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節
鄭嫻兒回瞪他一眼,果然回轉身來,一臉氣惱地抱怨道:“我哪里知道什么安國玉定國玉!不就是一塊破石頭嗎!這是三年前我剛開始賣繡品的時候,有個老太婆看上了我繡的香袋又沒錢買,拿那個墜子跟我換的!當時我還不樂意換呢,一塊破石頭,白慘慘的顏色也不好看,還不如我花一兩銀子買的鎏金珠串瞧著喜慶!——當是什么好東西了么?” 這番話聽著似乎頗像那么回事,但皇帝始終覺得有些不信:“那個老嫗,是什么來歷?就算她不知道定國玉是鎮國之寶,也不至于糊涂到用玉石來換一只香袋的地步!” 鄭嫻兒耍賴往地上一坐,一臉煩躁:“我哪里知道那個老婆子是什么來歷?我只是在廟會上擺攤賣繡品而已!那時候旁邊的人還都勸我不要換呢,聽人說那個老婆子還用一塊差不多大小的紅石頭換了個只值十文錢的竹籃子,人家編籃子的大叔也不高興跟她換??!” “紅寶石?鴿子血?”皇帝皺眉。 鄭嫻兒遲疑了一下,有些失落地道:“現在想想應該是了??墒悄菚r候我還小,又是窮人家的女兒,哪里知道什么寶石玉石的!如果我早知道這些石頭值錢,我還想個法子多換她點東西呢!當時我只覺得那老婆子長得很兇,一點都不想跟她說話!” “還有嗎?”皇帝皺眉追問。 鄭嫻兒低頭:“我又不認識那個老婆子,我怎么知道她有沒有了!” 皇帝嘆了口氣,無奈地道:“朕是在問你,還有沒有什么細節忘了說的?” “沒有了?!编崑箖鹤诘厣?,悶悶地道。 皇帝有些失望,同時卻又暗暗地松了一口氣。 剛好,他的耐心也已經用完了。 剛才鬧了那一場,鄭嫻兒早已經把先前偽裝出來的高貴美艷的形象丟了個徹徹底底,恢復了市井小民的本性。 吵架罵人耍賴皮,當著皇帝的面照樣橫沖直撞,這才符合世人對她的想象。這副脾性配上這副容貌這副妝扮,要多違和有多違和,卻偏又有一種奇怪的吸引力。 皇帝盯著她看了好一陣子,終于失望地移開了目光。 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他記憶中安平郡主的模樣就徹底模糊掉了。 他本以為這個女子是安平的女兒,模樣性情應當與安平郡主如出一轍才對,如今看來…… 還是算了吧。 皇帝背轉身,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回去,坐了下來。 寧丞相越眾而出,一臉歡喜:“皇上,先前偽帝竊國,定國玉無端消失;如今圣主臨朝,定國玉便又重新現世,可見這定國玉何時現世、如何現世皆是上蒼意旨,非人力可為?;搓柨ぞ谥心俏焕蠇炛慌卤闶巧袢怂?,此刻若要去尋,必定是尋不到了的?!?/br> 皇帝自稱“天子”,自然是信天命的。寧丞相的這番話,說得皇帝深為贊同。 群臣知道這是最好的解釋,自然也不會傻乎乎地出來質疑。 于是片刻之后,皇帝露出了笑顏,向眾人道:“都平身吧?!?/br> 跪了老半天的群臣和女眷們終于可以高呼“萬歲”,互相攙扶著起身歸座了。 鄭嫻兒仍然坐在地上不愿意動彈。 清寧公主往地上瞥了一眼,陰陽怪氣地開了口:“寧丞相你是說那個神人所化的老婆子能預知未來,三年前就知道這個女人會來到父皇身邊了嗎?” 寧丞相從容地笑著,不慌不忙:“既是神人,預知未來自然不在話下。世間萬事萬物,冥冥之中皆有定數。說不定從當年安平郡主離京、在桑榆縣產下女兒開始,便已經是上蒼在為定國玉回歸作準備了。若非如此,安平郡主為何偏偏流落到太子殿下寄居的桑榆縣,淮陽郡君為何偏偏嫁入了樓家,太子殿下又為何偏偏排除萬難與淮陽郡君結為伉儷——這種種巧合難解之處,為的皆是今日借由淮陽郡君之手,將定國玉奉還給我大周皇帝??!” “簡直亂七八糟!”清寧公主氣得不輕。 厲貴妃慌忙呵斥她:“天道的事,不是咱們凡人能揣測的,你不要亂說話!” 皇后黑著臉坐了回去,冷笑道:“照寧丞相這么說,淮陽郡君靠著迷惑太子走到今日,居然還成了我朝的大功臣了?” 寧丞相依舊從容不迫,穩穩地笑道:“淮陽郡君能被神人選中侍奉定國玉三年之久,最終成功將此鎮國之寶送歸朝中,可見不凡。定國玉經由郡君和太子殿下之手帶回宮中,此乃天命所系,亦非人力之所能。這段孽緣,與其說是淮陽郡君迷惑了太子殿下,倒不如說——是上蒼為了這樁天大的使命,將太子殿下與淮陽郡君撮合到了一起?!?/br> “上蒼怎么會撮合這么荒唐的孽緣?簡直一派胡言!”皇后忍不住憤怒地敲著桌子,神色惱怒。 寧丞相微笑著,拈須不語。 此刻殿中除了寧錦繡幾個人之外,其余朝臣和女眷們看鄭嫻兒的目光已經完全變成了敬畏。 被上蒼賦予過使命的人??! 至于皇后所說的“孽緣”——上蒼撮合的孽緣,那還能叫“孽緣”嗎? 那叫,天作之合! 皇帝威嚴地坐正了身子,沉聲開口:“淮陽郡君虞弦奉天之命,為我大周送回鎮國之寶,功不可沒。今順應天意,封淮陽郡君為太子正妃,于五月十六日與太子同行冊封大禮。一應儀仗器物,著禮部加緊督辦,不得有誤!” “什么???”鄭嫻兒聽得有些懵。 耳邊卻已傳來了群臣高呼“萬歲”的聲音。 緊接著又是一片轟然的道賀聲。有人扯扯鄭嫻兒的衣袖,急道:“太子妃,快謝恩??!” 鄭嫻兒糊里糊涂的,被人拉著改坐為跪,糊里糊涂地磕了兩三個頭。 之后便只聽見一堆人鬧嚷嚷地對她說“恭喜”了。 樓闕走過來扶她起身,湊到她的耳邊低聲道:“成了!快夸我!” “夸你什么?”鄭嫻兒還是糊涂著。 樓闕有些失望:“我這么聰明,一枚定國玉就拉動了滿朝文武為你說話,難道不該夸一夸?” “哦,你真聰明?!编崑箖赫J真地夸道。 “嫻兒,”樓闕表示很傷心,“你現在是我的太子妃了!難道你不該表現得稍微高興一點?” 這時張平恰好湊過來道賀,聽到樓闕的話,他便湊趣道:“太子妃不是不高興,是高興得糊涂了呢!太子殿下,您今日可謂是一償宿愿了!” “是??!真沒想到還有柳暗花明的一日,真是僥天之幸!”樓闕一臉歡喜。 張平見狀不由得也跟著高興起來,半點兒也沒有多疑。 畢竟樓闕的喜悅是絲毫也不摻假的。 “太子妃”這三個字,怎么就那么好聽呢? 殿中的喧鬧持續了好一陣子才漸漸地平復了下來。賓主重新落座,絕大多數人都是滿臉喜色。 那些沒有笑出來的,都是真心不高興的。 比如一些惦記著太子妃之位的姑娘們、一直看鄭嫻兒不順眼的清寧公主,以及不知道為什么也看鄭嫻兒不順眼的皇后娘娘。 等樓闕扶著鄭嫻兒入席歸座,皇后便一臉憂慮地向皇帝嘆道:“既然太子正妃已經選定了,不如把側妃也一同定下來吧。太子身為儲君,沒有只娶一人的道理,更何況淮陽郡君在朝中沒有根基,完全幫不上太子什么忙——皇上,這件事可不能由著太子的性子來!” 說罷,她還意有所指地向群臣的方向瞥了一眼,那意思是:難道不需要拉攏群臣嗎? 皇帝聞言,下意識地轉頭向樓闕看去。 恰好此時,樓闕一臉憂色地站了起來:“請父皇恕罪——嫻兒有些累了,兒臣想陪她先行告退?!?/br> 皇帝略一遲疑,點了點頭:“身子要緊,去吧?!?/br> 樓闕謝過,小心地扶了鄭嫻兒起身。 剛走到門口,殿中卻有一道急切的聲音響了起來:“太子殿下!” 是寧錦繡。 樓闕煩不勝煩,正要變臉,鄭嫻兒已站定腳步,回過頭去向寧錦繡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寧jiejie,我們要先走了!上次說好了要聽你彈琵琶的,可惜我身子撐不住,今日怕是沒有耳福了,真是對不住呢!” “什么?”寧錦繡被她這一篇話說得有點懵。 琵琶?她什么時候會彈琵琶了?她什么時候說過要彈琵琶給這個可惡的女人聽了? 樓闕看著鄭嫻兒狡黠的笑容,唇角不由得也跟著翹了起來:他的小狐貍,這是要咬人了! 眾女眷們不明真相,這會兒卻都有些發愣:太子妃什么時候跟寧家大姑娘這樣交好了?連“jiejie”都叫上了! 眾目睽睽之下,寧錦繡不好反駁鄭嫻兒的話,卻也不想讓她得意,于是便擠出笑容回敬道:“淮陽郡君身子不適,確實是該早些回去歇著。只是太子殿下是今日宮宴的主角,你硬要拉他與你一同退場,豈不失禮?宮中這樣多的宮人內侍,難道便無一人可以送你回去嗎?” 沒等鄭嫻兒答話,樓闕立刻搶過話頭,替她說道:“我們是夫妻,自然要同出同回。若是一個先走了,只留另一個在宮宴上坐著,那才叫真正失禮?!@個道理不須解釋,寧大姑娘自己成親以后就會明白的?!?/br> 寧錦繡怔怔地看著他,想哭。 鄭嫻兒依舊笑靨如花:“哪里用得著等成親以后?寧jiejie聰慧過人,一點就通的!說起來,我認識寧jiejie的時間雖不長,可是寧jiejie卻教會了我好多道理呢!” “哦?她教你什么了?”樓闕很配合地追問。 鄭嫻兒笑道:“寧jiejie出身相府,是真正的大家閨秀,教我的當然都是正經規矩,比如尊卑上下,比如謹慎守禮,再比如‘寧做貧家妻,不做貴人妾’!” 寧錦繡聽到“貴人妾”三個字,眼圈就紅了。 鄭嫻兒卻仍不饒她,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寧jiejie是相府真正長房嫡出的大小姐,尊貴無比,不知是誰家的公子有福氣能娶到她做一家主母呢!” 寧錦繡從容優雅的面具早已被撕破了,臉上唯余幾分哀戚,看上去十分可憐。 樓闕一向不懂得憐香惜玉,這般梨花帶雨的景致,并沒有在他的心中掀起半點波瀾。 眼見寧錦繡已經說不出話來,樓闕便搖了搖鄭嫻兒的手,笑道:“剛剛還說累得受不住,跟人聊天的時候就忘了?走吧,聊天的機會以后還有,寧大姑娘又不是明天就出嫁!” 言外之意是,等寧大姑娘嫁出去以后就沒人來煩你了。 鄭嫻兒對這個答案還算滿意,于是仰起頭來“溫柔”地笑了笑,終于隨著他一同出了門。 殿中,皇帝和文武百官還沉浸在定國玉失而復得的歡喜之中,根本沒有多少閑心去管太子的婚事。 女眷和姑娘們有的羨慕得眼都紅了,有的卻已經傷心欲絕。但此時此刻,她們的父兄家長們根本顧不上理會她們的心情。 太子是未來的皇帝,太子妃基本上可以確定就是未來的皇后,哪個傻子愿意為了自家的傻姑娘去得罪他們? 何況在一大部分清高的官員眼里,與皇家結親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們更愿意靠才能、靠政績一步一步穩扎穩打地站在朝堂之中,而不是被人私下議論說是靠著賣女兒平步青云的。 何況歷代帝王心里都對“外戚”有所忌憚,與皇家結親,對他們的前程而言實在說不清是助力還是阻礙! 如此一來,關心姑娘們心事的人就更少了。 有些隨著父兄來湊熱鬧的青年子弟甚至還在暗暗高興——太子不納側妃,那幾個格外出眾的姑娘不知花落誰家呢?他們有機會啦! 于是在樓闕退場之后,皇帝帶了一部分親近的臣子回了御書房議事,其余的人該告退的告退、該結伴出游的結伴出游,一場宮宴就這樣熱熱鬧鬧地散了。 寧錦繡隨著眾人一起站了起來,心里亂糟糟的,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比較多一些。 一方面,自幼根植在心里的觀念讓她把“嫡庶”二字看得涇渭分明。確實如鄭嫻兒所說,她是“寧做貧家妻,不做貴人妾”的。 可是另一方面,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發酵,樓闕也已經成了她的執念。她再也看不上別的男人,就像看不上這個“庶”字一樣。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寧錦繡已經把自己送進了一個僵局:只要樓闕的正妃不是她,她今生的幸福就算是徹底葬送了,因為今后所走的任何一條路都將是她自己所不喜歡的。 想到這些,寧錦繡悲從中來,幾乎要一頭撞死在柱子上。 可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她還沒有不孝到輕易放棄自己寶貴的生命。 于是,就只能在心里煎熬著了。 早些日子,全京城都知道她對太子妃的位置志在必得,如今不知有多少人正在看她的笑話呢! 祖母不幫她,祖父不幫她,父親說不上話,母親走得早……寧錦繡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已經只剩了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