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鄭嫻兒冷著臉走過去,劈手將玉牌奪了回來。 葛豐呆呆地看著她:“‘閎’字玉牌怎么會在你手上?莫非你是……樓家三少奶奶?桐階的三嫂?昨天剛剛立起牌坊的那個?” 鄭嫻兒收起玉牌,看著樓闕冷聲道:“我走了。你自己的狐朋狗友,自己想法子搞定,不要連累我!” “還真是???”葛豐嚇得連連后退,“桐階,你要死了!你怎么敢……” 樓闕不在意地勾了勾唇角,眼睛只看著鄭嫻兒:“雨后石板路上難免濕滑,你小心點腳下?!?/br> 鄭嫻兒點頭應了一聲,抬腳便走。 一直沉默不語的黎賡忽然向前邁出兩步,攔住了她的去路。 鄭嫻兒瞇起眼睛,冷冷地看著他。 對方發出一聲冷笑,聲音低沉:“好個‘矢志守貞,婦德典范’的節婦,好個‘君子如玉,溫良端方’的少年才子,好個‘忠厚傳家,詩書繼世’的樓家!——我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鄭嫻兒“撲哧”一笑:“這位公子的書想必讀得不錯,罵人都要罵出一篇駢文來!” 眼見鄭嫻兒并未痛哭流涕,反而嬉皮笑臉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黎賡原本已經黑成了包公的臉不免更添了幾分顏色,一時也形容不出是青還是紫。 樓闕走過來牽起鄭嫻兒的手,同她一起站在黎賡的對面:“延卿,你放她出去,只罵我一人就好?!?/br> 黎賡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冷笑:“罵你?我怕臟了我慣讀圣賢之書的嘴!世人都說咱們的樓解元是少年英才,人品何等純潔無瑕——我倒要知道,若是學政大人和先生們知道你做下這等丑事,此時又該作何感想!” “延卿,不至于……”葛豐見勢不妙,忙慘白著臉小心翼翼地湊了過來。 黎賡向三人臉上掃了一眼,冷笑一聲轉身便走。 鄭嫻兒將心一橫,順手從葛豐的腰間拔出佩劍,三步兩步沖上前去,攔住了黎賡的去路。 “嫻兒,你干什么?”樓闕忙跟著追了上來。 鄭嫻兒咬牙:“你看不見嗎?我要殺人滅口!” 樓闕忙按住她的手,奪下佩劍還給了葛豐:“嫻兒別亂來,這是黎大公子,也是中過舉人的。你若是殺了他,咱們就真的死定了!” “黎大公子?”鄭嫻兒臉色大變,“哪個黎大公子?” 葛豐忙在旁解釋道:“延卿是黎縣令的愛子——那什么,我們三個是自幼的交情,延卿的性情格外古板些,但為人還是很仗義的。你放心,他必定不忍妨害桐階的前程,今日他只是一時激憤,回頭我再勸勸他……” 黎賡冷聲打斷道:“沛民兄不要亂說話,黎某可不是為小義忘大義之人!朋友之義再重,難道能重得過圣人教誨、重得過天地人倫?此事我還偏就管定了!” 葛豐聞言急得連連跺腳:“延卿!你怎么……” “哈哈!”鄭嫻兒忽然甩開樓闕的手,扶著旁邊的柱子大笑起來:“圣人教誨?天地人倫?哈,好一個浩然正氣的黎大公子!你口口聲聲說別人做下丑事,難道你自己就真的干凈嗎?!” “黎某自認問心無愧!”黎賡背著手昂然道。 鄭嫻兒猛然站直了身子,怨恨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不錯,你問心無愧——在你黎大公子的眼里,窮人如豬狗,可以隨意捕捉隨意買賣;女人如玩物,可以隨意玩弄隨意折辱;凡是身份不如你的、求告無路喊冤無門的,都是沒有尊嚴沒有價值不受你家圣人庇護的……照這個道理講下來,你黎大公子當然問心無愧??!” 這番話,她是扯著嗓子吼出來的。吼完之后,她便踉蹌著退回墻邊,扶著柱子劇烈地咳嗽起來。 “嫻兒!”樓闕慌忙過來扶著她。 鄭嫻兒攥緊拳頭用力捶打著胸口,好一會兒都沒能喘上氣來。直到樓闕狠心在她背上重重地拍了兩把,她才猛然咳出了一口血沫子,重又冷笑起來。 “嫻兒,怎么回事?”樓闕嚇壞了。 黎賡在旁怔怔地看著,直到鄭嫻兒住了咳嗽,他才遲疑著問:“你……莫非跟我黎家有舊怨?” “黎大公子說笑了,”鄭嫻兒抬起頭來冷冷地看著他,“我算什么東西,哪里配跟您有舊怨?” 這會兒工夫,她的嗓子已經完全啞了,從喉嚨里硬逼出來的聲音,干澀如垂死老嫗的嘶吼。 黎賡忽然有點兒不知所措。他自認從未做過任何虧心之事,實在不知是哪里得罪了這個女人?!?,是父親判過的冤案的苦主? 一時理不清頭緒,他只得求救地看向樓闕。 后者卻只是向他搖了搖頭,表示并不知情。 葛豐在旁邊打了個哈哈,圓場道:“大家都是朋友,何必鬧成這個樣子!桐階這件事,雖然有那么一點兒……咳,驚世駭俗,但說白了也就是私德有損而已,又不是什么傷天害理禍國殃民的大事!至于延卿和這位……這位jiejie的恩怨,只怕一時也說不清,沒準兒只是一場誤會吶!大家一笑而過,一笑而過哈!” 黎賡皺著眉頭看著鄭嫻兒,遲疑不語。 鄭嫻兒挺了挺胸膛,仍然瞪大眼睛死死地盯著他:“你盡管吵嚷出去,盡管去告訴什么學政大人、按察使大人!只要摘了桐階的解元頭銜,你就是咱們桑榆縣的第一才子了!還有,這會兒宮里來我家傳旨的太監恐怕還在你們家后院里住著吧?你趕緊回家告訴他去,請他老人家回京告訴皇上,就說我欺君了!我頂著‘貞婦’的名頭坑騙世人,骨子里其實是個人盡可夫的娼婦,應該千刀萬剮以儆效尤??!只要我死了,你做的那些齷齪事兒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了!” “嫻兒,別說了,再喊兩聲你這嗓子就真的廢了!”樓闕在旁又是焦急又是心疼,一時也有些無措。 黎賡只管站著發呆,葛豐只得在旁提醒道:“延卿,說話??!你嚇壞了人家姑娘了!咱們跟桐階這么些年——你真要逼死他們兩個不成?” 黎賡正要開口,不遠處的樓梯口那里卻忽然傳來了“咚咚咚”的腳步聲,有人從下面上來了。 樓闕忙放開鄭嫻兒的手,看著她靠在了旁邊的扶手上。 下面走上來的是兩個小丫頭,一個是落桐居的小枝,另一個卻是寧萱堂的珍兒。 兩下里一打照面,珍兒呆了一呆:“原來三奶奶在這里,叫我們好找!幾位公子——五爺怎么連外袍也沒穿?早起這么涼……” 小枝看看樓闕,再看看鄭嫻兒,嚇得險些沒哭出來。 鄭嫻兒強壓下胸中那股翻涌的情緒,起身走到了兩個丫頭的面前:“你們是來找我的?” 小枝黑著臉不說話,珍兒便笑道:“是。太太有事請您過去呢,奴婢們找您一早上了——奶奶的嗓子怎么了?” “沒事,走吧?!编崑箖旱皖^嘆了一聲,伸手搭在了小枝的肩上。 一路無話。走到寧萱堂的時候,鄭嫻兒的臉色已經恢復如常。 樓夫人一見她進門便皺起了眉頭:“怎么才來?” 鄭嫻兒喝口茶潤了潤喉嚨,強笑道:“是我的錯。昨兒晚上著了涼,咳了一夜沒睡著,天快亮的時候實在躺不住了,我就悄悄起身去了藏書樓。丫頭們做夢也沒想到我會去那兒,滿府里鬧著找了我一早晨,差點就要去報官了!” 珍兒聞言“嗤”地笑了。 樓夫人的臉色緩和了下來:“我說怎么耽擱了這么久——怎么,你認識字?” 鄭嫻兒低頭笑道:“小時候撿了半本《千字文》,跟隔壁的老先生學著認了幾個字,看書大半是不懂的,太太別笑話我?!?/br> 樓夫人點點頭,笑道:“小戶人家的女兒,不錯了?!诓貢鴺强戳耸裁磿??” 鄭嫻兒拍拍額頭,苦笑道:“實在沒看什么書。原是找了本《列女傳》,上面不知是誰批了好些小字,密密麻麻的,看得我頭疼。糊里糊涂地看了小半篇,就聽見走廊那一頭吵起來了,我就丟下書看熱鬧去了!” 樓夫人抬頭向瑞兒笑道:“她倒會挑。那本《列女傳》怕是老爺批注的,她敢說看得頭疼,回頭記著告訴老爺打她!” 鄭嫻兒和丫頭們配合地笑了一陣,氣氛愈發輕松起來。 珍兒忙笑道:“奶奶這性子也真是……五爺和黎公子葛公子常常為了文章爭吵起來,旁人躲都躲不及,您倒肯去看熱鬧!” 鄭嫻兒低下頭,訕訕的:“我哪里知道是五公子的客人嘛!聽見吵得那么厲害,我還以為是咱們家里的小廝打架了!這下好了,我是丟臉丟到外人面前去了,那個黎公子還說我不該進藏書樓,拿眼睛瞪我!” 樓夫人微微皺了皺眉頭,沉聲道:“照理說你是不該見他們的,既是無意撞見,那也罷了。黎大公子最是端方持正,他瞪你算是客氣的了,他不罵你就不錯了!” 鄭嫻兒摸摸鼻子裝作尷尬羞愧狀,暗地里悄悄地松了一口氣:看樣子,算是糊弄過去了。 樓夫人向她招了招手,笑道:“今日叫你過來,是為了萬壽節的事——老爺雖已多年不在朝為官,但你今年立了牌坊,又封了宜人,咱們家是該用你的名義送一份壽禮進京的?!?/br> 鄭嫻兒一驚:“咱們可以給皇上送禮?” 樓夫人笑嘆道:“沒你想的那么好!說是送萬壽節禮,其實有幾件能送到皇上跟前去呢?咱們的禮能送到宮門口去擺一擺就算是天大的福分了!你來幫我想想,咱們該送什么?” 這倒是個難題。鄭嫻兒敲著桌沿沉吟許久,終于笑道:“這么大的事,我哪里敢出什么主意?只是我想,珠玉珍玩這些值錢的東西在萬壽節上必定會堆積如山,難以出彩,若真出了彩又難保不被在朝的那些大人們忌憚。咱們不能送貴重東西,卻更不能不用心——既然是以我的名義送,不如就繡一幅《百壽圖》怎么樣?” “刺繡?心意雖說不錯,但宮里什么樣的繡娘沒有?用得著咱們來繡《百壽圖》?”樓夫人有些遲疑。 鄭嫻兒抿嘴笑了:“只要是自己一針一線繡的,那就算是心意到了。咱們的禮只怕連給皇上賞人的資格都沒有,何必去跟宮里那些繡娘比針線?” 樓夫人沉吟許久,終于點了點頭:“既如此,干脆就真的交給你了。今后你不必再去跪祠堂,盡快動針線把百壽圖趕出來就好——你可以嗎?” 鄭嫻兒笑道:“萬幸萬幸,我雖蠢笨了些,繡針還是拿得動的!” 樓夫人見她信心滿滿,樂得把事情全都推給她,自然也就不會再說什么。 鄭嫻兒的心緒仍然亂得厲害。見樓夫人沒有旁的事吩咐,她也顧不上再多加周旋,忙尋了個借口走了出來。 可是出了寧萱堂的門,她一時又不知該往何處去了——她迫切地想知道樓闕那里的境況如何,卻又沒法子光明正大地去找他。 這會兒,他應當還是跟那兩個人在一起吧? 誰能想到,她恨之入骨的那個黎大公子,竟會是他自幼的至交…… 這世上的事,怎么就偏偏那么巧! 正恍惚時,前方拐角處忽然閃過一道人影。鄭嫻兒吃了一嚇,瞬間醒過神來。 小枝倒是看得清楚:“是大少奶奶?!?/br> 鄭嫻兒定了定神,心下立時了然:書房后面是安姨娘的寒香齋,胡氏有事到那里去,倒也不稀奇。 正這樣想著,耳邊卻隱隱聽見寒香齋的墻內起了一陣sao亂,不知是誰喊著“別驚動了人”,一路跑了過去。 鄭嫻兒略一遲疑,扶著小枝的手穿過了那道海棠門:“安姨娘這里忙什么呢?”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們雖然神色憂急,卻也并沒有失了禮數,一路引著她進了堂屋。 房內,安姨娘和胡氏兩個人伏在床邊,眼巴巴地看著床上那小小的一團——那被子里包著的小娃娃自然就是錚兒了。 這會兒,那可憐的小家伙正抱著胡氏的胳膊咳個不住,喉嚨里發出刺耳的喘氣聲,簡直像是要把肺給咳出來了。 婆子匆匆端了一盆熱水進來,拿了塊布巾往水里一蘸,撈出來草草一擰便蓋到了錚兒的小臉上。 幾聲劇烈的咳嗽之后,錚兒似乎稍稍安靜了幾分。 胡氏直到這時才得空抬起頭來,冷笑地看著鄭嫻兒:“喲,這會兒你倒有空瞧熱鬧來了!怎么,沒到花園里找人鬼混去?” 鄭嫻兒看著錚兒不住地掙動著的小手,皺眉不語。 胡氏嫌惡地瞇起了眼睛:“你能不能出去?我怕你這蕩婦的眼睛看臟了我的兒子!” 鄭嫻兒嘆了口氣,抬頭向安姨娘道:“我看這孩子病得急了些,這吸熱氣的法子雖不錯,卻未必盡善。不如找一只浴桶來裝滿熱水,上面架一只大竹籮,把孩子放在上頭蒸一蒸。哮吼這病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還是盡快叫大夫來開一劑定喘湯的好?!?/br> 安姨娘想了想,忙轉頭吩咐婆子:“還不快照三少奶奶的吩咐去辦?” 婆子答應著去了,安姨娘才笑言:“三少奶奶年紀輕輕,見識卻不短。我這里一屋子的人,也只有秀芳看出錚哥兒患的是哮吼,想不到你竟比我們都明白?!?/br> 鄭嫻兒低頭笑道:“我是市井出身,自幼見的人多?!?/br> 安姨娘斂衽道了聲謝,又笑道:“我原說小孩子的事盡量不要請大夫,免得驚擾了太太,倒折了這孩子的福。如今既然三少奶奶已經見著了,不如就干脆鬧騰起來,請個人來看看吧!” 鄭嫻兒笑道:“錚兒是樓家的長房長孫呢,多大的福受不起?再說生病尋醫問藥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太太知道了也只有心疼的,哪能算是‘驚擾’?今日你們若不肯請大夫,太太只怕反而要生氣呢!” 這時婆子已麻利地把浴桶和竹籮取了過來。鄭嫻兒知道自己不受歡迎,當即告辭。 意料之外的是,胡氏竟低著頭送了出來。 鄭嫻兒站在海棠門邊,笑道:“大嫂快回去吧,這幾天記著多給孩子蒸一蒸熱氣,多喂他些溫水也就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