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刑部尚書稟道:“據他們交代,一個名額是十五錠金子,也就是白銀三千兩,三名同考官各分兩成,還有四成給了……主考官嚴閣老?!?/br> 聞言,祝云瑄的雙眉狠狠一擰,望向大理寺卿,沉聲問道:“嚴士學也收了賄賂?可是真的?” 那大理寺卿硬著頭皮回道:“臣已經細細審問過了,三位同考官都認了罪,至于嚴閣老,他抵死不認,只說自己是疏忽,沒有發現那幾份卷子上做的手腳,拒不承認收受了賄賂,臣再派人去查他身邊親信,發現是他妻弟以他的名義收了錢,他的夫人也是知曉的,人證物證俱在,還請陛下定奪?!?/br> 祝云瑄一拳砸在御案上,惱恨不已。 待到稟事的官員都退下了,梁禎才緩步踱進大殿里來,嘴角噙著一抹得意的笑,望向祝云瑄:“陛下這下可相信了?臣并沒有胡言亂語污蔑嚴閣老,他真的做了,即便不是他本人做的,他的夫人、他的妻弟以他的名義做下的事情,總不算是冤枉了他?!?/br> 祝云瑄冷眼看著他:“……你早就知道,何必繞這么大一個圈子?” “臣是知道,可也得陛下信臣啊?!?/br> 祝云瑄閉了閉眼睛,忍耐著怒氣道:“這事朕自有定奪,就不勞昭王cao心了?!?/br> 梁禎笑著提醒他:“還望陛下給天下人做個表率,不要徇私偏袒得好?!?/br> 祝云瑄不欲再說,他生氣憤怒,更多的卻是失望,他提拔重用嚴士學,并不只因為他是自己的未來國丈,他是當真對這位嚴閣老抱有期待的,可惜對方到底還是辜負了他的信任。 轉日的早朝,三司主官當眾宣讀了會試舞弊案的審理結果,所有人證物證一應俱全,朝臣議論紛紛,后又默契地同時閉了嘴,離皇帝大婚立后只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未來國丈突然出了這樣的事情,該怎么處置,還是得皇帝說了算,旁的人這個時候無論心里怎么想的,都不會去多這個嘴,誰都不想平白惹一身腥。 短暫的沉默后,祝云瑄沉聲下旨:“主考官嚴士學著即正法,三同考官著即處絞,涉案官員妻子家產俱籍沒入官,八考生革除功名,杖責一百,籍沒家產,并父母、兄弟、妻子流徙充軍,以考官名義收取賄賂、招搖撞騙者皆處絞刑沒家產,家人流放?!?/br> 而后他又下旨半月之后會試重開,以曾淮為主考官,擇優取中。 “陛下英明!”不知誰人喊了一聲,滿朝官員一齊跪下,叩拜君王。 梁禎輕勾起唇角,笑意沉入了眼底。 這樣的處置不可謂不重,舉朝上下似乎都看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當日便又有御史上奏,說罪臣之女不堪母儀天下,這一婚事雖是先帝所指,亦不能作數,還請陛下明斷。 其實祝云瑄既已下旨將嚴士學的妻兒子女都收為官奴了,嚴家女尚未入宮,自然也是算在內的,只是這門婚事是先帝指的,當中便有個說頭在。滿朝文武見祝云瑄雷厲風行地處置了嚴士學一干人等,便都以為他是不想再娶這嚴家女了,當然要上趕著幫皇帝分憂解難,一時間,要求將婚事作罷的奏疏便如同雪花片一樣飛往御案之上,跟風者眾。 祝云瑄沒有立即表態,只將曾淮傳召去了御書房,問他要怎么辦。 曾淮搖了搖頭,顯然他也對嚴士學很是失望:“陛下,老臣以為婚事既是先帝定下的,就此作罷實在不恰宜,只是這嚴家女受嚴士學所累,當真立為皇后亦是不妥,不若折中一下,依舊納她進宮,封個位份低些的妃嬪便是了?!?/br> “老師說的是,便這么辦吧……” 對收不收嚴家女,祝云瑄自個是沒什么在意的,只是不想再有人就此做文章,曾淮的提議確實是個辦法。 本以為事情就此解決了,只誰都沒想到不兩日,那嚴家女就自縊而亡了。嚴家已被抄家,她因身份特殊被一族叔接去家中暫住,而后便吊死在了房中橫梁之上。 聽聞消息時祝云瑄正在批閱奏疏,不請自來的梁禎在一旁幫他磨墨,祝云瑄握著筆的手頓了住,似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重復:“死了?” 來稟事的官員低著頭道:“是,自縊而亡了?!?/br> 祝云瑄一時無言,倒是梁禎似并不意外,不以為然道:“死了便就死了,叫嚴家人趕緊給葬了,對外就說是病死的,讓他們管好自己的嘴?!?/br> 打發走了稟事官員,祝云瑄沉下臉色,戒備地看向梁禎:“你又做了什么?” 梁禎嘆氣:“陛下您從來就不信臣?!?/br> “那你倒是把話說清楚,嚴家女的死與你有沒有干系?!” “陛下當真想知道?臣只怕會污了您的耳?!?/br> 梁禎目露不屑,說是昨日清早城門剛開,他手下一個京衛軍的參將就在南城的城門口,發現了兩個鬼鬼祟祟女扮男裝想要出城去的姑娘,身上還帶著金銀細軟,一番盤問便問出倆人竟然是那差一點就做了皇后的嚴家大小姐和她的丫鬟,那參將不敢擅自做主,便將人扣下報到了梁禎這里。 “那嚴家女有一青梅竹馬的情郎,她被指婚給陛下之后依舊與人藕斷絲連,從前私下里悄悄送了對方不少女兒家的東西,前日她收到情郎派人送來的一個她昔日送與情郎的香囊和一封信,說是要帶她離開這里,與她約定好了昨日清早在城外十里的地方見面,才有了后面這些?!?/br> 祝云瑄越聽眉蹙得越緊,梁禎又繼續道:“臣告訴她休要再做這等事情牽連剩余的家人和她那情郎,就放了她回去,夜里她便上吊了?!?/br> “只是這樣嗎?”祝云瑄冷道,“昭王什么時候這么好心,抓到這樣的把柄只是警告一番就將人放了回去,定是你用她那情郎威脅了她,暗示她去死,她才這么做的是不是?” 梁禎并不否認:“陛下何必同情她,她與陛下已有婚約,卻背著您與他人有了茍且,本就死有余辜?!?/br> “你還做了什么?之前攛掇滿朝官員上奏,讓臣將她與嚴家其他人一視同仁的是不是也是你?” 梁禎目光微沉,輕蔑一笑:“是又如何,陛下若不是那么心軟,執意要納她進宮,她或許還能保住一條命?!?/br> “你——!” “陛下不必動怒,為了這樣不知廉恥與人私通的女人動怒不值得?!?/br> “她與人私奔,是不是也是你一手策劃的?!” 梁禎不贊同道:“那也得臣有這個機會,她那個情郎是個靠不住的,臣找人去嚇了一嚇他,就把她給賣了,將她昔日送的東西全部交給了臣,臣才能將她騙出來,且若她并無此心,收到信燒了便是,安安分分進了宮,做不了皇后還能做個美人婕妤的,是她自己不惜命,與臣何尤?” “你好……好……”祝云瑄氣極,他并不憐憫那嚴家女,只是厭惡極了梁禎為了阻止他娶妻立后處心積慮、用盡手段。 梁禎的種種做派都讓他十分難以接受,梁禎想要掌控他,他卻偏偏想要掙脫而出。 梁禎沉聲提醒他:“臣說了,嚴士學是罪有應得,嚴家女是咎由自取,若他們都能安守本分,臣想動他們也動不了?!?/br> “你想動誰是動不了的?!便是他們什么都沒做過,你也能找出千百種借口處置他們,何必說那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話?!” “陛下就是這么看臣的?”梁禎的雙瞳狠狠一縮,“您就為了那樣一個賤貨這般指責臣?” “她是賤貨那朕是什么?!朕與你之間的這些茍且又算什么?!你有什么資格說別人?!你以為你自己就是什么端方君子嗎?!最不知廉恥之人明明是你!是朕!” 祝云瑄雙目赤紅,氣怒不已:“沒了嚴家女也會有別人,朕遲早要立后,便是你能一手遮天,你也阻止不了!” 聞言,梁禎的眸色更黯,久久凝視著他不再言語,幽沉雙眼里像積蓄起了一場風暴,激烈情緒不斷翻涌著,最終卻又歸于了平靜,只聽他啞聲道:“陛下說得對,沒了這個還會有下一個,臣何必費這樣的心思?!?/br> 第二十六章 不擇手段 四月夏初。 殿試之后新科進士走馬上任,科舉舞弊案的風波終于過去,立后一事成了朝堂之上最受人關注的頭等大事,只奈何祝云瑄一直對此態度曖昧,并未有過明確表態,且宮中沒有太后主持大局,幾個太妃都是說不上話的,旁的人干著急也沒用。 新帝如今二十有一,別說是皇后妃嬪,甘霖宮里連個貼身伺候的宮女都沒有,免不得要讓人心里犯嘀咕,即便從前是先帝不重視,除了指了個婚便沒有賜別的人給陛下,可如今他都當皇帝了,枕邊還沒有半個人,也實在不像話,最要緊的是,后繼無人,江山不穩??! 不管群臣抱的什么心思的,盯著東宮位置的絕不在少數,誰不希望下一任皇帝能出自自家女兒的肚皮,好為家族謀得利益好處?在祝云瑄那里碰了幾次軟釘子,后頭眾人便一致把曾淮給推了出來,請他老人家私下里去探一探皇帝的口風,務必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個意思。 曾淮也正有此意,他沒有私心,卻比任何人都關心祝云瑄的子嗣綿延,不看到儲君確立后繼有人,他怕是死都不能瞑目。 “朕只是不希望有人別有用心,借著立后的機會生事?!弊T片u說著搖了搖頭,立后并非簡單之事,嚴家倒了,多得是別有用心之人聞風而動,不是他僅憑喜好就能想立誰就立誰,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再一次生出事端來。 曾淮勸他:“陛下,于您來說,這也是機會,從來前朝與后宮都是分不開的,一旦您娶了他們的女兒,生下了與他們息息相關的皇子,他們自然會向著您、擁護您?!?/br> “朕知道?!弊T片u嘆氣,從前他最不屑的就是利用后宮的女人來平衡朝堂勢力為自己爭取利益,可終究他還是與他父皇一樣,走到了這一步。 只好在那日之后梁禎都再未有來找過他,這兩個月祝云瑄過得前所未有的平靜,興許梁禎他真的想通了放棄了,無論如何祝云瑄都松了一口氣:“采選之事,便讓內廷司去準備吧?!?/br> 梁禎此刻正在顯王府上參加飲宴,這樣的活動他一貫是不來的,便是顯王這樣的人物親自邀請他也未必會肯賞臉,這還是第一次他參加城中勛貴間的聚會。 顯王熱情地將他引為上座,絲毫不介意倆人之間隔著輩分。 “難得今日昭王賞臉過來,定要陪本王喝個痛快,不醉不歸!” 顯王的大嗓門嚷嚷著,旁的人紛紛附和著他說好聽的話,梁禎捏著酒杯晃了晃,淡笑道:“王爺賞識,小侄自當奉陪?!?/br> 他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眾人高聲喝彩叫好,氣氛愈加熱絡。 宴席上觥籌交錯、歌舞齊喧,著實熱鬧,梁禎喝著酒,目光緩緩掃過在場之人,落到安樂侯府的幾個小子身上時,頓了一頓,嘴角微牽,輕蔑一笑。 之前他就聽人說安樂侯府搭上了顯王,最近走動頗多,恰巧他收到顯王的請帖,才過來瞧個究竟,沒想到當真在這里看到了梁家人,雖然來的都是小輩,可從前的顯王府可不是落魄的安樂侯府高攀得起的。 從方才梁禎進來起,那幾個人就坐立不安,很是顯得心虛,梁禎壓根不搭理他們,只當沒看到。 梁家這些無能鼠輩,家里都快窮得揭不開鍋了,還這般上躥下跳汲汲營營,當真是嫌活膩味了。 安樂侯府如今的境況梁禎最是清楚不過,這一家子本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沒落已久,本以為把梁禎送到昭陽帝面前又有了一個宸貴妃和九皇子從此就能飛黃騰達,奈何宸貴妃死了,梁禎又恨透了他們,半點好處都沒讓他們撈到,如今府上愈加入不敷出,莊子年年減產,幾個鋪子也因為梁禎暗中使壞賺不到錢,再這么下去便是連下人的月錢都發不出去了,外人都以為他們借著梁禎之勢風光無兩,誰又會知道他們其實真的過得十分艱難。 梁禎本意就是要慢慢折磨他們,如今安樂侯府上日日為了一金半銀爭搶不休、雞飛狗跳,他便從旁看戲,還有他那位名義上的母親,已經被他找由頭逼著他“父親”將人送去了鄉下的莊子,關在佛堂里日夜不間斷地抄經書,便是眼瞎了手殘了也不許停。 他從來就不是個良善之人,誰欺負了他,他自然要欺負回去,他連皇帝都敢逼迫,區區一個安樂侯府,又怎會放在眼里。 只不過這些人比他想象中還要更能鉆營,他就這么一段時日未曾分工夫注意他們,竟就讓他們搭上了顯王,當然這也不奇怪,無論他怎么厭惡安樂侯府,外人眼里看來,他都是侯府出身,與之休戚與共,之前若非他一直盯著,還不知這家人要借著他的名頭做多少污糟事。 酒過三巡,席上喝醉了的眾人愈加放浪形骸,一個個摟著美姬俏郎君飲酒作樂,好不快活。 梁禎正喝著酒,有小郎君怯生生地貼了過來,垂著眸低聲細語道:“奴伺候王爺喝酒?!?/br> 說著便有意無意地往梁禎身上貼去,喝多了的梁禎更加暴躁,抬手就要將人揮開,看清楚對方的臉時驀地怔愣了一瞬,用力掐住了他的下巴,強迫人抬起頭來。 那小郎君面色皙白,紅著眼睛泫然欲泣,跟只受了驚的兔子一般,梁禎的輕瞇起雙眼,打量了他一陣,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小郎君痛呼出聲,梁禎的神情里卻未有半分憐惜,冷聲問道:“誰安排你來的?” 這人單看相貌竟與祝云瑄有七分相似,方才他喝多了腦子不太清明才會看晃了眼,這會兒仔細瞧過便知真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形似神不似,差得何止是十萬八千里。 只是再怎么不像,這人長成這副模樣出現在自己面前,也必然是有人特地安排的,見對方抖抖索索地說不出話來,梁禎神色更冷,抬眸望向了不遠處的顯王。 顯王摟著輕紗薄衫的美人喝酒喝得正高興,似是察覺到了梁禎的目光,也朝著他這邊看了過來,玩味的眼神在他與那小郎君身上轉了一圈,笑瞇瞇地貼過來,低聲問他:“這小郎君,昭王可還滿意?這可是本王特地為你準備的?!?/br> 梁禎不動聲色地回視著他,冷淡道:“顯王有心了?!?/br>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啊,把人帶回去吧,送你了?!憋@王笑哈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分外得意。 飲宴未散,梁禎就先告辭了。 出了顯王府的大門,那小郎君跟出來,不知所措地站在車旁,紅著眼睛期待地看著梁禎,梁禎并未搭理他,叫來自己的親信手下,吩咐道:“查清楚他的來路,給他打發個去處?!?/br> 那小郎君聞言,立刻就慌了:“王爺,您行行好,奴離了您就沒有活路了??!” 梁禎冷漠地吩咐下人出發,車輦緩緩駛離了顯王府,他閉了閉眼睛,在心頭狠狠給這老不死的記上了一筆。 顯王送這么個人給他,便是存了威逼利誘的心思,是要告訴他已經知道了他與皇帝之間的陰私,以之做把柄威脅他,想要將他拉為己用。梁禎不由冷笑,這老匹夫前頭安安分分了幾十年,如今祝云瑄坐上了皇位他卻起了心思,也不看看自己究竟有幾斤幾兩重,就憑他也敢來覬覦祝云瑄的東西? 況且就他這種下作又愚蠢的手段,真真是爛泥扶不上墻,愚不可及。 不出兩日,梁禎的手下便把事情都打聽清楚了,那小郎君原是城北戲班子里的學徒,月余前登臺表演的時候被去聽戲的梁家四房的老爺把人買了走,后來便就出現在了顯王的府上。 梁家! 梁禎暗恨,看來他還是太心慈手軟了,讓那一家子活得太舒坦,竟叫他們還有閑錢去聽戲買人給他添堵。 被梁家人知道他與祝云瑄的事情,只有可能是他的府上出了內鬼,那日昭王府里悄無聲息地處置了十幾人,上上下下都被敲打了一遍,梁禎心頭郁結著的火,卻始終難消。 “屬下已經按著您的吩咐,將人送去了外頭的莊子里做個雜役,并未給特殊關照,還有就是,他說侯府把他送給顯王時,是讓他吃過生子藥的?!?/br> “生子藥?”聞言,梁禎雙眉狠狠一擰,眸色更黯,梁家這些人是怎么想的?竟會以為憑著一個與祝云瑄相貌有幾分相似的戲子就能套牢他?又或許純粹是為了惡心他? “是,是生子藥?!?/br> 梁禎微怔,目光轉向了窗外,望著徐徐下沉的落日,沉默許久,低聲呢喃:“若是你,你會做你最厭惡的人做過的,你最厭惡的事情嗎?” 手下不明所以,認真想了片刻,回答他:“若是能達目的,做了便做了?!?/br> 梁禎終于笑了,雙眸被落日余暉染上了一層奇異的亮光:“你說的對,只要能達目的就行了?!?/br> 反正,他從來就不是好人,以后也不會再做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