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謝翎伸手將那幾張紙取出來,看了看,忽然問朱編修道:“當時書冊修訂是交給了顧編修做嗎?” 朱編修愣了一下,道:“不錯,顧編修當時主動說他拿去裝訂,我便都給他了,怎么了?” 謝翎眉心一皺,道:“那原稿呢?” 朱編修聽了,連忙道:“在這里呢?!?/br> 他起身拉開身后的柜門抽屜,卻見其中空空如也,什么也不剩了,朱編修頓時愣住了,疑惑道:“奇怪了,我明明是放在這里的,怎么不見了?” 謝翎追問道:“那他裝訂的成冊呢?你有沒有看?” 朱編修搖搖頭,道:“我問起他,他說裝訂之后就直接交給張學士,不需我們cao心了,你那時候尚在新婚告假,我也忘記告訴你?!?/br> 他說著,神色有些猶疑,道:“怎么了?發生什么事情了嗎?” 謝翎將目光落在手中的幾頁紙上,搖搖頭,道:“沒事,希望是我多想了?!?/br> 他說著,將那幾頁紙疊起來,收入袖袋內,正在這時,門外匆匆進來一個人,劈頭就問:“你們是怎么回事?!” 那人竟然是張學士,謝翎與朱編修立即行禮,張學士臉色黑得簡直如同鍋底一般,望著他們,沉聲道:“國史是交到御前了,剛剛宮里傳話來,讓咱們進宮?!?/br> 張學士道:“你們給我老實交個底,那國史是不是修好了?還是看到年底時間不夠,趕著交差隨便糊弄了?” 謝翎與朱編修對視一眼,朱編修眼底滿是驚慌,他喏喏道:“怎么會?大人,那國史確確實實是修好了,當初原稿還給您過目了的?!?/br> 張學士不由有些咬牙,他是看過原稿,但是重新裝訂的那一份,他只草草看了前面兩冊,后面還有四冊就沒再仔細看了,原以為沒什么大事,結果剛剛宮里來人,宣他們入宮,還提醒皇上如今的心情似乎很不妙。 張學士這才匆匆趕過來質問,謝翎也道:“大人,我們當初修改過的國史是絕沒有問題的?!?/br> 聞言,張學士表情才漸漸褪去陰沉,道:“別多說了,先入宮見圣吧?!?/br> “是?!?/br> 謝翎與朱編修齊聲應答,朱編修表情忐忑,惶惶不安,謝翎則是從容淡定,一派泰然之色。 這不是謝翎頭一回進宮面圣了,他與朱編修跟在張學士后面,前面是以為引路宮人,帶著他們進了宮,到了大殿前。 那宮人請他們稍站,向門口守著的一名值班太監低聲說了事情,那值班太監立即頷首,自己轉身推開了大殿的門,厚重的殿門無聲無息地打開,那值班太監輕手輕腳地進去了。 大殿里,巨大的白云銅爐點著炭火,溫暖如春,寂靜無比,宣和帝正坐在上首的御案后看折子,元閣老則是坐在一旁的繡墩上,眉目垂斂,十分安靜。 值班太監先是磕了一個頭,這才細聲稟告道:“啟稟皇上,翰林院的張學士、謝侍讀和朱編修已經來了?!?/br> “嗯,”宣和帝繼續翻看手中的折子,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沉沉道:“讓他們進來?!?/br> “是?!敝蛋嗵O退下了,到了殿門處,才向門外等候的三人道:“幾位大人,皇上召見,請?!?/br> 張學士點點頭,深吸一口氣,率先跨入了大殿里,溫暖的空氣霎時間從四面八方擁過來,將三人包裹住,張學士領著謝翎兩人先是叩頭行禮:“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br> 宣和帝抬起眼來,將手中的奏折疊了扔在御案上,望了三人一眼,道:“平身吧?!?/br> “謝皇上?!?/br> 三人站起身來,宣和帝道:“知道朕叫你們來是為什么事嗎?” 張學士下意識看了一旁的元閣老一眼,卻見他眼觀鼻鼻觀心,如同一尊雕塑似的,只得硬著頭皮答道:“回皇上的話,容臣猜測一二,可是因為宣和二十年至二十六年的國史之事?” “你倒還記得這樁差事?!毙偷劾浜咭宦?,語氣里帶著幾分怒意:“既然知道,為何又不誠心做事?偏偏來糊弄朕?” 張學士額上立即出了汗,哆嗦著聲音道:“臣不敢?!?/br> “敢不敢,你都已經做了,”宣和帝半靠著龍椅,緊緊盯著他,聲音不愉:“朕交給你們的事情,你們翰林院就是這么做的?” 他的語調微微上揚,顯而易見是來了怒氣,這下就連元霍也不能安坐一側了,他站起身來,向皇上道:“此事乃是臣之失職,請皇上責罰?!?/br> “好!好!”宣和帝站起身來,踱了兩步,沉著臉色掃過張學士等人,道:“既然你們認罰,那朕也不攔著,來人,張元師等人辦事不力,陽奉陰違,欺君罔上,官降一品,罰俸三年,以儆效尤!元霍——” 正在這時,斜刺里一個聲音響起:“啟稟皇上,臣有惑?!?/br> 宣和帝的聲音戛然而止,霎時間整個大殿安靜下來,他的目光準確無比地落在了張學士身后的謝翎身上,微微瞇了一下眼,沉聲道:“你對朕的話有異議?” “臣不敢,”謝翎恭敬地道:“臣只是有疑惑?!?/br> 誰也想不到一個小小的六品侍讀竟然敢在這時候出言,宣和帝原本瞇著眼,打量他一番,道:“朕記得你,有什么話?說吧?!?/br> 一旁的張學士冷汗涔涔,似乎想叫住謝翎,但是謝翎并沒有看他,只是沖宣和帝道:“啟稟皇上,修國史本是臣等的差事,若是因為臣等才疏學淺,未能將事情辦得皇上稱心,是臣之罪過,臣等甘愿受罰,絕無二話,但是臣想知道,究竟是何處辦得不夠好,還請皇上明示,若有下次,也免得再重蹈覆轍,令皇上不悅?!?/br> 這顯然是向宣和帝要說法了,聽了這番大膽至極的話,張學士和朱編修都在心里為他暗暗捏了一把汗,實在沒想到平常悶不吭聲的謝翎會在御前說出如此驚人之語來。 空氣寂靜無比,而上面的宣和帝面上竟未見怒意,倒是元霍開口輕斥道:“謝翎,這是御前,不可放肆?!?/br> 謝翎立即叩頭:“恕臣無狀?!?/br> 宣和帝掃了他們二人一眼,道:“好,既然如此,朕就讓你們自己看,來人!將國史取來,叫他們看個明白!” 幾個宮人立即去了,宣和帝又回到了御案后面坐著,大殿里一丁點聲音都聽不見,張學士跪在地上,忍不住拿眼角去瞥謝翎,卻見對方表情沉靜,毫無異常,仿佛方才那一番話不是出自他口中似的,端的從容鎮靜,令人側目。 宮人去而復返,很快就搬來了四本厚重的冊子,正是謝翎等人修改的國史,他彎腰將那幾本國史放在謝翎面前,輕聲細語地道:“謝大人請?!?/br> 謝翎略微頷首,立即翻起國史來,入目是標準的館閣字體,墨香濃厚,他迅速地翻看著,如走馬觀花一般,第一本沒有問題。 第二本也沒有…… 等翻到第三本的時候,謝翎的手倏然停住了,他仔細地默讀著紙頁上的字,眉心皺起來,一旁的朱編修和張學士兩人也跟著提起心,額上又開始淌汗。 朱編修幾次想問,但是礙于宣和帝在上頭坐著,不敢出聲,倒是謝翎表情平靜無比,繼續翻看著,冊子很厚,他并不敢翻很長的時間,大略看過之后,宣和帝出聲了:“如何?” 謝翎合上書冊,心中略略有了底,抬頭道:“啟稟皇上,這后面兩冊,并非出自臣等之手,這兩冊國史,絕不是臣等修改的?!?/br> 這一下子,所有人都愣住了,張學士立即轉頭,謝翎順勢將那兩本國史推給他,他也不推辭,立即翻看起來。 上頭的宣和帝顯然也沒想到謝翎會說出這種話,怔了一下:“此話怎講?這幾本國史難道不是你們翰林院呈上來的么?” 張學士也草草看完了,聽了宣和帝發問,立即叩頭道:“啟稟皇上,這兩本確實不是翰林院修改的,當初臣看過原稿,與這兩本國史大相徑庭,請皇上明察!” 第 153 章 宣和帝也不說話, 只是叫過一名宮人來, 道:“這幾本國史,是誰送來的?” 那宮人立即跪下,答道:“回皇上, 是張大人親手交給奴才, 轉呈給皇上的?!?/br> 宣和帝轉過頭來, 道:“那這么說來,是朕將這幾本國史給換了?” 下面的張學士張口結舌, 額上的汗愈發多了, 他萬萬沒想到這中間會出問題,一時間竟無法自辯。 正在氣氛幾近凝固的時候,謝翎忽然開口道:“皇上,或許是當初送去訂成冊的時候出了紕漏?!?/br> 宣和帝的臉色喜怒不辨,只是道:“那依你之見,此事該如何解決?還要再給你們翰林院多少時間, 才能將正確的國史交給朕?” 他聲音不大, 語氣卻重,顯然是有些惱怒了,張學士和朱編修二人皆是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卻聽謝翎不疾不徐地道:“臣現在就可以將修好的國史呈奏給皇上?!?/br> 張學士驀然轉過頭來,躬伏著身子, 拼命朝他使眼色, 朱編修忍不住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心里兵荒馬亂, 別說原稿他們沒帶來,之前他在翰林院就看過了,原稿不見了,謝翎現在拿什么交給皇上? “好!”宣和帝在御案后坐下來,道:“既然如此,你就呈上來!” 謝翎恭敬道:“恕臣冒昧,求皇上賜下筆墨一套?!?/br> 宣和帝眉頭微動,看了他一眼,沖一旁侍立的太監吩咐道:“去?!?/br> 那太監領命去了,很快便捧了一套文房四寶來,放在謝翎面前,還貼心地搬了一張桌案來,謝翎頷首道謝,他也不多說,提起毛筆來,蘸了墨就開始書寫起來。 他寫得很快,字體甚是端正,朱編修在一旁看著,面上露出驚異來,越看越是震驚,眼珠子都瞪圓了,忍不住低聲道:“慎之,你——” 便是張學士見了,也驚了一下:“你都背下來了?” 謝翎沒作聲,大殿里寂靜無聲,針落可聞,他動筆如行云流水,絲毫沒有阻礙,似乎連想都不必想,很快便寫了整整三頁,這才擱下筆,道:“請皇上過目?!?/br> 不必宣和帝說話,一旁有眼色的太監立即上前來,將那三頁尚散發出新墨氣味的紙接了過去,呈給了宣和帝查看。 宣和帝仔細看過之后,良久不語,過了片刻,才問謝翎道:“這幾部國史,你都記得???” 謝翎恭聲道:“只要是臣看過的,都在腦子里,懇請皇上給臣兩日時間,臣必能將完整的國史盡數呈給皇上?!?/br> 宣和帝將手中的紙放下來,臉色似乎好看了點兒,道:“好,那就再給你兩日時間?!?/br> 這一關算是過了,謝翎終于松了一口氣,連同張學士幾個一起叩頭謝恩。 等離了宮,幾人走在宮道上,外面天色陰沉,又開始下起小雪了,張學士的臉色也陰沉,對謝翎二人道:“怎么回事?為何訂成冊的時候會出如此大的紕漏?” 朱編修吶吶不敢言,實在是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倒是元閣老聽了,道:“呈給皇上之前,成冊你沒有看過嗎?” 張學士面上閃過幾分心虛,還有羞慚,道:“下官……下官那日正好有要緊事,只想著原稿是仔細檢查過的,想不到……” 元閣老道:“你既然都沒有看出來成冊有問題,那他們二人又如何會知道?是他們訂的成冊嗎?” 張學士心里一驚,道:“不、不是?!?/br> 元閣老的腳步倏然停下,盯著他,面上表情仍舊是淡淡的,道:“那你就真的該好好想一想,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br> 老人雖然須發皆白,面上皺紋遍布,只是那雙睿智的眼,仿佛看穿了一切,張學士下意識垂下頭,不敢與他對視,元閣老意味深長地道:“以眇眇之身,任天下之重?!?/br> 張學士仿佛瑟縮了一下,元閣老念的這一句話,乃是掛在翰林院的墻上的一幅字,原句是:敦本務實,以眇眇之身,任天下之重,預養其所有為。 此時在翰林院掌院說來,就如當頭棒喝一般,張學士頓時怔住,久久不敢言語。 翰林院,謝翎便與朱編修回了國史館,因為宣和帝只給了兩日時間,便是謝翎直接抄,也是很緊的。 朱編修自然也要幫忙,他雖然記得不如謝翎清晰,但是仔細想想,好歹也能寫出來一點,不至于把擔子全壓在謝翎身上。 他一邊研墨,一邊與謝翎說話,語氣遲疑道:“慎之,你說,究竟是誰拿走了原稿?” 謝翎下筆如飛,目不斜視,道:“你不是心中已經有定論了么?” 朱編修吶吶道:“我這……也只是猜測罷了,若真是顧編修所為,他為何要這樣做?難道就不怕皇上問罪下來么?” 聞言,謝翎輕笑一聲:“這話該去問顧編修才對,你我又不是他,如何知道他心中所想?” 一行寫罷,謝翎又另起一行,朱編修嘆了一口氣,道:“說的也是,顧編修這兩日又恰好告了假,實在是不得不叫人多想,慎之,你說張學士會如何處理此事?” 辦砸了差事,還差點丟官降職,以張學士的脾性,絕不可能輕易罷休,謝翎的筆下不停,口中道:“頂多也就問責幾句,不會如何?!?/br> 朱編修驚了:“問責幾句?這樣大的事情,就輕輕揭過了?” 謝翎終于抬起頭來看向他,道:“當初顧編修是誰薦進來的?” 朱編修想也不想:“是張學士向掌院大人舉薦的?!?/br> 他恍然大悟:“原來如此?!?/br> 正是因為顧梅坡是張學士舉薦進來的,出了事情,張學士才更加不好處理,面子上他還要過得去,否則豈不是自打嘴巴?胳膊折了,只有往袖子里藏。 想到這里,朱編修不禁搖頭,只覺得索然無味,嘆了一口氣,道:“慎之,今日幸好有你,否則,我們還不知要怎么被發落了?!?/br> 他的聲音里難得帶了幾分自嘲的意味,謝翎蘸了蘸墨,終于抬頭看了他一眼,道:“那卻未必,只是今日掌院大人還未開口而已,有掌院大人在,你我未必會被問罪?!?/br> 朱編修笑了:“不管怎么說,還是要多虧了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