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陳嬤嬤鎖著眉頭瞧了眼齊半靈的臉色,不知道她有沒有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 如今這時局,無論前朝還是后宮,都是越王和魏太后這兩足鼎立的局面。還有一個多月齊半靈便要進宮了,從除夕那晚魏太后賜菜,到今兒越王府的迎春宴皆能窺出門道,這兩位都在向齊半靈示好呢。 陳嬤嬤在宮中十數年,見過聰明的主子,也見過故作聰明的主子,卻怎么也看不透齊半靈。 這位齊姑娘還有兩個多月就要入宮了,卻好像對陛下的后宮絲毫不上心。陳嬤嬤覺得,在她授課時,似乎自己講的宮內禮儀規制都比談及那些宮內妃嬪讓齊姑娘更有興趣。 陳嬤嬤正出著神,越王府的管事已經上前來迎齊家母女了。前頭馬車里的林幼霞被請下馬車后,齊半靈也被倚綠和另一個小丫鬟一道從馬車上扶了下來,坐上輪椅。 只見越王府門口,齊淺意笑盈盈地迎了上來。 她今兒罩著一件正紅色繡鯉魚戲水的斗篷,臉頰微微泛紅,眼角含笑,整個人看上去精神奕奕的。 她上前給林幼霞請了安之后朝著齊半靈悄悄眨了眨眼,便扶著林幼霞往里走了。 越王妃正帶著三個兒媳在王府正殿招待著迎春宴的賓客。 整個正殿被幾個炭盆烘得暖暖和和的,四處掛著紅綢帷幔,竟還擺滿了暖春才能見到的奇花異卉,讓人真正如臨春日一般。 越王妃五十多的年紀,卻絲毫不顯老,薄施粉黛,穿著輕薄的丹色春衫,談笑往來于賓客之間。 一見林幼霞帶著齊淺意和齊半靈進來了,她從容上前兩步笑道:“齊太太,鐘二奶奶,齊二姑娘都是稀客,光臨敝府不勝榮幸?!?/br> 林幼霞和齊淺意一齊屈膝行禮,齊半靈也坐在輪椅上鞠了一躬。 越王妃使了個眼色,她的兒媳們便上前扶起林幼霞和齊淺意。 而越王妃本人,則是走到齊半靈面前,半屈膝執起她的手打量了她一番:“這位便是二姑娘吧,可真是水靈,我瞧著就喜歡?!?/br> 說著,她身后一個丫鬟捧著一個大漆樟木匣子上前,越王妃接過,從里頭拿了一根鎏金穿花戲珠步搖出來,笑道:“你今日穿的這身粉色衣衫配這步搖正好,便送給你了?!?/br> 齊半靈連忙推辭:“王妃,如此貴重的禮物我怎么當得起?” 越王妃卻推開她的手,親自把步搖簪在她發髻上:“也不是什么貴重的玩意兒,二姑娘就當戴著玩吧?!?/br> 隨后,她站起身,指著三個兒媳婦一一介紹給了齊家母女,又走到林幼霞面前:“齊太太,讓我們家幾個不爭氣的媳婦陪鐘二奶奶和二姑娘出去逛逛吧。外頭風大,齊太太便同我們幾個老太太一塊兒說說話如何?也別讓她們這些年輕人覺得約束了?!?/br> 林幼霞應了下來。 越王世子妃在一旁聽了,卻故意撅起嘴巴作不滿狀:“母親,媳婦們哪里會覺得您約束。莫不是您嫌我們妯娌仨聒噪,要趕我們走吧?!?/br> “是是是,你最聒噪,我躲你都來不及呢?!痹酵蹂呛切χ?,又催促她,“快陪著客人到園子里逛逛去,別怠慢了?!?/br> 越王世子妃這才故作委屈地應下,領著齊半靈和齊淺意一起出了正殿。 越王府內部亭樓交錯,回廊曲折,不似大都大部分權貴們四四方方幾進宅院的樣子,倒有些南國園林的意味。 越王世子妃一邊帶著齊半靈和齊淺意閑逛著,一邊解釋道:“我們秦家本就是南邊藩王,三年前我公公建府的時候,便仿照在南邊的南中王府,建了這個越王府?!?/br> 剛進越王府花園,就有一個越王府里的小丫鬟匆匆過來,附到越王世子妃耳便低聲道:“世子妃,陳國公夫人來了,王妃請您過去呢?!?/br> 越王世子妃一聽,便指著遠處一座湖心亭說道:“實在怠慢了,請鐘二奶奶和齊二姑娘先去那邊暫待我們一會兒,一會兒我陪你們一起去騎馬樓,幾家太太姑娘都在那兒呢?!?/br> 齊淺意見越王世子妃一臉歉意,連道沒關系,又說:“王府冬日風景依舊這么美,我們姐妹倆慢慢逛著倒也愜意?!?/br> 越王世子妃這才松了口氣,和兩個妯娌對了對眼神,便一起離開了。 齊半靈默默看著越王府三位少夫人一起離開,微微蹙了蹙眉。 齊淺意倒沒注意到meimei的異樣,讓倚綠退開,她親自推著齊半靈的輪椅繼續朝前走,一邊走著一邊低聲對齊半靈說道:“阿嬈,你聽說沒,似乎北地又不太太平了?!?/br> 齊半靈心中一凜,扭過頭略帶警惕地看著齊淺意:“jiejie,你……” 齊淺意停下腳步,擺著手說道:“你別多想,我只是聽說臘月二十的時候,大都各個衙門本應封了官印準備放年假的,可陛下揪著內閣幾位大人一塊兒看北地守將的折子,鬧得誰也不敢自個兒放假,整個大都的衙門生生地連大過年的都不歇息?!?/br> 她回頭看了看,見倚綠和她的丫鬟都站在挺遠的地方,放下心來,但還是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一些,“所以我猜測,韃靼這次啊,動靜不小呢?!?/br> 齊半靈看著自家長姐眼中躍動的火焰,心道自己的猜測大概是沒錯的。 她剛想開口勸勸,卻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高聲驚呼:“你!你是什么人!竟敢偷我的步搖!” 齊家姐妹一起望過去,就見一個十六七歲,裹著狐皮大氅的靚麗女子站在一棵枇杷樹下,正怒氣沖沖地指著齊半靈。 第十一章 齊半靈和齊淺意都怔住了,尚且來不及反應,那女子已經迎面走來,在離她們十步的地方站定。 她身后跟著好幾個丫鬟,似乎想要上前阻止她,又都踟躕著不敢上前。 那女子看著齊半靈身下的輪椅,皺了皺眉:“莫非……你就是陛下將迎娶的那個新后?” 齊淺意回過神來,用只有她和齊半靈能聽得到的聲音輕聲道:“這位便是宋王府的泉思郡主?!?/br> 泉思郡主雖聽不到齊淺意在說什么,但也大概能猜到,這位武進侯府的二少奶奶肯定在和meimei介紹自己。 她微昂著頭,絲毫不掩藏臉上的不屑,居高臨下地看著齊半靈。 稍稍打量了齊半靈一番,她輕嗤一聲:“我還當我將來的堂嫂是怎樣天仙般的人物,不想竟這么不堪?!?/br> 她用手里的帕子捂住口鼻,一副嫌惡的樣子,“人說窮山惡水出刁民,在渭州那等小地方呆了七年的泥腿子,也難怪手腳不干不凈的了……” “郡主慎言?!饼R半靈扯住握緊拳頭就想上前理論的齊淺意的袖口,面帶笑意地打斷了泉思郡主的話,“我身份微賤,郡主責罵幾句也無妨??商?祖爺何等英武,也被郡主遷怒,那便不美了?!?/br> 泉思郡主被齊半靈一只帽子扣下來,氣得目眥欲裂,一只指著她的手不停顫著:“齊半靈,你少信口開河!我方才的話,哪有半句對太/祖爺不敬的!” 齊半靈柔聲道:“當年太/祖爺建國之初,渭州尚在敵國轄下。因渭州位置偏僻,地勢又易守難攻,便有謀臣勸諫太/祖爺放棄渭州,太/祖爺卻說:‘本屬于我朝的土地,半寸也不能相讓?!坏揭荒?,渭州便也被收復了?!?/br> “可現如今,泉思郡主您作為太/祖爺的后人,竟對太/祖爺耗費心力奪下的渭州出言相輕,一口一個‘小地方’也就罷了,還說‘窮山惡水出刁民’。試問郡主,如何對得起太/祖爺當年之義勇?” 泉思郡主被齊半靈這一番批駁弄得啞口無言。一張臉漲得通紅,也不知道是羞得還是寒日里凍得。 良久,她才回過神來,怒氣沖沖地盯著齊半靈:“算你會說又怎樣,不過是揪我失口之言大做文章罷了。你偷我的步搖,又如何解釋!” “今日我和郡主在此頭一回相見,如何偷得郡主的步搖?”齊半靈微微一笑:“又敢問郡主,您說我偷您的步搖,可有憑據?” “你你你……你不承認!你發髻上那個步搖,不就是偷了我的嗎!”泉思郡主氣得話都說不清了,想要沖上來,卻被身后的丫鬟一左一右死死拽住了。她又怒道,“就算你沒見過我,一定也是我把步搖遺落在哪里被你拾去了!” 齊半靈一怔,轉而莞爾:“泉思郡主,您可以上前來看,我發髻上的步搖是否是您丟失的那個?!?/br> 泉思郡主身后的丫鬟聽齊半靈這么說,便放開了泉思郡主,讓她上前查看。 泉思郡主理理衣袖,狠狠瞪了身后自己的丫鬟們幾眼,這才走到齊半靈跟前,低下/身細細檢查。 這一查倒真讓泉思郡主鬧了個大紅臉:“似……似乎不是我丟的那個,我丟的是越王妃送的鎏金海棠珠花的步搖……” 齊半靈聞言點點頭,看起來頗為理解:“那也難怪郡主了,海棠珠花和穿花戲珠的樣式,遠看都差不多,何況全是鎏金的步搖?!?/br> 這是,不知從哪里竄出來一個小丫鬟,小步跑到泉思郡主面前跪了下來,雙手捧著一支鎏金海棠珠花步搖舉在頭頂:“郡主,方才奴婢在騎馬樓外的小草壇底下尋到了這支步搖,應該是您遺下的吧?!?/br> 泉思郡主一看,喜笑顏開:“是了是了,我丟的是這一支?!?/br> 她轉眼瞧見齊半靈面帶笑意看著自己,臉又一白,微微屈膝一禮:“齊、齊二姑娘,真不好意思,是我誤會你了?!?/br> 看著泉思郡主低頭認錯,早沒了先前跋扈囂張的模樣,齊半靈卻沒得理不饒人,只淡聲道:“無妨,還望郡主日后慎言才是?!?/br> 泉思郡主自知理虧,乖乖應了。 “哎喲,幸好是誤會,剛剛可把我嚇傻了?!?/br> 越王世子妃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齊家姐妹和泉思郡主都是一愣,朝聲音源頭看去,就見越王世子妃和其他兩個越王府少夫人,帶著來迎春宴的一眾太太姑娘,從后頭回廊拐角處走了出來。 泉思郡主沒料到自己竟在這么多人面前出了丑,臉色忽紅忽白,不知所措起來。 那越王世子妃則快步上前,親自從那丫鬟手中取過步搖給泉思郡主簪上。隨后退開兩步看了看,見戴的位置正好才滿意地點點頭。 而后,她牽起泉思郡主的手,滿臉都是歉疚:“郡主,說來是我不好。昨兒母親說要拿禮物贈你和齊二姑娘,我圖省事,就把當時福錦閣一起打的兩支步搖給母親作贈禮,誰知道出了這么個事兒??ぶ鞑还治野??” 泉思郡主連忙搖頭:“世子妃不怪我沖動跋扈便好?!?/br> “怎會?!痹酵跏雷渝p輕拍了拍泉思郡主的手安撫了一番,又轉過頭朝齊半靈賠禮,“齊二姑娘,也怪我沒把你直接送到騎馬樓,還望你不要見怪?!?/br> 齊半靈釋然一笑:“我怎會見怪。只是我本以為世子妃會去正殿見陳國公夫人,卻不想您倒與這些太太姑娘們一道折回來了?!?/br> 越王世子妃臉一僵,很快又維持住笑容:“我們妯娌走到一半恰好遇上幾位太太姑娘,便一道先往湖邊賞景去了?!?/br> 齊半靈了然地點點頭,和后面跟來的幾個赴宴的太太姑娘見了禮之后,借故要更衣,讓齊淺意推著她離開了。 齊淺意推著齊半靈朝凈房去,一邊低聲抱怨:“這越王府婆媳幾個,看著慈眉善目的,不想手段竟如此陰毒?!?/br> 齊半靈笑著扭頭看了眼她:“jiejie也察覺了?” “倒沒你那么快,一開始我也被耍得團團轉來著?!饼R淺意撇撇嘴,對越王府這幾個女人的行事很是不滿,“可那小丫鬟捧著鎏金海棠珠花的步搖出來的時候,我再傻也該看出來了。哪里有這么巧的事兒!” 齊半靈贊同地點點頭:“怕是她們根本沒想到我會識破,這番收尾破綻百出,也太粗糙了些?!?/br> 齊淺意想起越王世子妃帶著一眾赴宴的太太姑娘們一起從回廊轉角處出來的樣子,不由咬緊牙根狠狠道:“她們可真是打了好算盤,找了那么多人來‘目擊’。若你沒有剛才那番機敏應對,怕是明日滿大都便要傳,說陛下的新后小家子出身,尚未入宮卻偷盜成癖了?!?/br> 想到這里,齊半靈的眼神也冷了幾分:“只怕若我沒讓泉思郡主細細看這步搖,而是告訴她這是越王妃所贈,泉思郡主必然會去向越王妃求證。到時候越王妃只要口氣稍顯遲疑些,那便是‘迫于新后威嚴’做了和事佬,我偷盜的罪名是跑不了了?!?/br> 齊淺意想起剛開始那個無理還要爭三分,后來又夾緊尾巴的泉思郡主,又冷哼一聲:“那位郡主也是,就這么被牽著鼻子走,被人當棋子了都不知道,還敢這么說你。你瞧后來她那張臉,一會紅一會白的,倒煞是好看!” 齊半靈無奈一笑:“除夕那夜皇太后給府里賜了菜,今兒越王府又邀我們一道來迎春宴。旁人看了誰不艷羨??烧l知道這是福分還是危境呢?!?/br> “對了?!饼R淺意忽然想起什么,又叮囑齊半靈,“這件事別讓母親知道了,不然她又該擔心了?!?/br> 齊半靈斂容頷首:“那是自然?!?/br> 說到母親林幼霞,齊半靈又想起適才齊淺意和她說的話,趕緊開口:“jiejie,我知道如今北地戰事吃緊,你心系邊地??赡闳f萬不要輕舉妄動?!?/br> 齊淺意沒料到齊半靈還記得她剛剛隨口提的事兒,怔了怔才笑道:“咳,我都嫁人了,哪有機會再往外跑了,方才只是和你隨口提起罷了?!?/br> 齊半靈卻了解自己這位長姐。 今天的她格外光彩照人,又心情愉悅的模樣實在太讓她熟悉了。 因為十多年前,她將要偷偷跑去北地從軍之前幾日,齊半靈見到的jiejie就是這個模樣。 她默了默,才開口道:“jiejie,你有自己的志向,我一千個一萬個支持的……只是若你一聲不吭就去了邊地,武進侯府定然不會善罷甘休。若是鐘家人到我們家向娘討人,又讓娘如何自處?” 齊淺意腦袋一空。 正如齊半靈猜測的那般,她的確籌謀著想如十數年前一般,神不知鬼不覺跑去邊地參軍。她當年在北地殺出的聲名還在,此舉必不會太難。 可她一時忘形,忘了自己已是鐘家婦,不再是那個可以無法無天的齊家大姑娘了。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鐘家人的性子,若是自己拋開一切去了北地,他們定會去為難母親。而那時候meimei應該已經入宮,她和陛下本就有誤會,若是自己走了,她可能也會陷入兩難的境地…… 她這一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嫁給了鐘世昌被圄于內宅,被迫做個周旋于后院瑣事的官太太。 齊淺意狠狠咬了咬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