br> 褚太太欲言又止,褚父卻是將手一揮,豪邁道,“你這好容易得了個丫頭,咱家頭一個外孫女,不差這一點兒半點兒的,只管給孩子收著就是!” 褚韶華笑笑,“既然是爹娘給的,我就代萱兒收了。爹娘這片心,我終是記著的?!?/br> 大家齊歡喜起來。 只有褚太太一雙逐漸渾濁的眼眸里,似是流露出一些愧色,那抹情緒卻也被褚太太低頭剝花生的動作掩住,再不復見。 只要有孩子,就不愁話題。 何況,陳大順喜歡孩子,這次回家還特意給小寶兒買了把竹刀,小寶兒接過竹刀,高興的了不得,按捺不住就要跑出去跟小伙伴兒們顯擺。王燕兒無法,因要看孩子,只得跟小姑子說一聲,“我把他送到后鄰嬸子家去,不然在家也不得消停的?!卑褍鹤铀偷洁徏彝鎯?,心下卻是想著,枉小姑子這等樣的相貌,養個閨女竟是半點兒不隨,真是可惜了的。 褚太太將剝好的一把花生豆放到褚韶華手里,褚韶華握著那花生豆,除那層紫色的細皮都搓吹了去,一粒粒滾圓飽滿如同玉豆兒,還帶著她娘的體溫,褚太太念叨起來,“一般來說,閨女像爹的多,兒子像娘的多?!?/br> 褚韶華把那花生豆分了大順哥一半,隨口接道,“那也不一樣,我跟我哥就都像我爹?!?/br> “你看小寶兒就像你嫂子吧?!瘪姨?,“這個也說不大準,不過我瞧著你們這樣就是這樣。萱姐兒像女婿,過一二年,再生兒子,就該像你了?!?/br> 陳大順笑,“定能應了岳母的話?!?/br> 褚韶華瞥他一眼,唇角微微翹起。褚太太細問起閨女懷身孕生孩子時的事,褚太太嘆道,“我們在家是聽你大力哥捎回的信兒,這離得遠就是不方便,要不也能過去看顧著你些?!?/br> 褚韶華眉眼間籠著笑,不知為何,陳大順卻覺著她媳婦這笑也只是笑,未曾到心,就聽她媳婦安慰岳母,“娘你別擔心,公婆大順哥待我都好,就是生了閨女,我公公婆婆也很高興?!?/br> 褚父咂摸著女婿年下送的新茶,道,“那是,從你做的那夢就知道,這孩子以后錯不了,肯定有出息!” 陳大順眉開眼笑,“都這么說,就盼著萱姐兒平平安安的,有沒有出息倒在其次?!?/br> 中午依舊是王燕兒燒的rou菜,褚韶中打來一壺村酒,因陳大順下午還要趕大車,褚韶華只令他淺酌幾杯,不叫多喝。褚家人見褚韶華這么能管著陳大順,心里都很高興,認為褚韶華有本事。 王燕兒更是認為,小姑子雖則沒能生兒子,可只瞧小姑子這才生孩子三個月,身段兒除了胸脯略飽滿些,腰身依舊如未出嫁時那般的玲瓏纖細,怪不得陳家大爺愛她愛得跟什么似的,竟是無一句不聽她的。小姑子這等本領,尋常婦道人家也是沒有的。 待中午吃過飯,褚韶華抱著閨女略歇一歇,給閨女送了回奶,趁著日頭還好,就叫著大順哥早些回去了。褚太太委實舍不得女兒,褚韶華道,“來前兒我婆婆千萬叮囑,就怕晚了天一冷孩子受凍,我車上帶了被褥,仍是有些不放心。萱兒還小,待明年我們再回來,就能多玩兒一會兒了?!?/br> 如此,褚太太也便不再相留,一家子送了褚韶華一家三口出門。 陳大順趁著日頭好,趕著大車帶著妻女回了家。閨女在車上就睡了一覺,待下車時,褚韶華更是把閨女圍的嚴嚴實實,不叫閨女吹到一點兒風,先到陳太太的正房去,正房暖和。褚韶華把孩子放下,解開外頭的小被子,里頭的小斗篷,才露出閨女兩顆黑葡萄似的圓溜溜的眼睛來,陳太太見孩子白凈的小臉兒上暈出粉嫩顏色,不禁笑道,“我們萱兒這是路上就醒了,還是一直沒睡?!?/br> 褚韶華笑,“路上晃啊晃的,倒是睡了一覺兒,要是再不到家,估計還得睡一覺。我瞧著萱兒愛坐車,咱們回鄉的路上也是,我抱著她,一會兒一覺。想來覺著晃悠悠的跟搖籃一般?!?/br> 陳大順自倒了盞茶吃,褚韶華把閨女斗篷上的小帽子略折了折,正叫閨女枕著,又拿被子給她蓋上,把布娃娃給她拿在手里玩兒。同陳太太道,“娘,我去我們屋兒里瞧瞧火,把屋里燒暖了,我再抱萱兒過去?!?/br> 陳太太笑,“去吧?!?/br> 陳大順也跟著媳婦一道自己屋去了,陳大順還有事跟媳婦說,陳太太見兒子那半步都離不得媳婦的樣兒,心下忍不住嗤了一聲。想著男人還真是一個樣兒,既是這樣半點離不得,著緊的再生個小子才好。心里盼著孫子,陳太太瞧著這個孫女倒也高興,尤其見著孫女胸前戴著的亮澄澄的銀鎖,陳太太笑著同孫女道,“唉喲,這是你姥姥家給的銀鎖啊,叫奶奶瞧瞧?!标愄蝗胧?,臉色就不大好,屋兒里倒也沒別人,陳太太忍不住低聲罵一句,“這樣的東西也真拿得出手!”戳孫女的額角一記,嘀咕,“你這叫什么姥姥家!”雖沒別個法子,心下到底愈發瞧不上褚家。 這會兒,褚韶華讓陳大順去燒炕,她通開屋里的爐子,給爐子通氣,好叫火燒的旺些。這年頭,屋里沒人的話火都是封住的,為了省柴省煤,只是一回家,難免就覺著屋子冷,這也是褚韶華為什么不把閨女往自己屋帶的原因。 待把火弄好,褚韶華先倒了兩杯水,慢慢的坐在炕頭兒喝著。陳大順拿了另一杯,問,“原本不是說給岳家十塊大洋么,剛在岳家,我拿荷包里覺著不大對,只剩五兩了?!?/br> 褚韶華不急不徐的把水喝完,又倒了一杯,才輕描淡寫的說,“哦,我拿了五塊?!?/br> 陳大順簡直拿媳婦沒法,他雖做生意不乏精明之處,性子卻是極好的,同褚韶華從沒紅過臉兒的,這會兒也只是一嘆,說媳婦,“我知你都是為咱們倆的小家好,只是這大過年的,又是給長輩錢,都是要給雙的,哪里有給單的禮?!?/br> 褚韶華道,“我原想拿回六塊,想想只剩四塊有些少了,就又放回去一塊?!?/br> 陳大順并不惱,而是問媳婦,“你這是怎么了,我瞧著在岳家就不大樂?!?/br> 褚韶華冷冷一笑,啪的把手中杯子放小炕桌兒上,咬牙低聲道,“要憑著生氣,真是要氣死了!你去掂量一下咱們萱兒的銀鎖就知道了!” “銀鎖怎么了?”陳大順摸不著頭腦,褚韶華卻不愿多說,長長的嘆了口氣,轉而道,“這屋里還得一會兒才能暖和,我去廚下先把明天蒸饅頭的面和上。這年下事多,原也不用為這些事生氣?!闭f完,就去了廚房。 陳大順一人在屋呆著也無趣,就去了他娘屋里。他娘只見兒子,還問,“你媳婦呢?” “她說明天蒸饅頭,去廚房和面了?!?/br> 見褚韶華這樣有眼力,陳太太肚子里那對褚韶華不滿的話就壓了下去,轉而同兒子嘀咕起褚家來,悄聲道,“你老丈人家可真做得出來,頭一個外孫女,竟給塊銀包銅的鎖子?這是什么意思?” 陳大順原還有些不解的心,頓時透亮,原是想為岳家遮掩,可陳大順向來看重孩子,而且,陳大順雖是個好性子,你待他如何,他不怎么計較,可如今有了閨女,你慢怠他閨女,陳大順這樣的好性子,心下也難免有些不痛快。岳家家境艱難,他不是不知道,而且,陳大順這樣的女婿,不要說放在鄉下,就是放在北京城也不多見,有幾個這樣主動貼補岳家的女婿啊。 陳大順并不是嫌岳家給他閨女一個包銀的鎖片不值錢什么的,不要說包銀,就是個凈面兒銅鎖,陳大順也不嫌。鄉下人家家境艱難,小銅鎖小銅鐲的也不罕見,陳大順皺眉是因為今天在岳家岳父說的那句話“外孫女、孫子我都一樣的看待”,褚小寶兒頸間那塊銀鎖,陳大順是知道的,既是一樣看待,怎么倒給他閨女一塊包銀的? 就是給了個包銀的,岳家說一聲,陳大順也不嫌,偏生嘴里說著一樣看待,卻給他閨女個次等貨。怪道妻子那樣不高興,陳大順過去把這包銅的長命鎖給閨女解了下來,與他娘道,“剛我媳婦在屋里生氣,我還沒明白她生什么氣,原是為著這個。她這也是不痛快了一路?!?/br> 陳太太想到大媳婦那個要強的性子,嘆口氣道,“你媳婦是鮮明人沒有鮮明命!修來這樣的娘家,叫誰瞧得上!” 陳大順將那鎖片往袖中一塞,倒是勸他娘道,“大過年的,何苦為這個嘆氣,也不必為這個生氣,咱們萱兒姓陳又不姓褚,有的是人疼,也不差這么個銀鎖片?!?/br> “我說的這個事兒!”陳太太很咽不下這口氣,問兒子,“給你岳家多少過年錢?” 陳大順面兒上微有不自在,老老實實的同他娘道,“原我說給岳家三四塊大洋,結果出這檔子事,我媳婦一生氣,把我大洋都沒收了,一塊沒給成?!?/br> “你這樣的爛好性子,就該你媳婦管著你些!”見褚韶華很知里外,陳太太頓覺心下舒暢,又問兒子去岳家吃了些什么,受了什么樣的招待,林林總總,不一而足。主要是兒子沒受慢怠,媳婦行事明白,陳太太也就不再計較這包銀長命鎖的事了。只是難免嘴碎,晚上同丈夫念叨一回,第二天私下又同侄女兼宋蘋說了一遭,于是,這不說不說的,全家人也都曉得了。 褚韶華沒事人一般,與宋蘋準備起過年一應飯食。 這就是娘家。 相對于兒子,閨女未嫁時倘能略得一絲疼愛,就當感恩戴德。出嫁后,更是成了外人,不重要的人,哪怕一家子都心心念念的自閨女這里得到金錢上的援助,他們都吝嗇到多付出一絲真心真意。 有時,褚韶華都覺著,她這樣的娘家,還不如外人。 一個銀鎖能費多少銀子,一塊大洋都用不了,半塊大洋足夠了!可她給娘家的呢?何止半塊大洋! 倒還不及生意場上,人總還講究個禮尚往來。 到了她娘家這里,依恃著生養之恩,說著那些個他們自己都不信的虛偽又做作的疼愛閨女的話,不知是要慰籍他們自己,還是要慰籍褚韶華了。 褚韶華想,這世上最惡心的一句話莫過于,生養之恩,四字。 她一樣有閨女,她會把閨女教導的出眾、明理、懂事、能干,可是,她不會認為這是什么恩情,這是做為母親的本能與責任!她生了她,必然要養她,還要把她養好!而將她養大,并不是為了讓她報生養之恩,而是因為她愛這個孩子。她愛這個孩子愛到,只要這個孩子明理、成功、快樂,她別無所求。 她生養這個孩子,是因為愛,而為是了成為這個孩子的恩人! 更不是為了以后汲汲營營的日復一日的提醒這個孩子,生養之恩! 如果生養算恩情,這也是父母強加于子女身上的恩情。因為,子女的出生本身就是父母單方面的意志,如果你們因歡愉因利益因以后想要孩子報答生養之恩來生養孩子,那么,不必再談愛了,直接談利益談報恩,不是更合適嗎? 明明是這樣自私的行為,何必非要冠以愛之名呢? 如果你們非要以愛之名來換取我的錢或是我的愛,那么,請多給我一點愛與真心,因為,不論是我的錢還是我的愛,都不廉價。 第73章 長嘆 年初二,褚韶華并沒有再回娘家。 褚韶華并不缺少冠冕堂皇的理由,她晚上已經同大順哥商量好了的,年三十下了場薄雪,雪雖不大,可孩子還小,來回往返,就怕凍著,便不回去了。在公婆這里,也是一樣的理由,褚韶華道,“我總覺著咱們老家比北京還要更冷些,萱兒又小,帶她出門我總是不放心,前兒還下了雪,眼看今早天氣也不大好,就不回了。待萱兒大些,再回不遲,我娘家也不是外處?!?/br> 陳太太年前就因著包銀鎖片的事不痛快,聽褚韶華這話,陳太太便說,“不回便不回吧?!毕胫壹夷菢拥哪锛?,也沒什么可回的。不然,這一回就要大包袱小行禮的,還要帶些果子禮物,又是一番花費。 陳老爺是知道褚韶華氣性的,也沒說什么。按理,不當挑親家的理,親家家境不如以往,包銀便包銀吧,這不是為了體面么。陳老爺不大高興的原因和褚韶華有些相像,褚家家境不比從前,可說來,縱陳老爺不知數目,但大媳婦這樣能干,兒子素來不小器,又很肯體貼媳婦,每年去褚家,定也少不了補貼些個的。其實,陳老爺看中的不是長命鎖,要是論長命鎖,金的、銀的、銅的、鐵的,有什么關系?陳老爺主要是看中這份兒體面,這份兒心! 不說別個,王大力時常帶著糧隊往返北京,每次得空往家里去,褚韶華每次都會給表哥做些路上吃食叫王大力帶著的。王大力為人實誠,因是光屁股分家出來的,如今雖在邵家做事,又要蓋房,家里去年生了老三,花銷的地方也多,褚韶華生了閨女后,王大力就是送的銅鐲銅鎖,還有給孩子做衣裳的三尺紅花布,一籃子雞蛋。陳家自陳老爺到陳太太,都沒嫌王大力沒給銀的,給的是銅的。反是連陳太太都說,褚韶華這位表哥倒是個實誠人。 所以,長命鎖的事,陳老爺也挺灰心的,覺著親家實在少了些人性。 如此,褚韶華年初二就沒回家,正好年初二也是親戚們拜年的日子,待陳太太娘家侄兒、外甥的過來拜年,褚韶華就幫著燒飯招待,倒是省了陳太太不少事。 陳大順知道妻子對娘家冷了心,他是個心疼媳婦的,晚上就同媳婦說,“初五那天,邵東家擺酒,我跟爹說,你也一道過去?!?/br> 褚韶華倒是挺喜歡出門,只是她道,“那是你們男人們吃酒,我去做什么?” “你怎么倒笨了,去年小邵東家沒回老家,今年還能不回來?我打聽過了,小邵東家一家子都回老家了,潘小姐母女也跟著回來了,你過去說說話唄。你忘了,咱們萱兒出生后,潘太太還給了小金鎖小金鐲,小邵東家的閨女,咱們還沒見過,頭一回見,東西也得備著些?!标惔箜樀?。 “這還用你說,我早料著這個哪。當初聽說潘小姐生孩子的事,我就打了一幅銀鎖銀鐲的托了潘太太捎東西時一并給捎去。那銀鎖銀鐲,我還放到潭柘寺供了四十九天。后來生咱們萱兒,潘太太倒是送了咱們萱兒一套金的,咱們兩家家境本不同,原也不該太講究哪個禮大哪個禮小,可我這個人,多給人家些倒罷了。自從收了潘太太的小金鐲小金鎖,我心里總是記著這事,想著什么時候見著人家孩子可得給些見面禮才好?!币挥惺伦?,褚韶華就來了精神,同丈夫商量道,“你不是有一回在個老太監手里收了對紅寶石的小墜子么,這是宮里的東西,他是偷著賣的,當時你收的價兒也便宜。那寶石雖不大,成色卻是不錯。而且,那墜子不大,估計以前在宮里也是小孩子戴的小首飾,我原想改來戴,可想想,沒戴的去處,叫咱們太太瞧見,怕要問這東西哪兒來的。我一直收著,往銀樓問過,銀樓說寶石也就是中等,要說值錢就是嵌寶石的那點兒金子最值錢。原我瞧著金子舊了,想炸了炸,可上頭還有幾個小字,我仔細瞧了,字有些模糊。字看得清一個敕字?!?/br> 說著,褚韶華開了箱,取出那對墜子給丈夫看。如今晚上,褚韶華把油燈念亮,陳大順才勉強順著妻子所指看清了那個模模糊糊的 “敕”字。陳大順有些不解,“這字怎么了?我瞧著沒什么要緊的?倒是這點嵌寶的金子也有些舊了?!庇X著這小首飾也不大體面。 褚韶華把墜子再收回小盒里,說他,“平日里叫你多念念書,你總是敷衍犯懶,書上說,只有宮里內務府奉皇命造的首飾,才會刻上內務府的標記,這個‘敕’字,就說明這是皇宮的東西。倘當時炸了,萬一把這字炸沒了,就成尋常物了!” “這墜子大概太小,時間久了,后面的字亦模糊不清。我看書上說,倘有大的器物,非但有‘內務府敕造’幾個字,還要連奉皇帝之命哪年哪月造的,都要鏨上的?!瘪疑厝A把東西重放回箱里上了鎖,與丈夫道,“世上紅寶石的墜子多了,咱們這個,珍貴就珍貴在是宮里出來的,以前皇家用過的。你想啊,既有內務府的標記,總不可能是宮女奴才用的,說不得以前是哪位公主格格小時候的東西哪。正好給潘家閨女,多體面?!?/br> 陳大順聽媳婦這一通的解釋方道,“唉喲,要不是你說,我都只當是尋常的紅寶首飾了?!?/br> 褚韶華道,“擱銀樓他們也只當尋常舊首飾,不然,若是銀樓給的價兒好,我早折現了?!闭f的陳大順也是一樂。 其實,褚韶華這話也不全然如此,她原是想著,這樣的小首飾,她縱戴不得,也是想以后留給閨女大些戴的,眼下卻是要去邵家走動。且大年下的,給金銀錁子估計邵家也只作尋常,又是年下這樣的時節,想來那孩子也沒少收到金銀錁子。因為,雖說如今大家都改用大洋,可金銀錁子這樣的東西,大家也依舊覺著十分吉祥的。 褚韶華送禮,向來要獨樹一格叫人印象深刻的,她也是突然想到這件有來歷的物什,遂拿了出來。如今想想,倒是越想越合適。 夫妻倆商量好送給邵家的東西,陳老爺也挺愿意叫大兒媳跟著去,其實,正經來說是陳太太一起去比較好,陳太太與邵太太是一輩人,輩份相當。褚韶華則是與潘小姐能一處說說話,只是陳太太無甚交際本領,也就是在家窩著的料。陳老爺也不敢指望她,就只說讓褚韶華跟著一起去。 陳老爺提前讓陳太太準備了給邵小姐的紅包,這是小邵東家的長女,邵家的長孫女,大年過的過去,自然少不了這一道的。這紅包,陳老爺就交給大兒子,“到時讓你媳婦給邵東家的小孫女?!?/br> 陳大順很是實誠,同他爹道,“給孩子的東西,我媳婦已是備著了。說來,當初知道小邵東家生了長女,我媳婦就準備了一套銀鎖銀鐲,托潘太太捎東西時一并帶了去。后來生咱們萱兒,潘太太倒是送了套金的,我媳婦心里一直覺著,潘家的禮太重了,總想再給那孩子置些什么。她去年淘換了好些時候,淘換了副適合小閨女戴的墜子,我瞧了,送給邵家閨女倒也合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