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節
“咚咚咚?!?/br> 僅僅響了三下就禮貌地停了下來,仿佛極為自信自己不會被意外忽視。 房間內的鍵盤敲擊聲停了下來。 自己金屬制的身體非常自覺地轉身向房間內走去——說走可能不是很恰當,因為莫奕清晰地聽到金屬輪子碾過地面的聲音。 臥室內的門在身后關上,狹窄受限的視角停留在了淺黃色的木板門上。 透過門板,莫奕聽到橫穿客廳的腳步聲,大門打開的細微聲響。 難以辨認的呢喃細語聲被并不是非常高端的聲音捕捉器模糊聲一片近乎嗡嗡的噪聲,即使是再努力去聽也無法辨認外面的人到底在說些什么,幾分鐘之后,嗡嗡的細語聲停止了,但是大門關上響起的聲響卻遲遲沒有出現。 薄薄的門板隔開了兩個完全不同的空間,外界的時間似乎完全凝滯,之剩下近乎死寂的沉默在蔓延。 視角似乎微微顫動,莫奕的余光看到那只連接著金屬手臂的仿真手掌輕輕按住門板,小心而謹慎地將門無聲地拉開了一道細小的縫隙,客廳的一角出現在了視線范圍內,另外一個自己的背影出現在了畫面的邊緣,蒼白的手掌緊緊地按在棕褐色的大門上,手背上隱隱約約能夠看到青色的血管,泛白的指尖緊扣,似乎在克制著什么。 莫奕熟悉自己的肢體語言。 那是緊繃的,防備的。 憤怒的。 緊接著,他看到自己稍稍側過身子,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敞開的大門走了進來。 嬌小的身材被罩在薄薄的大衣里,蓬松的棕色卷發打理成精致的發卷垂落在纖細的肩膀上,與發同色的眼眸顯得溫柔而富有書卷氣。 莫奕的心臟驟然緊縮,某種尖銳而疼痛的感覺在胸腔內奮力沖撞著,仿佛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 她泰然自若地環視了一圈房間內的裝飾,然后瞇起眼眸看向站在門口的莫奕,半是認真半是調笑著開口說道: “說實話我也沒想到的……” 雖然無法感覺到任何外界的溫度,但是莫奕仍舊能夠感到陰冷的寒意絲絲縷縷地滲入骨髓,他在心里默默地接上: one竟然會是——“one竟然會是……” 這樣的——“這樣的……” 大帥哥呢——“大帥哥呢?!?/br> 心底里的話語和耳邊柔軟的女聲重合,擰成同一股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浪,眼前的棕黃色門板猶如瞬間向著自己欺壓而來的龐大墻壁,排山倒海般的眩暈感襲來,仿佛耳邊的一切聲音都在瞬間遠去?;蛟S是數秒,又或許是數個世紀轟然過去。 莫奕耳邊的白噪聲終于緩緩地減弱直至消失,外界的聲音穿透那層薄膜模模糊糊地傳入腦海中。 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莫奕停頓了好久才終于在混沌的腦海中將聲音拼湊出來實際的意義: 原來那是他自己在發問:“……這個項目你為什么要找我?” 江元柔攏了攏自己敞開的衣襟,然后優雅地坐了下來,那種不請自來的悠然樣子幾乎令人生厭——和莫奕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她皺起眉頭,面色變得凝重起來,似乎有點犯難:“唔……怎么說,我們在一些關鍵性的領域遇到了點問題,所以非常需要你技術上的幫助?!?/br> “哪個領域?” 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冷漠而戒備,隔著門板似乎有些失真,但是莫奕卻能夠聽出其中燃起的一絲細微的興趣。 “人工智能領域?!?/br> 江元柔抬起頭來凝視著站在不遠處的莫奕,緩緩地說道:“我們現在的技術已經能夠達到將龐雜的數據海收攏起來,甚至能夠完成從電子磁場到生物磁場的連接和轉換,但是足以處理如此龐大數據的智能卻是我們的專家無法攻克的難題,只有足以達到超越人類智慧領域的機器水平才有可能完成我們的設想……” 自己的聲音再次打斷了她: “那你們又是怎么想到找到我的呢?我相信我在國際上的名聲并不包括這個方面?!?/br> 江元柔低下頭,從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紙張,然后交給了他。 “這篇論文在現在的期刊中已經由于被倫理爭議而被完全刪除,但是我們還是在深網中找到了它的副本,雖然是匿名發表的……但是按照在深網中流傳的普遍說法,這篇是黑客one的杰作?!?/br> 房間內響起了紙張摩擦的響聲,江元柔注視著站在不遠處低頭翻閱著的莫奕,緩緩地繼續說道: “我拿給我們的專家看過這篇,他們說,雖然這是十五年前的寫成的,但是其中的某些理論直到現在仍然非常先進,里面的提出的模型理念雖然是某個比較粗糙的設想,但是如果真的按照這個方向進行深入的開發和研究,我們設想中的藍本很可能就不再只是空談?!?/br> 江元柔不著痕跡地擰了擰眉頭:“但是……他們說,最短也要有二十年的嘗試和建模才能完成?!?/br> 莫奕此刻已經翻完手中的文章,將它合上重新遞給江元柔: “所以……你們就想到了我?” 江元柔點點頭:“是的,倘若你在這么長的一段時間內沒有放棄這個項目的話,那么在這個領域上無人能夠超越你?!?/br>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所以我們就抱著僥幸心理,在我們的半成品的龐大數據海中進行交叉對比與搜尋——當然是純人工,這個工作量幾乎把我的所有工作人員折磨的夠嗆,整整七個月才整理出可能的對象——不過說真的,你實在是太難找了,如果不是對于仿真人類皮膚需求和生物電程的需求將我們的搜索范圍大大縮小,不然我們可能一輩子都無法追蹤定位到你……” 江元柔微微地笑了笑,說道:“不過……既然你在這個方面有需求,那么說明你肯定還沒有放棄這個領域吧,或者說……已經有所突破了?” 她的那雙敏銳的棕眼睛向著微微敞開條縫隙的門掃了過去——雖然莫奕知道她肯定沒法看進這里,但是心中還是不由得微微一縮。 站在客廳中的他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輕輕地用指節敲打著身旁的柜子,發出漫不經心的噠噠聲: “如此恐怖數據的接入量,能夠進行搜集的直接權限,以及如此龐大的人力和財力的投入量……” 莫奕心中已然得出的結論和門外自己的聲音重合: “僅僅是傾盡整個企業的力量也絕對不可能達到這個程度,所以是……政府?” 他的聲音中帶上了細微的玩味:“如此龐大數據庫意味著政府的監視,是對公民隱私的非法侵占,而你所要求我進行研究的人工智能在國際上從這個世紀開始就是人類道德的禁論領域……如果被曝光的話,我倒是無所謂,畢竟我本來就是個聲名狼藉的黑客,但是……無論是政府還是你的企業,恐怕都會被龐大的民意掀翻啊?!?/br> 江元柔妝容精致的面孔仍舊鎮定平和,她笑笑:“是的,到時候恐怕我就會作為整個項目的犧牲品和替罪羊被推出來,即使如此,政府的公信力也會大大喪失……但是,你不會這么做的,對嗎?” 客廳內安靜的仿佛能夠聽到微風吹動窗簾的聲音。 江元柔的聲音聽上去仿佛是魔鬼誘惑的低語: “你比我更想看到它的實現,不是嗎?不然你也不會冒著如此大的風險去尋找軍工用途的生物電程,沒有人能比你更清楚軍方對這個方面的監視和管控有多么嚴格,無論是再成功的偽裝都有被暴露的可能性——雖然不如你了解我那樣深,但是我知道你不少你的事情,如果你加入我的項目,你可能還會看到不少你曾經當黑客時熟悉的老面孔——以你對自己理念執著的瘋狂程度,你會不惜一切代價達成自己的目標——” 江元柔緩緩地說道:“江家旗下的生物工程你應該不陌生吧,我們是和軍方合作的重點秘密項目,即使在全世界也是最頂尖的,如果你愿意加入我們的話,我也愿意在這方面助你一臂之力?!?/br> 言盡于此。 她拿起自己放在沙發上的挎包,身姿款款地站起身來,細白的指尖夾著一張燙金的銀白色名片。 江元柔將名片放置在桌子上,笑笑說道:“考慮好了可以給我打電話?!?/br> 說畢,她轉身向外走去,指尖觸碰到門扉前,卻突然被莫奕的聲音叫住了: “那你呢?” “什么……?”江元柔聽上去似乎有些疑惑。 “我知道我為什么對這此有所執著,但是我卻不知道你是為什么會那么不顧一切地投入到這個回報遠遠小于風險的項目當中……你的理由是什么呢?” 空氣瞬間安靜了下來。 江元柔站立在原地,久久沒有回答,終于,她緩緩地開口:“對你來說應該,找到我的資料應該不難,找到我的亡弟的資料應該也是輕而易舉的吧?!?/br> 說畢,她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快步走出了屋子。 房門在江元柔的背后轟然合上,在空氣中發出隱隱約約震蕩的余音。 第二百一十九章 極濃的黑暗中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碎光, 邊緣尖銳的巨大碎片旋轉閃耀著。 隨著時間的推移,莫奕逐漸地發現了自己記憶中某些奇怪的空洞, 就像是一張巨大的布料上襤褸的破洞, 只憑借主要的纖維將整塊布料勉強地連接起來。 他以前不是沒有仔細地回想過自己的經歷和過去——尤其是他在自己的記憶中尋找聞宸的存在時, 但是不知為何, 他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記憶有任何的不對勁。 就像是某種暗示似的, 讓他忽視記憶中的不協調感。 這種手段莫奕熟悉的很,游戲正是這樣子讓死去的玩家人們中的記憶里消失, 很顯然這種手段也用到了他自己的身上,只不過游戲抹除的并不是某個人在他記憶中的相關信息——現在看來,似乎是所有和那個項目有關的所有印象。 而這些碎片中的畫面就像是關鍵性的纖維似的,被整個填補進莫奕頭腦中殘缺不全的布料里, 它們繃緊拉長,將那些被隱藏在自己頭腦中的模糊記憶喚醒, 扯起破碎的殘片,一點點地補全他的記憶。在觸摸到第一片碎片時莫奕沒有太大的感覺,而當他從第二個碎片中回來時,就非常明顯地感覺到了變化。 那是一陣劇烈的疼痛。 猶如鋒利的刀尖在大腦中瘋狂地攪動,猶如頭腦深處的某種屏障被撕碎,無數破碎的畫面仿佛決堤的洪水似的涌入他的腦海, 令人駭然的狂暴疼痛無情地切割著神經, 順著四肢百骸蔓延開來, 他難以抑制地打著哆嗦, 渾身上下都被冰冷的汗水浸透。 意識仿佛也在疼痛中變得模糊起來。 恍惚間, 他似乎察覺自己正站在某個狹小而黑暗的空間內。 被潮濕的氣候浸泡的發霉的墻壁斑駁剝落,發出難聞的腐朽味道,封閉的空氣渾濁而惡臭,黯淡而破碎的光線從頭頂照射下來,無數細小的灰塵在狂亂地飛舞,猶如被困住的蠅蟲正在急切地沖撞著眼前無形的囚籠。 眼前緊緊關閉的銹蝕鐵門在他的眼中看上去仿佛是某種漆黑而高大的怪物,無形的壓力黑沉沉地籠罩下來,幾乎令人無法呼吸,身周的所有景物仿佛都被放大成了數倍似的,一切在他的眼中看上去都是那么的怪異和離奇。 冰冷潮濕的感覺在瞬間攫住了他,他有些遲鈍地低下頭—— 一雙營養不良的,瘦黃羸弱的腳赤裸裸地站在骯臟堅硬的地面上,小小的腳趾無助地蜷縮著,打著哆嗦。 莫奕頭腦中一片混沌,guntang的太陽xue劇烈地跳動著,他下意識地伸出手。 一雙同樣瘦到脫相的瘦小手掌出現在了視線內,細骨伶仃的手腕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折斷,瘦如雞爪的小手指上布滿污泥,手臂上營養不良的暗黃色皮膚皺皺巴巴,新的和舊的傷痕層層疊疊,丑陋的疤痕尚未消失,就有新的皮rou撕裂的痕跡覆蓋上來,堆積的觸目驚心。 但是除此之外仍然能夠認出,這是一雙屬于孩童的手。 他的意識清醒,但是渾身上下卻難以抑制地劇烈顫抖著,體溫流失的麻木感幾乎使他感受不到疼痛。被刻意忘卻的恐怖回憶終于沖開封閉的大門重新涌回腦海中,莫奕無法更清楚地認識到自己身處何處—— 這里是萊德孤兒院的禁閉室。 眼前巨大到近乎怪物的漆黑鐵門發出一聲刺耳的呻吟,一絲慘白的光線順著緩緩擴大的縫隙流淌進來,將黑暗渾濁的禁閉室內照亮些許,有黑黢黢的影子攢動著,遮擋住投射而來的日光,莫奕瞇起被光線刺痛的雙眼看向門口,只見一個高大臃腫的身形站在敞開的門口。 它仿佛是由往日陰影聚攏起來的模糊形象,斑駁到最后只剩朦朧的幻影,遠處的面孔仿佛被灰色的濃霧遮蔽。 莫奕聽到細小如蚊蚋的聲音從自己的口中發出: “女士……” 那陰影伸出扭曲的胳膊推攘著他向前走去,莫奕踉踉蹌蹌地在倒在濕冷的地上,然后又手腳并用地爬起來,瘦小的身子因寒冷和饑餓而顫抖著,那被濃霧籠罩的布滿油污的圍裙出現在了他的視線,巨大的力道卡在他的肩膀上將他提起來,幾乎將他的骨頭拗斷,無數渾濁的濃霧涌來構匯聚成無數或高或矮的人群,粗魯而惡意的細小聲音化為利刃從四面八方刺來: ——“小偷”“怪胎”“賊” 莫奕仿佛整個人被割裂成兩個極端,成熟的自己從瘦小的軀殼中抽離開來,面無表情地站在旁邊,猶如旁觀者一般冷漠地俯視著眼前的這一切,而另一個他則痛苦地蜷縮起傷痕累累的身體,汩汩流出的明艷血液將身體內的溫度帶走,顫抖而執拗地小聲辯解著: “……i made it……” 那個高大扭曲的陰影背后躲著一個小孩,從她的背后無聲地窺視著他。 莫奕看到幼小的自己繞過斑駁骯臟的墻角,向著被濃霧籠罩著的深深黑暗中走去,他看到自己掀起薄薄的幾乎被油脂膩成一個堅硬的殼子的被子,床單上靜靜地躺著一個丑陋的,骯脹的,被開膛破肚的人偶,是幾十年前流行過的機器人式樣,肚子上的布料被殘忍地剪碎,灰色的棉花散落在灰色的床上,似乎有人從里面毫不留情地掏出了什么東西,然后又將外殼毫不在意地丟在一旁。 他看到自己伸手將棉花仔仔細細地撿起重塞回玩偶的肚子里,然后將剩余的布料向內包攏,即使如此,它的肚子上也仍舊凹陷下去一大塊,上面印著的花體字也由于變形而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但是即使如此,仍然能夠辨認出來上面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