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這句話是沖著“前·矮人國王說的”。

    說的時候，配合她的憤怒，瑪哈扔出了一卷長長的清單——上面是這群矮子進入鍛造廠以后對于魔石還有礦石的消耗。

    “什么解釋？”

    矮人反問的時候并沒有看她， 當然也沒動面前的清單——不管是他的目光還是手指，始終流連在面前剛剛造好的一柄銀色的槍刃。

    這柄武器并不是剛造好的，因此并不需要檢查——它放在一旁的武器箱中已經很久了。

    可這個該死的矮子早不拿晚不拿， 偏偏選擇在談話的時候拿起來反復看， 就好像武器上面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一般。

    瑪哈知道自己不該動怒。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她能感覺到今天的矮人似乎不太一樣， 說不上到底是哪里不一樣——總覺得他今天對待自己的態度似乎格外散漫，或者說是不專注——她甚至懷疑這個矮子是不是在心底嘲笑她。

    可他太矮了——低著頭的時候，根本無法看清他的表情。

    “你能不能解釋一下你造這些東西的礦石消耗？”

    “嗯……這些都是必要的消耗？”矮人摸了摸武器的鋒刃處，“你懂的?！?/br>
    “但是從你們來了之后，所有礦石的消耗——包括深淵動力沙的消耗， 已經變成了原先的三倍不止！”

    瑪哈發誓她不想發火的，但是一想到計劃外的消耗——想到可能的后果，她就很難控制住情緒。

    “冷靜一點，女士?！卑私K于把他粘在武器上的目光拔了下來，“我只是個打鐵的——并不負責計算?！?/br>
    這根本就是謬論。

    不了解各種材料的消耗， 根本不可能成為真正的武器大師。

    大概感覺到瑪哈下一秒就可能動手， 矮人終于收斂了一點那掛在嘴角邊的、若有若無的微笑：“請您務必搞清楚這樣幾件事情——首先， 您‘雇傭’的是矮人——一群矮人的大師，我們的鍛造方法自然和人類的有些不太一樣。而您的士兵一直在我們身邊日夜監工，所以應該很清楚，我們并沒有任何故意浪費的行為?！?/br>
    “就算方法有區別……但怎么可能消耗如此夸張？”瑪哈質疑，“尤其是儲能部分，太高了，已經超過了槍械所能承受的極限?！?/br>
    矮人沉吟了一下，然后不緊不慢地開了口：“如您所知，魔導動力沙在通過星門的時候，能夠很好地抵御亂流，但是同樣的，在抵抗亂流的過程當中，會消耗相當的能量……而動力沙的魔力儲存性非常好。那么為了保證您的武器在深淵還能正常使用，多加‘一點’額外的能量難道不是理所應當么？”

    “就算這些都是正常損耗——但是這個高得嚇人的損耗率是怎么沒回事？”

    “這都是正常的，”矮人說，“您見過燒制瓷器么？一爐下去，幾百個毛坯，真正能留下來的往往只有幾個。魔導武器的鍛造也是一樣——您給我的圖紙往往還需要再進行改良，設計——恕我直言，現階段依舊很粗糙，能有一半的成功率已經算是意外之喜?！?/br>
    雖然矮人說得句句在理。

    瑪哈也知道這是事實。因為鍛冶過程的每一步，從設計到成品檢驗，每一個步驟，都處在她的人的監視之下。

    也正因為如此，她抱著一線希望來找矮人、想問問有沒有什么改進的余地。

    但是在親口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她依然覺得憤怒——不僅僅是因為矮人漫不經心的態度，更是因為她無法承認的、內心深處的一絲憂慮，甚至可以說是驚惶：前期晶石的投入已經大大超乎了她的預料。

    包括完全占領碎銀礦脈之后、從矮人那里獲得的礦石產量也已經投入了新武器的鍛造、浮空艇的修復之中。

    但即使如此，消耗的速度依舊遠遠大于魔石獲得的速度。

    但是他們停不下來，也無法停下來。

    市場上流通的深淵武器還在持續的消耗之中——一旦停下，意味著深淵的狩獵、開采能力將會受到限制。就目前這個情況看來，基本意味著自行切斷魔石的來源。

    而一旦切斷了魔石來源，那么反過來深淵武器的鍛造與開發只會受到進一步的影響，由此進入一個再難恢復的惡性循環。

    “您的心里其實很清楚——解決這種惡劣情形的辦法只有加大投入，加快速度——您越早實現對深淵的遠征，就越能盡快擺脫目前的困難狀況?！?/br>
    “萊尼”不愧是前·矮人國王，幾乎是一眼就看穿了瑪哈的顧慮，并給出了和她心中想法幾乎一模一樣的解決方案。

    “但這意味著更高的魔石和材料消耗?！贝蠊髡f。

    “這就像是一場賭博，”矮人說，“從進場開始你就不能停下，也無法停下?！?/br>
    他的最后一句話意味深長，瑪哈甚至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笑意——不是嘲笑，只是意味深長，幾乎可以視作為挑釁。

    她記得傳聞中的這位矮人國王脾氣不太好，性格直爽到粗魯，可從來到這里的接觸來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已經亡國的緣故——他的性格傳聞中的實在有很大的不一樣。

    瑪哈不是沒有懷疑過。

    然而無論是技術，還是其他矮人們的表現，亦或是她后期的搜索，都表明這個家伙確實是她要找的人。

    “所以你還打算繼續么？”矮人放下手中的武器，攤了攤手，“反正你才是老板?！?/br>
    不知不覺中，他連敬語也不用了。

    答案很明顯了不是嗎？

    大公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個月——我最多再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如果浮空艇和奧瓦格拉斯大炮造不出來的話，你和你的同伴就準備餓死吧——這不是威脅。我的國民也面臨著同樣的困境?！?/br>
    “如您所愿?！卑宋⑿?。

    大公主沒再理他，而是帶著自己的人轉身離去。

    因而她沒有看到的是，在她離開之后，矮人的神情在一瞬間變了，變得猶如便秘一般。

    他張嘴想說什么，最后還是嘆了一口氣。

    （那你可真能給我找麻煩。）他說。

    （你不是想早點見你的大兄弟么？）祂說，（我只是幫你推一把而已。）

    （其實還有一個問題……）

    （嗯？）

    （以后請您在信口胡編的時候——稍微等一等，咨詢一下真正的大師——哪怕是學徒，武器鍛造的損耗率也不可能和瓷器一樣。我們是打的是鐵，不是捏泥巴。）

    ……

    “請您謹慎考慮?！?/br>
    他們走出鍛造區之后，大公主的幕僚錫蘭就開了口。

    他此趟過來主要是和大公主瑪哈述職，內容則是最近伊格娜又做了些什么，心情如何。

    正巧趕上大公主找矮人有事要談，可聽完之后，錫蘭直覺就不對。

    “我已經考慮過了?！钡呛茱@然，大公主并不是非常想聽他再說點別的什么，她徑自略過錫蘭的建議，直接下達了命令，“你來得正好——等你出去以后，記得繼續向各個商會、冒險者工會施壓?！?/br>
    “可是……”

    “沒有可是，特殊時期，如果不想所有人一起餓死凍死，那么請他們‘務必’配合?！?/br>
    “冒險者工會那邊還好說，但是商會堅持不肯松口……”

    “如果他們需要的話，”大公主頓了一下，“告訴他們我們可以抵押一些東西?！?/br>
    “什么？”錫蘭迷惑，“軍隊已經沒有太多的資產?！?/br>
    “告訴商會，我們可以用將來從深淵得到的收獲作為抵押?！?/br>
    “可是這……”

    “他們會答應的——你務必要讓他們答應，但是具體怎么給，什么時候還，這些都不需要說得太清楚——我們可以慢慢來?！?/br>
    ……

    錫蘭幾乎是愁眉苦臉地回到小公主的身邊。

    是的，回到。

    他現在喜歡用這個詞。

    雖然小公主的心理年齡似乎還是只有十歲的樣子——但正是這個介于無憂無慮和善體人意之間的年齡，給近乎焦頭爛額的年輕副官帶來了無限的安慰。

    他開始的時候還不愿意和小公主說這些事情。

    但是真的很難。

    他幾乎每天都會見到她——除了她以外再難接觸什么值得信任的人——因此傾訴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錫蘭從不認為自己是軟弱的人。

    但是每每對上那雙清澈得如同晴空一般的雙眼，感受她如羽毛般溫柔的撫觸時，他就很難再控制住情緒。

    “怎么了，錫蘭？”金發的小公主第一時間注意到了騎士的情緒。

    騎士在她面前單膝跪下，任由她托起他的臉。

    “你看起來真是糟透了，”小公主說，“碰到了什么不開心的事嗎？”

    第230章 溫柔

    如他所期望的那樣， 少女那雙蔚藍的眼睛注視著她。

    她的眼中沒有一絲憂愁，亦沒有憐憫、疼惜這樣的情感——那是只是一雙好奇的眼，毫無任何多余的、屬于成人的情緒。

    她注視著他的時候就像是看到一朵美好的花，或者一件什么值得他觀賞的東西。

    但正是這樣的眼神讓他感到無比的輕松。

    她對他沒有任何情緒上的索取與傾瀉， 她只是等著他說話， 期待他告訴她一些有趣的、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對于她的問詢，他無法升起任何的警惕之心。

    畢竟有誰能拒絕星星的注視呢？有誰會因為星星的低語感到害怕呢？有誰會覺得那樣美麗的星星會傷害自己呢？

    那樣遙遠而又美麗的東西總是輕易地讓人心生喜愛， 并放下所有的警惕之心。

    在她的面前， 錫蘭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被夜空迷住的孩子， 目光不由自主地追尋那滿天的繁星——在那樣寧靜的氛圍的籠罩中，他由衷地希望能夠傾訴自己的秘密與隱憂，即使他非常清楚， 自己不會得到任何情感上的回應。

    他告訴小公主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大公主給予的命令。

    “我無意議論殿下的不是……”錫蘭說， “但是我總覺得她走得太快了……雖然形勢確實很糟糕， 但是還遠未走到那一步——可她的決定似乎讓一切都加速了……那些礦石本來足夠整個王國再撐到下一年， 足夠讓我們再觀望一下，看看有沒有什么別的、更加溫和的可能……”

    小公主的手指安靜地穿過他的頭發，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理著。

    她的動作很輕，就像安撫一只不安的寵物， 仿佛帶著魔力一般，很輕易地就將他那些不安的情緒一點一點地理順。

    “……但是突然之間， 我們好像變得無路可走， 居然走到了需要抵押——甚至提前預支那樣多的魔石的地步……雖然商會有可能會答應她的要求， 但是這個冬天有誰容易呢？雖然那個矮人說剩余的數量還夠撐兩個月，但是我總覺得實際的消耗只會更高……”

    “錫蘭，”小公主的撫摸緩緩停住了，“你是擔心魔石——還有錢的問題嗎？”

    真是孩子氣的問話。

    但是非常準確。

    “是的，”錫蘭說，“我擔心我們撐不過這個冬天了——不管是錢也好，魔力也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