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然后他踉踉蹌蹌朝著侯診區走去。 他可以感覺到維吉利的視線,一直粘在他的背上,不過當他坐上椅子,忍到暈眩過去,再望向那條走廊時,維吉利與米拉醫生的身影都已經不見了。 那其實是一條很短的走廊,大概只有不到十米遠,走廊的兩邊還有頗有童趣的軟木板,上面用彩色大頭釘釘著許多待領養寵物的照片。 這里畢竟只是一座寵物醫院。 加爾文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 他的背又開始隱隱作痛了起來了…… 加爾文將胳膊架在膝蓋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好掩飾自己臉部肌rou的扭曲。 該死的—— 他在心底詛咒著自己和那該死的止痛藥,他在出門前明明吃了額定份額的三倍止痛藥(芙格當然相當不贊同這一點),但現在他背上那畸形的部位又在迫不及待地昭顯起自己的存在感了。 疼痛像是一只無形的手在加爾文的身體里不斷傳說,它抓緊了加爾文的頭皮,讓他感覺自己的額頭發脹,擠壓著加爾文柔軟的大腦和眼球,讓它們在血壓的作用下膨脹,它迫使加爾文不得不像是孕婦一樣張著嘴急促而短暫的呼吸,好讓逐漸縮緊的肺部得到一絲稀薄的氧氣。 加爾文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況糟透了。 “呼嚕?!?/br> 就在這個時候,加爾文聽到一陣非常細小的呼嚕聲,非常安穩,帶有一種奇妙的安定人心的作用。加爾文忍不住微微側過頭看向自己的身側,然后他便對上了一對橙黃色的眼睛——來自那只體型碩大而健壯的黑貓。 加爾文這才注意到自己剛才未經思索,便與那名帶貓男人坐在了同一排座位上。 不同的是他在座位的這頭,而那名男人是在座位的另外一頭,后者此時真有些納悶地低頭看著貓箱里的黑貓,他確實很迷惑,為什么就在不久之前還在瘋狂發出威脅聲的黑貓,此時卻隔著籠子做出了罕見的撒嬌動作。 那只貓用嘴在貓籠門的網格上來回磨蹭著,喉嚨里灑落出一連串與它威猛外形不太相符的甜美咕嚕聲。 而當加爾文望向黑貓時,它便停下了所有動作,雙腳并攏擱在胸脯下面,橙黃色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加爾文。 加爾文瞇了瞇眼睛,他發現自己竟然挺喜歡這只貓的。 “喵?!?/br> 那只貓對著加爾文輕輕地叫嚷道。 “嗨?!?/br> 加爾文忍不住笑了笑。 “她是薇拉女士?!?/br> 那是黑貓的主人忽然開口介紹道,他那種鄭重其事的語氣,讓加爾文愣了片刻后才意識到“薇拉女士”正是那只黑貓。 “唔……你好,薇拉女士?!?/br> 少許遲疑之后,加爾文有些僵硬地沖著那只貓點了點頭。一直以來他都盡量避免與不相干的人接觸,他不明白為什么最開始對他顯得有些防備的貓主人會忽然開口對他說話。 也許是因為那只貓的緣故?加爾文有些慌亂地想。 不知道為什么,加爾文表現出來的生澀反倒讓貓的主人,那是一名多少顯得有些神經質的男子放松了許多。 “薇拉女士并不是一般的貓,她相當地聰明,有的時候我覺得她比人類要聰明多了——她相當喜歡你,這很難得,你一定是個心底善良的人?!蹦凶诱f話時帶著一股自言自語的勁,加爾文懷疑他也許一直在從事理工類那種不太需要跟人打交道的工作,但令人意外的是,男子身上的怪咖氣息并不讓人覺得討厭。 可就在加爾文這么想的時候,那名男子與貓箱中的貓忽然同時抬頭,直勾勾地盯著加爾文。 “不過你的同伴……”男子欲言又止,聲音也隨即變得含糊,“我還從來沒有見過薇拉女士這樣警惕和防備一個人?!?/br> “……” 加爾文眨了眨眼睛,他當然聽出了男子的警告,而他也有些拿不準該用什么態度來回應男子那令人無比尷尬的警告。 那名男子顯然也注意到了加爾文的不知所措,他的臉頰瞬間騰起一團尷尬的嫣紅。 “不,請不要在意我剛才說的那些,我大概只是有些糊涂了,薇拉女士這些日子的狀態不太好,我想我也有些失常,醫生說她這個年紀的貓已經……” 男子的聲音停頓了一下。 加爾文看到對方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總之,她已經十七歲了,對于一只貓來說大概已經足夠長壽了。哈,哈,可能剛才也是她糊涂了才會做出那種奇怪的舉動,我的意思是,對你的同伴——” “喵嗚——” 簡直就像是能夠理解人類的語言一般,在男子說到這里時,加爾文分明看見那只漂亮而華美的露出了不滿的眼神,她發出了一聲嘹亮的叫聲,就像是在反駁似的。 那名男子瞬間中斷了牽強的解釋,他低著頭,對籠中的黑貓露出了憐愛而忍讓的表情。 “好的,我道歉,我不該那么說?!?/br> “喵?!?/br> 黑貓稍稍換了個姿勢,毛茸茸的嘴唇間溢出一絲類似“下不為例”哼哼聲。 加爾文的心因為這奇妙的生靈而微微震顫了一下。 “她出了什么問題嗎?” 加爾文忍不住問道。 男子苦澀地勾了勾嘴角。 “他們說是腫瘤,非常嚴重的那種?!?/br> “抱歉?!?/br> “不,沒關系,你看這些日子我已經努力讓自己學會接受這件事情,薇拉女士畢竟已經十七歲了。不過,我,我想我還是沒有辦法接受其他獸醫說的那些話,什么安樂死之類的。謝天謝地,米拉醫生雖然收費昂貴,卻不會提出這種可怕的建議?!?/br> “薇拉女士現在看起來依然容光煥發……我想它會好起來的?!?/br> 加爾文開始后悔與這名男子進行交談了。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名男子的絕望與沮喪,但卻口拙到無法組織好任何語言來安慰對方。 “謝謝?!蹦凶訌目诖锍槌黾埥?,重重地擤了一下鼻涕,然后他雙手更加用力地抱緊了懷中的籠子,“不過我知道,她陪伴我的日子可能真的不太多了,天啊,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忽然跟你說這個——” 而就在黑貓的主人對著加爾文滔滔不絕之時,一道多少有些不和諧的聲音插了進來。 “面對這種狀況,為什么你還要在寵物醫院浪費時間?” 說話之人正是之前那名帶著狗的老婦人。 不知道什么時候,她竟然已經挪到了加爾文與那名男子身后的位置,她將那顆滿是皺紋的頭向前探過來,加爾文一眼便瞥見她臉上那層厚厚的粉底上有著細小的皸裂,而她的脖子下方過多的皮膚就像是火雞一般耷拉著。 加爾文忽然打了一個寒顫。 “抱歉,浪費時間?”男子震驚地看著老婦人,重復了一遍她先前說的話。 “是的,我說的就是這個詞,你看,你與你的貓有著這樣深厚的感情,你一定不會想要讓它就這樣離開你。但是相信我,寵物醫院的這幫人可不會真的盡心盡力幫你挽回這小東西的生命——你現在真正應該做的,是帶著你的貓,離開這里,然后去找真正能夠幫助到你的人?!?/br> “等等……” “降臨派的真神會幫助你的,只要你全心全意地侍奉神之子,他定會將憐憫賜予給你?!?/br> 第126章 加爾文臉上的血色驟然褪去。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忽然之間變得緩慢而粘稠,而老婦人的嗓音,也在這變形中變得格外刺耳古怪。 加爾文扭過頭,他死死地盯住了老婦人。 她之前也長成這樣嗎?加爾文的大腦有點兒模糊,他隱約記得不久之前她只是一個穿著青色套裝的老女人,行為舉止一切正常,甚至可以說得上好心??涩F在映入他眼簾的這只怪物是怎么回事? 對方干癟的臉上包裹著細密的皺紋,皺紋的縫隙里擠著渾濁而衰老的眼睛——那種已經失去了所有活力,聰敏與好奇心乃至一切讓可以讓人類變得美好起來的特質的眼睛。那對小小的眼珠里隱著兩片小小的白翳,這讓她看上去像是已經死去了很久的僵尸。她的嘴唇也完全干癟了,嘴唇上方有豎著的細小紋路,而她的牙齒,毫無疑問經過了牙醫細心的打理與美白,呈現出與她衰老面孔截然相反的細密潔白。 當她喋喋不休地說著那些降臨派空虛而無聊的布道時,潔白的牙齒后面有暗紅色的舌頭不斷閃現。 加爾文的整個人徹底的僵住了。 要打比方的話,就是一個人被活生生地浸到了液氨之中,然后保持著驚恐的姿勢凍成了一尊雕像。 “……我知道我說的一切聽起來都顯得那么荒謬,但是相信我,在我真切的接收圣子賜予我的福祉之前,我也像凡人一般愚昧,冷漠,心懷憎恨,懷疑一切?!?/br> 老婦人尖著嗓子,飛快地彈動舌尖沖著抱貓男子說道。 加爾文聞到她身上老派的沐浴露香味,混雜著那一股無法掩蓋的老人的臭氣。 他全身惡寒,直冒冷汗,卻因為潮水般朝他涌來的暈眩感而一動不動——他不敢做出任何動作,因為他很懷疑,他一旦動作便會眼前一黑直接暈厥在地。 他現在可不能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尤其是降臨派教徒的注意。即便維吉利并沒有仔細說,但加爾文依舊可以敏銳的察覺到外界對他的追捕有多么瘋狂。 若是真的有選擇,芙格也不可能同意讓加爾文躺在其他動物割除蛋蛋和zigong的地方切除自己的翅膀。 加爾文拼了命地控制自己的肢體,但是那種惡心的感覺……還有狂怒……卻像是電流一般在他的血管中橫沖直撞,那種痛苦幾乎快要讓加爾文發狂。幸好在他身側的兩個人都沒有他投來任何關注,那名老婦人盯上了養貓的男人,她以以一種異樣的熱情努力說服著對方。 “抱歉,我其實……”男人十分尷尬地開口。 “嘿,年輕人,聽我說完,你會喜歡我接下來要說的故事的!”老婦人幾乎稱得上是蠻橫地打斷了男人的話頭,她伸出枯槁的手,在自己身側那只大白狗的額頭上用力地按了按,那情形莫名地讓加爾文想到了恐怖電影里抱臉蟲抱住受害者頭顱的場面。 加爾文無聲無息地在自己身側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掐在了手心里。 “……看到我的小可愛了嗎?它的名字叫達林,它陪伴了很多年,我從它還是一只沒睜開眼的小rou蟲就開始養它,是的,它是我唯一的家人。我想你一定能理解那種感情,那種……紐帶……然而我也遭遇了跟你一樣的事情,那些cao蛋的家伙們,獸醫什么的,他們除了想盡一切辦法從你的口袋里拼命掏錢剩下地便是告訴你他們其實對你的狗患的癌癥無能為力!狗屎,一群臭狗屎,包括米拉也是,天啊她可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可她還是會跟我說‘哦,姑母,我很抱歉,達林的病已經到了尾聲,它正在遭受痛苦,為什么不然它安詳地離開呢?’” “所,所以你去找了那個什么……教派?” 男人在聽見老婦人的經歷后,終于挪出了一點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 “是的,沒錯,我終于給我的小寶貝找了一條活路。我很用心地祈禱,祈禱,祈禱……最后,那至高無上的力量回應了我?!崩蠇D人臉上露出一個因為狂喜而顯得扭曲的笑容,“他們將我的達林帶去見了圣子,當它再回到我身邊時,那些折磨它許久的病痛都消失了,它甚至比之前還要更加健康,更加年輕……” 【呼哧——】 【呼哧——】 …… 在老婦人夢魘一般的聲音里,加爾文卻聽見了沉重的呼吸。 那是那只大白狗的呼吸聲。 哦,是的,在那名老婦人的腳邊確實有一只大狗,它是因為呼吸問題被老婦人帶到寵物醫院來的嗎? 加爾文艱難地低下頭看向那只狗,然后他的瞳孔倏然縮緊。 是他因為精神緊張而出現了幻覺吧?他分明看見那只狗在老婦人的敘述中逐漸開始融化,變形。 那光滑的皮毛飛快地凋零,干枯,從冒著膿血的皮膚上脫落。 它的眼球鼓脹,從眼眶中凸出來,然后在青黑色的粘液中爆出一小團不斷蠕動的白色小蟲,那些小蟲在它腐爛的皮膚上不斷地蠕動著身體。這是一條死去的狗,但它那黑洞洞的,不斷淌著尸水的眼眶里卻閃爍微青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