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節
他沒有爭辯什么,就直接走進了懺悔之間。 所謂的“懺悔之間”其實是一座冰冷的水牢, 正如光明之下總有陰影一般, 光明的教會也總會習慣將暗影的存在包裹上光鮮的外表, 包括名字。 大牢中的水倒是流動的, 并不污穢,保持著光明教會向來的習慣;不過水中種著一種暗生的荊棘,不需要光就可以肆意生長,刺不算太長,卻鋒銳而堅硬,一般需要懺悔的對象走到懺悔的臺子上時, 需要涉水走過這一段荊棘叢生的路徑, 等懺悔結束的時候還需要再走一遍, 意為“苦痛帶來光明”。 然而對這種種一切, 包括常人所不能及的痛苦,他沒有任何關于“虛偽”或者“不適”的感慨,只有無所謂。 所謂萬物的變化, 人世的更迭, 時光的流逝,世上一切變化著的、運動著的東西, 在他看來都是如此的緩慢而悠長。 能接觸到他的、傷到他的東西有很多, 但無法讓他產生什么特別的感覺。 他的身體固然堅如頑石, 足以免疫大部分的傷害, 無論是否來自魔法,但并非是無懈可擊,只是不管受到什么樣的傷害,表面看起來都不會有明顯的破損罷了。 正如他并非毫無痛覺,只是無法感覺到所謂的“痛苦”罷了——所謂rou體的疼痛仿佛總是施加在其他什么東西上一樣,無法觸及他的“靈魂”半分。 “毫無觸動”才是屬于他的常態。 那位圣者顯然也知道他的情況。 然而這次任務太過失敗,折損了一名高階祭祀和一名新晉的、前途無量的圣殿騎士。 而他作為實質上位階最高者、能力最強者、唯一最接近事故現場的存在,卻選擇什么也不說。 事實上他說了。 ——“不知道?!?/br> 因為不關心,所以不知道。 而這顯然激怒了祭司們,連圣者也無法回護。 于是不管是做做樣子也好,真心懲罰也好,他總歸是來到了水牢之中,安安靜靜地半跪在已經被荊棘悄然覆蓋了大半的臺子之上。 他所承受的痛苦是如此微弱,因此這樣的懲罰本來與休息無異。 他本來打算像以前一樣,直接放空大腦,就這樣安靜地等待所謂的“懲罰”過去。 然而這段旅程給他帶來的負擔顯然出乎意料:當他聽到黑暗的流水之聲時,便會想起她那在水中搖曳散開的袍角;當他感到荊棘帶來的輕微疼痛時,便會想到她那手腕上妖嬈纏繞的荊棘;當他試圖閉上眼躲避那些印象的時候,非常奇怪的,所有關于她的印象反而變得愈發清晰。 明明所有的許諾都是謊言,所有的印象都是幻影,可他卻無論怎么都忘不了。 真是奇怪啊。 他想。 原來夢魘的法術這么強大嗎? 曾經無法被任何術法影響的心靈出現了裂痕,就像是巖石下悄然出現的縫隙,雖然面上毫無變化,但那樣的痕跡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消除了。 他張開眼,閉上,再度張開,然后又重新閉上,卻始終無法將她那如同舍娜莎一般的臉龐從黑暗中抹去,最后只得放棄了。 正如光明之下總會有陰影,大概陰影之中的光也是無法避免。 夢境也好,幻象也罷,反正總歸不會對他有什么影響的。 ——所以就這樣吧。 幾乎是在放松的剎那,她便安靜地出現在了他的眼前,活生生地:她的樣子像是他們分別前的那樣,但好像又有點不太一樣。 她孤零零立在黑暗的水中,脖頸,發絲,眼睫,臉頰都有些濕漉漉的,身形單薄得像是雨天盡頭將散的云,看起來孤高又清冷。 明明她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也看不出任何悲傷的痕跡,但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就覺得有點難受。 非常陌生而又熟悉的難受,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然后做些什么。 陌生是因為這樣的情感來得是如此突兀,讓他猝不及防。 ——你見過的。 有個聲音悄悄地告訴他。 仿佛在什么時候,在某個更加遙遠的地方,他曾見過這樣的畫面。那么熟悉,熟悉到只要多看一眼,心就會不由自主地柔軟下來。 心么? 他摸上胸膛,里面是熟悉的空蕩與沉寂。 但如果不是心軟,那又是什么? 當她隔水平靜地望著他時,明明什么都沒說,他卻感受到了一種邀請,一種無可抗拒的邀請,如他所愿。 他踩著水朝她走過去,如同泅渡一條寬闊的河,仿佛過了許久才來到她的面前。 當他終于站在她面前的時候,看著她濕漉漉的頭發與臉頰,胸膛便再度感覺到了那種熟悉的滿溢感,而那感覺驅使著他必須做些什么。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么,卻因為不善言辭而卡住。 垂首,她依舊平靜地看著他,因為挨得近了的緣故,她需要抬起頭來,才能正視著他的眼,卻也因為如此,那抬眼的樣子多了幾分乖巧的意味。 他下意識就伸出了手——或許是想要將她從水里牽出,也可能是想要碰碰她的眼睛,又或者…… 可還沒等他想清楚自己真正的愿望是什么,便感覺到了疼痛。 兩肋之間,傳來被貫穿的疼痛。 懷中,她那變成白色荊棘的手正插在他的胸膛之中,臉上那乖巧的表情已然消失不見,換上了那副熟悉的、狡猾而又得意的微笑:“啊,好久不見?!?/br> “……” “你可真是個好人?!?/br> “我覺得你應該見面就砍了我的?!?/br> “做朋友呢,就需要兩肋插刀?!?/br> “沒有一個名字是真的?!?/br> “謝謝你啊,省了我不少事情呢?!?/br> 一句又一句可惡的話從她的嘴里說出,帶著洋洋得意的意味。 而伴隨著那樣的話語,她原本如同皎月一般潔白細致的容顏開始慢慢溶解,逐漸變為一團難以分辨的、灰色的霧氣。 “看吧,我就是這樣的怪物?!?/br> 她咯咯地笑著。 ——“可你還是愿意給我開脫,把我當朋友呢?!?/br> 他覺得胸膛中有什么溫暖的東西正在迅速流失,而又有什么冰涼的東西從更深、更陰暗的地方升騰而起。 “住嘴?!?/br> 他本該握上她那仿佛纖細的脖頸,就像對待所有來自深淵的魔物那樣。 可當他真正伸出手的時候,雙手卻再一次違背了他的意志,轉而抓住了她的雙臂,將她狠狠拉入懷中。 然后她便真的消散了。 如同攏入懷中的云一般。 隨之消散的還有所有關于她的聲音、氣味與影子。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而冰冷的水汽,黑暗沒有任何消散的意思,就和往常一樣,和整個世界一樣,仿佛從來不曾有過任何變化。 ——除了殘存在胸膛中的痛覺依舊清晰。 他有一瞬的怔愣。 胸口完好,沒有任何受損的痕跡——所以那痛覺到底從何而來,便很明顯了。 也就是在那一瞬,他忽然就有了某種明悟:原來她的“兩肋插刀”是這個意思。 他原本就有些奇怪,那種對他來說不痛不癢的、rou體上的痛苦,怎么可能成為“朋友”間的聯系。 原來她是這個意思—— 明明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傷害,但他所感覺到的卻遠比身體所承受的痛苦更甚。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只有插在“那里”的刀才會帶來真正的痛楚。 ——真的很疼。 她果然是了解他的。 她果然是不一樣的。 氣息不一樣,存在感也不一樣,連帶來的痛楚也不一樣。 就像是原本靜止的畫卷中突然飛入的一只鳥,或者游入的一尾魚——帶著某種鮮活的氣息。 是的,鮮活的氣息。 就連她留給他的痛覺也同她本人一樣。 尖銳、深刻,而又鮮活。 ——仿佛久違了的、極為陌生的鮮活。 他細細回味她那讓他胸膛中充滿憤怒的表情,回味著她留給她的痛苦,終于想明白了他究竟一直以來想做的、想要找尋的是什么:原來他想找的不是什么“同類的物質”“同類的身體”,而是想要明白,為什么明明屬于同類,她看起來卻如此鮮活——哪怕只是靠近,也能傳染到那種感覺? 為什么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就能感覺到各種奇怪的情緒,就能感覺到好像“活著”一樣。 他想要知道。 想要再好好地問問她。 所以他必須再找到她,不管她是叫珍娜還是別的什么。 他們之間還有未盡的約定。 他們天生就應該成為“朋友”的。 他們注定該為彼此帶去“深刻的痛苦”。 ——任何阻礙的事物都應當予以清除。 終于想通了的念頭如同自黑暗中生出的光,荒漠中綻放的花,仿佛將整個世界都映照得清晰、生動起來。 他忽然就有了種迫不及待的、想要出去的念頭。 但是想起另一個約定,他只能暫時壓下這破天荒地的沖動。 灰眼的騎士垂下頭去,伸手按在胸口,低聲念禱起來:[hercle diriget viam velis facil, inflammatur beion] (愿疾風指引我的道路,愿火焰庇佑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