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第三十章 所謂取舍 景瑞二年的夏天過得并不太平,五月下旬時,豫州傳來急報,黃河多處決堤,洪澇泛濫,十數府縣數十萬百姓被波及,朝廷連下幾道圣旨,撥銀賑災,并下令臨近各州府縣緊急調配糧米,收容安置災民。 到了六月中,災情剛剛緩和一些,豫州下頭的一個縣又傳來消息,管轄境內出現疫疾,從剛開始的一個村到如今短短十余日便已蔓延至全縣,且還有不斷向外擴散的趨勢。 洪災之后出現瘟疫已是常態,但擴散得如此之快卻是叫人始料未及。起初疫情冒頭時,當地縣令還想瞞著,將那一整個村子的人圈起來,只派了幾個赤腳郎中去瞧了瞧,分發了草藥,以為并不嚴重。哪曾想之后臨近村落便接二連三的有人病倒,一個傳染一個,很快整個縣里兩萬余人便倒下了近七成,那縣令也是個膽小怕死的,這個節骨眼上竟丟下百姓舉家跑了,還是隔壁縣的見勢不對,這才趕緊上報了朝廷。 皇帝震怒,當即就下了圣旨,將逃走的縣令捉回后斬首示眾,再另派欽差前去救濟。 只是一日日過去,疫情并未緩解,反有愈演愈烈之勢。 別宮,御書房。 祝云瑄的雙眉緊鎖著,眉宇間都是揮之不去的憂思,這段時日他沒有一天是睡得好的,夢里都惦記著豫州的狀況。 “你們都說說吧,這疫情到底要如何控制?” 瘟疫肆虐,遠比想象中更加來勢洶洶,欽差已經去了豫州七八日,傳回來的卻沒有一個好消息,疫情加重,已蔓延到了臨縣,朝廷以往那些應對疫疾的手段似乎都起不了作用。 幾位內閣輔臣俱面色凝重,早朝之時眾人在廷上爭論不休,卻都拿不出一個妥善的法子,現下皇帝召他們過來再議這事,反倒都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曾淮斟酌片刻,問起了被叫來一塊議事的幾位太醫:“此次瘟疫為何傳播得如此之快?太醫院對此可有應對之法?” 方太醫如今已升任了太醫院院判,又深得皇帝信任,別的人自然第一個將他推了出來,老太醫謹慎回道:“我等已仔細看過了欽差大人叫人送回來的那些疫民的脈案,此次的疫狀確實極為兇險,前所未有,慣用的那些藥草恐難起效,我等這幾日又配制了幾帖藥方,但能否對癥下藥,須得親眼見過后才好下定論?!?/br> 說到這,老太醫上前了一步,請示皇帝:“臣愿往豫州為疫民診治,以盡綿薄之力,唯愿早日遏制住疫情,還請陛下準許?!?/br> 這個時候能不怕死,身先士卒主動請命前去為疫民看診,確實叫人高看一眼。只是不等祝云瑄開口,一旁的梁禎先插話道:“你不行,你留下來,派其他人去吧?!?/br> 祝云瑄輕抿了一下嘴角,他肚子里這個時時刻刻都在鬧騰,他這里確實離不得太醫,之前一直都是方太醫給他看,他自然不想讓更多人知道這事:“方太醫留下,朕會另派人去豫州?!?/br> 曾淮道:“臣以為,還是按著從前的做法,將疫民隔離開,不待痊愈不得放還,派太醫前去,再在民間多召集些郎中去給他們看診,每日分發湯藥,有病死者尸首焚燒后深埋,等熬過這個月,入秋之后天氣轉涼,想必疫情自會減緩?!?/br> 旁的人紛紛附和,這其實是歷代以來對付瘟疫最有效亦最實際的法子,祝云瑄也想不到還有其它更可行的點子,就要下旨,梁禎忽然嗤笑了一聲,不以為然道:“將人隔離圈起來,找郎中給他們看診,每日分發草藥,那位被砍頭的縣令最開始不就是這么做的嗎?有什么用?不過十日疫情就從一個村發展到了全縣?!?/br> 今早的朝會之上便已有人對此提出了質疑,只是說來說去也給不出更好的法子,這才不歡而散了。 聞言,曾淮的面色變了變,沒好氣道:“那不知昭王有何高見?” 梁禎扯開嘴角:“夏日蚊蟲蛇蟻肆虐,瘟疫無孔不入,且這一回的疫情不同以往,來勢洶洶,便是將疫民全部圈起來亦無用,或許喝口涼水都能染上疫癥,總不能叫當地的百姓都不喝水吧?” 有內閣輔臣不贊同道:“蚊蟲肆虐可督促各縣衙門加派人手捕捉,涼水不干凈,便燒開了再吃……” 梁禎瞥了一眼說話之人,仿佛聽笑話一般:“這位閣老是否從未做過地方父母官,紙上談兵未免太過想當然了,洪災剛過瘟疫又肆虐,各府縣衙門忙得一個人恨不得掰成幾瓣用,哪里來的人手去捕捉蚊蟲,更何況蚊蟲那是捕得完的嗎?再者說那些因洪災流離失所的災民能有口涼水喝已是奢侈,你叫他們燒開了再喝,他們哪有那個條件?豈非強人所難?” 被梁禎這么一通搶白,那內閣輔臣面上掛不住,梗著脖子好半天又憋出一句:“除此之外,陛下親自祭天祈福乞求老天庇佑亦是良策……” “荒謬,”梁禎嗤之以鼻,“將希望寄托于神鬼之道上,無異自欺欺人?!?/br> “昭王好大的口氣!竟敢藐視神靈!” “夠了,”祝云瑄沉聲打斷了他們,皺眉問梁禎,“你到底想說什么?” 梁禎回視著他,平靜道:“臣以為,陛下若當真想要遏制住疫情傳播,最有效也最干脆的法子,便是將現下患病的疫民盡數就地處置了,再一把大火全部燒個干凈,以絕后患?!?/br> 話音落下,在場之人全都變了臉色,祝云瑄的雙眉蹙得更緊了些,曾淮第一個跳出來反對:“荒唐!荒唐!昭王你這出的是什么餿主意!你怎能如此心狠手辣冷血無情!那可都是一條條活生生的命!你這是要陷陛下和朝廷于不義!” 梁禎冷聲提醒他:“現在將人處置了,死的只有這不到兩萬人,再拖下去便會有更多活生生的命不斷填進去,本王分明是一心為了陛下和朝廷著想,曾閣老可不要隨意冤枉了本王?!?/br> “你怎知他們就一定會死!將那些疫民集中起來一塊診治,當中總會有人能活下來!昭王你卻連生的希望都不想給他們!” 梁禎不疾不徐地反問:“最早發病的到現在已有快一個月,不說痊愈,可曾有一人病情有所減緩?” “陛下既已決定派太醫過去,就定會有救人的法子!容不得昭王你在此胡言亂語妖言惑眾!” 梁禎嗤道:“怕是等他們想出法子來,那些疫民早死光了,還得連累更多的人,倒不如現在就將之都處置了干凈?!?/br> “你——!” 一眾太醫低垂著腦袋,不敢辯駁,雖然嘴上說著竭盡所能,但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這一次的疫疾有多兇險,傳播迅猛且藥石無醫,就連他們自個,大多數都不想被皇帝挑中去豫州,就怕有去無回。 梁禎不再搭理了曾淮,與祝云瑄道:“臣言盡于此,要如何做還請陛下定奪?!?/br> 祝云瑄面色難看,沉聲問他:“昭王就是這么想的?這么做與草菅人命何異?” 梁禎不以為意道:“不盡早將疫民處置了遏制住疫情,只會讓更多的人罹難,那才是真正的草菅人命,陛下以為呢?” “你放肆!你怎能這般態度與陛下說話!” 曾淮又一次出言厲聲斥責,身后的同僚輕拉了拉他,沖他搖了搖頭。 祝云瑄前些日子才處置了安樂侯府奪了安樂侯爵位,看在眾人眼里便是皇帝與昭王之間的不合已經放到了明面上,幾乎等同撕破面皮了,這個時候大多數的人都選擇了明哲保身冷眼旁觀,不樂意去瞎摻和。 曾淮卻并不領情,甩開袖子冷哼了一聲,梁禎勾了勾唇角:“那臣不說了就是,免得平白討人嫌?!?/br> 到最后祝云瑄還是按著先頭議定的下了旨,又撿了三四個太醫即日啟程前往豫州。 待到來議事的官員都退下了,梁禎才又問他:“陛下當真想清楚了?要這么一直拖下去?寄希望于太醫能把人救回來,又或是天氣轉涼疫情自行消亡?” 祝云瑄冷聲道:“按著昭王說的,什么都不顧把人全殺了,就當真是解決之道嗎?昭王當真以為這樣就能毫無后顧之憂了嗎?” “陛下在擔心什么?只要能止住疫情擴散,便是將那些人都殺光了誰又能說得什么?” 全殺光了確實是最逼不得已的選擇,可若是遇到控制不住的疫疾,為了不危及更多的人,束手無策被逼無奈之下的下下策或許就是唯一的解決之道,只要做得隱蔽些,不過是在每天死去的成百上千的人數之上再翻幾番而已,誰又能置喙什么? 這樣的做法古來就有,早朝之上那些爭論不休的朝臣只是不敢直接說出來罷了,梁禎知道,曾淮等一眾內閣輔臣也知道,祝云瑄又怎會不知道。 只是梁禎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說將人都殺了,曾淮這樣飽讀圣賢之道的讀書人卻萬萬做不到,而祝云瑄是皇帝,他所顧慮的則必然更多。 祝云瑄的目光落在御案之上梁禎從前送的那塊玉石上,微微一滯:“如若那些疫民當中有昭王的父母妻兒,昭王還能斬釘截鐵地說出將人都殺了的話嗎?” 梁禎雙瞳微縮,深深望著他,片刻過后無聲揚起了唇角:“陛下說的對,若是臣的妻兒在其中,臣自然拼死也要將人救回來?!?/br> “所以你以為,那些疫民就沒有父母妻兒嗎?” “可臣的妻兒并不在里頭,臣自然不會去考慮那些,”梁禎放緩了聲音勸他,“陛下,您是皇帝,您該考慮的不是一兩個人,您要以大局為重不能心軟,您救不了所有人,必要時必須做出取舍?!?/br> 祝云瑄閉了閉眼睛,沉聲道:“圣旨已下,朕意已決,就這樣吧?!?/br> 第三十一章 主動請纓 一場暴雨過后,夏日午后愈顯悶熱,聽到外頭隱約傳來的笑鬧聲,正在看書的祝云瑄不由得微蹙起眉。 高安朝窗外望了一眼,小聲告訴他:“是幾個小宮女在湖對岸放風箏,若是擾著陛下了,奴婢這就叫人去讓她們離開?!?/br> 祝云瑄未說什么,放下書,起身踱到了窗邊,朝遠處望去。雨后初霽,天際掛著一輪絢麗多彩的天虹,湖對岸的草地上,七八小宮女們正追逐著那直往天邊去的風箏,恣意笑鬧著。 祝云瑄輕瞇起眼睛,出神地凝視著那在長虹之下隨風擺動的風箏,多彩的顏色映進他的雙瞳里,很快便沉得深不見底。 “陛下……” 高安小聲喊他,祝云瑄的眼睫顫了顫,輕吁了一口氣。 或許他自個便是那攥在梁禎手中的風箏,即便高高在上旁人不可及,卻始終被那一根線牽引著,逃不脫那一個人的手掌心。 只是當線越崩越緊,終有一天,會徹底斷了的。 梁禎進來時祝云瑄依舊站在窗邊發呆,梁禎在他身后頓住腳步,勾唇笑了笑:“陛下今日怎有了閑情逸致,在這看風景?” 祝云瑄收回目光,平靜道:“隨便看看罷了?!?/br> “在這里有何好看的,不如趁著難得雨后放晴,去外頭走走吧?” 祝云瑄輕抿起唇角,沒說什么,梁禎便當他是答應了,拱著人去了外頭。 來這別宮一個多月,祝云瑄還一次都未有出來逛過。從前祝云璟還在時每年夏天來這里,都是他日子過得最愜意的時候,時常逃課出來逛園子游湖釣魚摘蓮蓬,再去兄長那里晃一圈討杯酒喝,無憂無慮什么旁的事都不用想,他曾經天真地以為,那樣的日子他能過一輩子。 走上湖中央的石拱橋,見祝云瑄立在橋邊望著前方微微愣神,梁禎笑問他:“陛下在想什么?” 祝云瑄不答,前頭正對著橋的臨湖的宮殿便是他兄長從前的住處,如今再看,竟有些許陌生了。 梁禎忽然握住了他的手,祝云瑄蹙眉,下意識地就要抽出,梁禎塞了一把自己剛剛剝的蓮子到他手里:“甜的?!?/br> 祝云瑄垂眸,望著手里粉白的蓮子,淡道:“不是不如昭王莊子上的好吃嗎?” 梁禎的唇角上揚,祝云瑄雖然不領他的情,他說過的每句話卻都是記著的。 “陛下若是想吃臣莊子上的,臣明日再叫人給陛下送些過來,煮些爽口的粥給陛下開胃?!?/br> 祝云瑄不置可否,扔了一顆蓮子進嘴里,脆生生的,帶著股清甜香氣,嚼了兩下吞咽下去,卻又覺索然無味。 走了一小段,祝云瑄的肚子便隱隱有些不舒服,他沒說,梁禎似乎看了出來,領著他進了湖心的涼亭:“歇會吧?!?/br> 祝云瑄坐下,小腿肚一陣抽搐,雙眉緊擰了起來,下意識地咬緊了牙根,梁禎彎腰捉住了他的腿:“這里難受?” 祝云瑄不言,梁禎不輕不重地幫他按揉起來,力道適中,確實讓他好受了不少。祝云瑄神色冷淡地望著他:“你不必做這些?!?/br> “臣樂意,”梁禎淡笑,“臣樂意為陛下做任何事情?!?/br> 祝云瑄不為所動,梁禎放低姿態的示好并不是他想要的,梁禎越是這樣,他只會越心生警惕,提防著他什么時候忽然又變了臉,再做下種種叫自己生不如死的事情。 “陛下有哪里不適,一定要說出來,就算不想讓臣知道,也必須得告訴太醫,別總是這樣忍著,您是皇帝,圣體要緊,無論如何都不能掉以輕心?!?/br> 梁禎嗓音溫和,少有這樣說話的時候,祝云瑄愈發不適:“……朕如今這樣,又是拜誰所賜?” 梁禎眼中的笑意愈濃,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一些,用力捏了一下,聽得祝云瑄下意識溢出口的倒吸氣聲,他唇角上揚的弧度加大,不待祝云瑄反應,便勾著他的肩背和膝窩,將人抱了起來。 祝云瑄神色一凜,不等他開口,梁禎先說道:“陛下走累了,回去歇息吧?!?/br> 祝云瑄冷聲道:“你放朕下來,朕自個能走?!?/br> 梁禎抱著人大步往回走:“陛下何苦硬撐著,外臣不經通傳不能來這邊,不會有人看到的?!?/br> 祝云瑄自然知道他在說什么,外頭關于他們倆之間的曖昧傳言甚囂塵上,他故意從重處置了安樂侯府才將流言壓下去了些,如今他們之間的關系在群臣眼里愈是撲朔迷離,說什么的都有,那些面對著梁禎時的難堪尷尬他尚且能忍著,卻絕不想落人更多的口舌。 “放朕下來?!弊T片u又一次重復。 梁禎低頭,唇貼著他的鬢角輕輕碰了碰,進了寢殿才在榻上將人放下。 “這會兒好些了沒有?”梁禎捉過祝云瑄的腿,又幫他揉按了幾下。 那種酸痛不適感終于退去,祝云瑄低咳了一聲:“可以了?!?/br> 梁禎笑著眨了眨眼睛,還欲再說什么,有太監進來稟報,說是幾位內閣大臣過來了,正在前殿等候,有要事要稟。 梁禎揚了揚眉,扶著祝云瑄起了身。 內閣要說的還是豫州的疫情,太醫去了豫州已有半月,去的四人中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剛到那邊就染上了疫癥,沒能救回來,今早又傳回消息,先前派過去的欽差也病倒了。 如今豫州那邊已徹底亂了,疫疾已散播到了臨近的三府六縣,染病人數突破了三萬人,光是每日死去的疫民便多達千人。更糟糕的是今歲的夏季似乎格外炎熱漫長,這都要入秋了,熱浪卻半點未有消退的意思,指望著疫情自行消亡怕是不易。倒下的人愈來愈多,其余地方亦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紛紛開始驅逐因洪災而來的流民,再這么下去恐將不妙,怕是瘟疫未消,又要生民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