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清寧公主在旁邊瞪圓了眼睛:“明安,你認識那個女人?” 樓明安微笑不答,清寧公主便看向鄭嫻兒,嘲諷地提高了聲音:“你就是樓家那個不守婦道的寡婦?” 這話問得實在難聽,在場眾人都變了臉色,就連興慶班的伙計們也不例外。 唯有鄭嫻兒依舊笑著,重新向清寧公主見禮:“是我。想不到我已如此臭名昭著,連深宮之中的金枝玉葉都知道我的劣跡了?!?/br> 此話一出,那幾個貴公子不約而同地縮了縮脖子。 這句話哪里是在自嘲?這分明是在當面嘲諷公主不守閨訓吶! 清寧公主并沒有想那么多。她只是冷笑了一聲,向鄭嫻兒的肚子上瞟了一眼:“你的‘劣跡’就在肚子里裝著,誰看不見???” 鄭嫻兒道了聲“是”,臉上的笑容淡了些。 樓闕的眉心卻微微地皺了起來。 任你再怎么寬宏大量,聽見自己的孩子被人罵作“劣跡”,也高興不起來的。 更何況他其實很小氣。 清寧公主沒有察覺到樓闕的不悅。她向前走了兩步,站在離樓闕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本來還想向前走,卻發現鄭嫻兒站得離樓闕太近了,并且沒有避讓的意思。 熟知禮儀的公主心里很清楚,她若再往前走,場面就不好看了。對方一介市井婦人可以不要臉,她堂堂公主卻不能不要。 于是清寧公主只得站定了,仰頭看著樓闕:“萬年青那邊的打賞你還沒給,所以你不能走!” 樓闕勾起唇角,笑了:“公主,那是您要賞的。臣一向吝嗇得很,從不打賞娼妓伶人之流。何況——那個萬年青唱得也不怎么好?!?/br> 清寧公主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愣了半天才愕然道:“就算是本公主要賞,那也是以你的名義賞的!新月班的班主已經過來討賞了,你這是要賴賬?” 樓闕坦然道:“是?!?/br> 正走上前來預備要磕頭的新月班班主打了個頓,差點摔了。 清寧公主自覺臉上無光,不免氣急敗壞:“樓桐階!你堂堂狀元,連區區兩萬兩銀子都賴賬,也太丟人了吧?難道你要讓天下人議論父皇刻薄寡恩,竟至于新科狀元郎連兩萬銀子都拿不出來嗎?” 樓闕正色道:“公主,‘區區二萬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京城里尋常百姓家一年的花費大約也就是十兩銀子左右,若逢災年,二萬兩銀子可以救活多少人,公主可曾算過?” 清寧公主氣急敗壞:“叫你打賞你就打賞,你扯什么災年!只有昏君當朝的時候才會天降災厄,如今父皇逐了偽帝、正了朝綱,怎么可能還有災年!你是說父皇是個昏君嗎?” “皇姐,不要亂說話!”樓明安沉下了臉,居然很有幾分威嚴。 清寧公主卻不把樓明安放在眼里。她只盯著樓闕:“你可想好了?你今日賴了賬,旁人不會夸你敢駁本公主的面子,只會說你行事荒唐出爾反爾!你知道這話傳到父皇耳中會有什么后果嗎?父皇會覺得你,不堪大用!” 鄭嫻兒忍不住轉頭看著樓闕。后者向她微微一笑,順著清寧公主的話頭說道:“更荒唐的事我也做過??安豢按笥?,皇上早就知道了?!?/br> “你!”清寧公主氣得滿臉通紅,又轉向了鄭嫻兒:“是不是你攛掇他的?你知不知道,你是在毀他的前程?” 鄭嫻兒略一低頭,謙卑地笑著:“民女見識短淺,膽子又小,公主別嚇我。我是個生意人,不懂得什么前程不前程。我只知道,買東西要花自己的錢,賞人——當然也要花自己的錢?!?/br> 清寧公主氣急,淚珠兒在眼眶里打轉。她硬撐著不肯讓眼淚掉下來,咬著牙摘下自己腕上的一只鐲子,扔給了新月班的班主:“這個抵了賞錢,夠了吧?!” 那班主忙雙手接著,臉上的神色卻十分為難。 樓明安嘆了口氣,一臉無奈:“皇姐,二萬兩確實不是個小數目。你身上的首飾雖然珍貴,卻也不值那么多錢?!?/br> 清寧公主呆了一呆。 不夠? 怎么會不夠?戲文里不是都說,富貴人家的隨便一個什么小姐,身上的飾品都是價值連城的嗎? 堂堂一國公主,全身的金銀珠玉加起來居然不值二萬兩銀子? 清寧公主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都被顛覆了。 全天下的財富都是皇家的,可她作為當今皇帝的長女,金尊玉貴的公主殿下,居然賞一個戲子都賞不起! 肯定有什么地方弄錯了! 清寧公主看向鄭嫻兒,靈光一閃。 不對啊,如果二萬兩銀子很多,那五萬兩豈不是更多? 這個女人怎么就賞得起? 樓明安看透了清寧公主的心思,無奈地向她解釋道:“戲文里的事當不得真的!宮里或許會有一兩件價值連城的東西,但絕不會隨隨便便地穿戴在你的身上。而民間……” 都說士農工商,以商為卑,但這天下的財富卻偏偏掌握在商人手中。金銀珠寶極少能有價值連城的,商人卻完全可以富可敵國。眼前這個女子如今雖然不起眼,但在財富上超過你一個毫無建樹的公主卻一點也不難。 清寧公主呆站了好一會兒,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 新月班的班主嚇壞了,忙跪下來請罪,說是賞錢不要了。 這樣一來反而惹怒了清寧公主。她氣惱地跳了起來:“不要?為什么不要?!該是你得的你為什么不要?你以為本公主給不起嗎?” 那班主連稱“不敢”。樓明安和同來的幾位公子都有些為難。 清寧公主確實沒錢。如果一定要賞,那就只能借錢了。 對于這些貴家子弟而言,跟公主多說一句話可能是榮耀,但借錢給公主,那是打皇家的臉,無異于找死。 對于樓明安而言,他有錢,但并不想給。 這種花錢招抱怨的事,不肯做才是正常的,肯干的那是傻子。 清寧公主大約是猜到了眾人的心思,因此她的目光又落到了樓闕的身上:“今日算本公主借你的,回宮以后讓母妃還你!” 樓闕低頭,微微一笑:“公主有命,臣本不敢不遵。只是……臣確實沒錢?!?/br> 清寧公主急了:“怎么可能!就算你沒有帶著,你不會寫個條子叫戲班的人到你府上去取嗎?本公主只是手中沒有現銀,又不是不還你!” 樓闕向鄭嫻兒看了一眼,滿臉無奈:“公主明鑒,微臣剛剛被人敲詐了一筆,如今確實已經一窮二白,下個月的米糧都不知道還買不買得起了?!?/br> 清寧公主自然不信這番話。她覺得樓闕是在當面打她的臉。 樓明安卻聽出了一些門道:“敲詐?誰那么大膽,敢敲詐新科狀元郎?” 樓闕咳了一聲,臉上似乎微微一紅:“那人說,她只因聽見了我的名字,一時生氣失手丟了五萬兩白銀,因此這五萬兩合該讓我賠。微臣家貧,五萬兩一時湊不齊,少不得傾家蕩產,都給她了?!?/br> 眾人一聽“五萬兩”,便知道緣故,不由得都看向了鄭嫻兒。 清寧公主已經快要氣炸了:“五萬兩?讓你賠?她自己勾搭小戲子,居然還想讓你出錢?她哪來那么大的臉?” “是啊,”鄭嫻兒低頭笑道,“自己勾搭小戲子還想讓別的男人出錢,哪來那么大的臉!” 清寧公主聽出這是在說她,一時竟呆住了。 她活了十七八年,還從來沒有人敢當面罵她! 這個女人真是活膩了! 除了公主,旁人也大抵都是這么想的。 唯有樓闕仿佛完全沒有察覺到清寧公主的怒氣,笑得那叫一個燦爛:“我只怕她不肯花我的錢。如今她終于肯敲詐我一筆,我這顆心總算是可以放回肚子里去了?!?/br> 清寧公主再也撐不下去,大哭一聲轉身跑了。 “皇姐!”樓明安氣急,忙追了上去。 新月班的班主欲哭無淚。 須臾卻見樓明安又轉了回來,沉聲道:“明日拿著那只鐲子到定安王府去領賞錢!” 新月班班主連聲答應,心里卻連連叫苦。 今日惹了王爺和公主生氣,以后怕是沒法子在市面上混了。 這二萬兩賞錢,領與不領都是錯。 新月班,完了! 眼看王爺和公主都走了,幾個貴家子弟也只得跟著追上去,臨轉身前還不忘意味深長地往鄭嫻兒這邊多看一眼。 大新聞吶! 從桑榆縣傳過來的那些不知道走樣到什么程度的流言,被事主當面證實了哇! 可以預見,明日的京城,不怕無聊了。 等那些人走遠,樓闕便重新摟住了鄭嫻兒的腰:“回家?!?/br> 鄭嫻兒不動,看著他:“你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故意又如何?”樓闕笑著反問。 鄭嫻兒想了想,嘆氣:“我知道你有主意。如今我只問一句——明天,我還能見到一個活著的你嗎?” 樓闕忽然笑了一聲,湊到她的耳邊,用極輕極輕的聲音說道:“那要看你今晚肯不肯手下留情了?!?/br> 鄭嫻兒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看來,她是白cao心了。 出了戲園子,早有伶俐的伙計拉了馬車過來。二人正要上車,忽聽見不遠處吵鬧了起來。一個女聲格外尖銳高亢,分明是那清寧公主的聲音。 “她又鬧什么?”樓闕停下了上車的動作。 鄭嫻兒皺眉:“管她呢!” 樓闕想想也是,上了車正要走,卻聽見有人喊了起來:“打死人了!公主打死人了!” 看熱鬧的一大群人四散奔逃。 “不像話!”樓闕立刻轉身跳下車,逆著人流直奔那混亂的中心而去。 莫名被丟下的鄭嫻兒怔了一怔,伸手把小枝招呼了過來:“咱們也去看看!” 人群很快就散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二十個膽子大的不太舍得往后退,站在四五丈之外探頭探腦。 原先吵嚷的那個地方只站了樓明安那一行人,地上半躺著的是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隱隱能看到額頭似有血跡。 清寧公主在一旁跺腳:“刁民就會裝模作樣!我只踢了一腳,哪里就踢死他了?不就是想訛錢嗎?!” “怎么回事?”樓闕走了過去,蹲下去細細查看那乞丐的傷勢。 清寧公主看見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樓闕,你又充什么好人?你跟這個乞丐惺惺相惜,都是從內到外又臟又臭是嗎?!” 樓闕的注意力只在那老乞丐的身上,并沒有理會清寧公主在說什么。 鄭嫻兒忍不住,走了過來:“一直聽人說京城百姓的命不值錢,我先前還不信,今日才算是長了見識了!一個乞丐能做了什么錯事,竟勞動堂堂公主親手殺人?公主可別只顧說別人又臟又臭,您先聞一聞您自己的手上,有沒有污血的腥臭味?” 清寧公主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鄭嫻兒立刻補充道:“可惜了,纖纖玉手染了血污,今后也難免又臟又臭,洗不干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