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村長兒媳連忙道:“那、那客人請跟我來?!?/br> 施婳笑笑,道:“伯母叫我阿九就可以了?!?/br> 她從前沒有大名,只有小名,還是爹給起的,就叫阿九,寓意平平樂樂,長長久久,但是直到九歲那一年開始,她改了名字,叫施婳,此后再無阿九,若非這一世,謝翎堅持一直喊她阿九,她或許早已不記得這個小名了。 過了堂屋,又穿過一間屋子,旁邊就是臥房,陽光從打開的窗戶里灑落進來,將整間屋子映得十分明亮,窗外是一個絲瓜架,此時攀爬著碧綠的藤蔓和葉子,叫人看了心情好了不少。 正對著窗靠墻,放著一張竹榻,四月的天氣了,竹榻上還鋪著厚厚的棉褥子,老村長躺在上面,蓋著被子,瘦成了一把老柴枝。 他的臉色蠟黃,嘴唇干燥,閉著眼睛,氣息虛弱無比,一看便知是久病之人。 施婳看了一眼,低聲問道:“是什么病,請過大夫了不曾?” 村長兒媳眼圈發紅,道:“請了,那大夫也看不出來是個什么病,就總是咯血,看著沒力氣,說不得話了,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銀子,也沒有絲毫起色,后來公公就不讓請了,這么一日日地熬著,我們做后輩的,看著心里也難受的很?!?/br> 她說著,扯起衣袖抹了抹眼淚,上前輕聲在老人耳邊喚道:“公公,有人來看您來了?!?/br> 一連喊了幾聲,老人才像是慢慢醒轉過來,睜開眼睛,眼珠渾濁,轉了過來,吃力地道:“是……誰……來了?” 不等村長兒媳答話,施婳便上前一步,聲音清晰地答道:“是我,村長爺爺,我是阿九?!?/br> “阿九……”老村長像是在吃力地在腦海中搜索這個名字,只是他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慢慢地道:“老了……老了……” 施婳耐心地提醒道:“我是庚子家的小女兒,您還記得嗎?” 老村長聽了,喉嚨里發出了嗬嗬的聲音,渾濁的眼睛逐漸亮了起來,像是終于想起了什么,吃力地道:“是……是你,是阿九啊……” 他的聲音虛弱無比,然而其中竟然有幾分喜悅,施婳聽著老人的聲音,不知為何,喉嚨一梗,頓時有酸楚涌了上來。 老村長伸出手來,抓了抓,嘴唇顫抖著道:“鳳兒,扶……扶我起來……” 村長兒媳連忙上前去,托著他的肩背,讓他坐了起來,隨手拖過旁邊疊著的厚被褥,墊在他身后,口中道:“您慢點兒,別急?!?/br> 老村長的手抓了抓,施婳連忙伸手握了上去,只覺得觸手冰冷,瘦骨嶙峋,就像是握著一把老柴枝一般。 老村長喘了一口氣,一雙渾濁的眼睛盯著她,慢慢地道:“阿九……爺爺……對不住你啊?!?/br> 施婳忙道:“村長爺爺怎么這樣說,沒有的事情?!?/br> 老村長吃力地揮了揮手,施婳安靜下來,聽著他道:“當年的事情……我一直都記得……” 他說著,又喘了一口氣,像是接不上來似的,繼續道:“我們一起逃荒……當時把你拋下了,我心里后悔啊……我近些年來,總覺得這病,是報應……我沒臉去地下見你爹啊……” 老人說到這里,竟然已經老淚縱橫,眼淚順著眼角的皺紋淌了下來,表情痛苦不堪,施婳眉頭也跟著蹙起,看著面前泣不成聲的老人,她心里嘆了一口氣。 若說當初心里不怨是假的,后來她帶著謝翎,兩人幾近瀕死之時,她還曾經埋怨過,為何村長會拋棄他們,若她是個普通的孩子,恐怕早就餓死在荒郊野外,連尸骨都找不到了。 但是后來熬過來了,施婳心底的埋怨也逐漸淡了下去,也想通了,卻萬萬沒想到,這個老人竟然將那件事記了這么多年,纏綿病榻之時,依舊還想著。 老人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當初是我的錯……若是、若是再等一等你……就好了?!?/br> 施婳笑了,輕聲安慰他道:“您別多想了,我現在不是好好兒回來了么?” 聞言,老人面上也浮現出幾分欣慰來,道:“是啊……阿九也長大了?!?/br> 他說著,又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吃力地道:“你與我……說說,后來……怎么了?” 于是施婳便揀了些事情告訴他,只說她沒走多久,就碰到了一個商隊,商隊的東家人心好,捎著她去了南方,被一家醫館收留了,還學了醫術。 聽到這里,老村長十分高興,竟然精神都好了幾分,連連道:“好、好,你是個有福分的……肯定是你爹在保佑你,當年……當年要不是你爹給你托夢,我們就走錯了路……” 他說著,表情又黯然下來,道:“你家的房子……被你叔嬸一家給占了,是爺爺沒用,對不住你啊阿九……” 一旁的村長兒媳終于忍不住了,開口勸道:“公公,您已經盡力了,要不是庚二那一家子太過分,您也不能被氣得病倒了啊?!?/br> 施婳聽了,表情倒很是平靜,只是笑道:“不說這些了,村長爺爺,我先給您把把脈吧,還是治病要緊?!?/br> 第 95 章 村長兒媳驚喜道:“你會治???” 施婳將手指搭在老人的脈上, 笑了笑, 答道:“跟著收留我的那家醫館大夫學了幾年,雖然不精,但是看些小病小痛倒還可以?!?/br> 她說著, 便凝神聽起脈來, 村長兒媳不敢說話, 又見門口有孩子在探頭探腦地張望,生怕驚擾了她, 連忙將孩子們趕了出去, 屋子里終于徹底安靜下來,空氣中只能聽見老人艱難的呼吸聲。 施婳聽了脈,問道:“什么時候開始咯血的?次數多不多?” 村長兒媳想了想,道:“一年多以前,大概兩三日總會有一次,以前我們沒注意, 公公總是咳嗽, 后來才見了血?!?/br> 施婳點點頭,又問道:“咯血的時候會發熱嗎?除了咯血之外還有什么?有無帶痰?” 村長兒媳搖頭道:“沒有痰,也不發熱?!?/br> 她頓了頓, 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之前公公總說胸痛, 是不是與這咯血之癥有關?” 施婳道:“不無可能, 還得慢慢診治?!?/br> 聞言,村長兒媳語氣苦澀地道:“公公cao勞這么多年, 怎么就得了這個病?!?/br> 施婳安慰了幾句,又問道:“之前是什么時候請的大夫,大夫怎么說的?” 村長兒媳連忙道:“頭一次咯血的時候,我們就請了大夫來,他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就讓我們抓藥吃,現在還在吃著?!?/br> “方子在嗎?” “在,在,”村長兒媳道:“我去取來給你看看?!?/br> 她說著,便轉身走了出去,正在這時,老村長又開始低低地咳嗽起來,他竭力想要止住,但是偏偏沒有辦法,瘦削的身子一顫一顫的,仿佛十分痛苦。 施婳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背,道:“村長爺爺,您別忍著,咳出來?!?/br> 老村長咳了一陣,伏倒在榻邊,吐了一口血,施婳低頭看了一眼,血色紫暗,倒像是淤血。 她略微松了一口氣,仔細查看老人的手和指甲,進來的村長兒媳驚呼一聲,趕緊過來扶起老人,連聲問道:“您怎么樣了?我給您倒水來?!?/br> 她說著,把藥方子遞給施婳,道:“這是那大夫寫的方子,您看看?!?/br> 說完便匆匆去倒水了,施婳拿著那方子,一目十行地掃過去,眉頭微微蹙起來,待村長兒媳端著水過來時,便告訴她道:“這方子暫時不要吃了?!?/br> “???”她愣了一下,遲疑道:“怎么……這方子不對么?” 施婳道:“對癥下藥,那大夫既然連村長爺爺是什么病都沒有瞧出來,也敢開方子,簡直是誤人性命?!?/br> 村長兒媳頓時驚了,有點無措地道:“可、可是都吃了一年了,這可怎么辦才好?” 她說著又問道:“那您剛剛看了,公公他是個什么???” 施婳答道:“老人家年紀大了,早年cao勞過甚,氣虛血寒,血行不暢,導致淤血積塞于肺中,咳出來倒是好事?!?/br> 聽了這話,村長兒媳松了一口氣道:“原來是淤血,那、那要怎么治?” 施婳道:“瘀阻于肺,以至于胸痛,咯血,這是必然的,只需破除淤血,此癥自然可解?!?/br> 村長兒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施婳又道:“我寫個方子,伯母去照著抓藥來給村長爺爺吃,過不了多久,病就會有所好轉了?!?/br> 村長兒媳連連點頭,感激道:“那好,那好,多謝你了?!?/br> 施婳笑笑,道:“伯母不必客氣,可有紙筆?” “有,有,我去給你取來?!?/br> 不出片刻,施婳便揮筆寫就了一張藥方,交給了村長兒媳,仔細叮囑道:“抓來藥之后,早晚各煎服一次,另若家中有黑豆大豆,也可以煮一些給村長爺爺吃?!?/br> 村長兒媳接了藥方,連聲道:“好,好,我知道了?!?/br> 正在這時,外頭傳來一個男子聲音,道:“孩他娘,聽說咱們家來了親戚?” 緊接著,那人從外頭進來,四方臉,看上去一副老實憨厚的模樣,他進屋就先沖著榻上的老村長喊了一聲爹,隨后目光就落在了施婳身上,愣了一下,似乎覺得這門親戚自己不認得,便試探著問媳婦,道:“你娘家的親戚?” 他媳婦好氣又好笑道:“我娘家的親戚你不都認識么?” 于是他愈發遲疑了:“那這……” 旁邊的老村長開口道:“是阿九,庚子家的阿九……咳咳咳……回來了……” 老村長的兒子頓時恍然大悟,道:“想起來了,是從前您常念叨的那個女娃娃,不過怎么……是個男的?” 施婳忍不住笑,開口道:“旺伯,出門在外,這樣穿方便些?!?/br> 阮旺聽了,也呵呵笑起來:“是,是?!?/br> 他媳婦道:“你先陪著阿九說說話,我去縣里走一趟,抓點藥來?!?/br> 阮旺疑惑道:“怎么又去抓藥?前天不是才抓了回來么?” 他媳婦笑著道:“方才阿九給爹診了脈,說從前那方子的藥不能吃,她給重新開了方子?!?/br> 一聽這話,阮旺更加驚訝了,轉頭看著施婳,道:“你還會看???” 施婳答道:“是,旺伯,我如今在東江蘇陽城做大夫,已經給人看了幾年的病了?!?/br> 阮旺驚奇地睜大眼了,道:“你一個女娃娃……做大夫?” 聞言,施婳忍俊不禁道:“旺伯,女娃娃怎么就不能做大夫了?” “不不,不是,”阮旺連連擺手,也跟著笑起來道:“瞧我說的這話,我只是覺得很意外罷了?!?/br> 旁邊的村長一邊咳,一邊開口道:“甭理他那張嘴……咳咳咳……他媳婦,你去抓藥來就是了?!?/br> 阮旺連忙道:“我去抓就行了,你在家做午飯吧?!?/br> 他說著,便拿過藥方,往外頭去了,阮旺媳婦對著施婳笑笑,道:“那你先坐坐,我去做午飯?!?/br> 施婳點點頭,阮旺媳婦走了,她才坐下來,老村長悶悶地咳嗽著,她伸手替他拉了拉被子,老村長長嘆了一口氣,一雙渾濁的眼睛仔細打量著她,道:“你長得……咳咳,像你娘?!?/br> 施婳笑笑,老村長精神似乎好了些,他慢慢地開口與施婳說起了從前的事情,都是她爹,或者施婳年幼的事,那些在施婳聽來已經太過久遠了,她幾乎完全沒有印象,聽著老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偶爾接上一兩句話。 過了一會,老村長望著她,道:“當年的事,我一直后悔了許多年……” 他說的什么事情,施婳自然心里清楚,老村長慢騰騰地繼續道:“那時候大家都難……咳咳咳,又死了兩個人……大伙兒心里都慌的很,偏咳咳咳……偏你那個嬸嬸,庚二他媳婦,天不亮就起來鬧騰,非說是見了鬼,一哭二鬧……大伙兒都信了,嚇得卷了鋪蓋……” 他說著,大喘了一口氣,道:“我……我點了人數,發現你不見了,就說要去找……你嬸嬸說你被鬼拖走了,她親眼見著的……我若是去尋你,害死了大伙兒怎么辦……” 老村長說到這里,驟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整個人都竭力了,施婳連忙伸手替他撫背,他才道:“大伙兒一個個的,都信了她的鬼話……便是我……當時也有些信了,只是、只是事后再想起來,咳咳咳……便覺得荒唐無比,你嬸嬸那種人,說的話鬼都不信,我當時怎么就信了?” 他的聲音里帶著幾分哽咽:“我害了你啊……我這些年來,一直記著這事情……” 施婳深吸了一口氣,輕拍著老人的肩背,安慰道:“我這不是好端端長大了么?您就別想這些了?!?/br> 老村長悶悶地咳嗽著,吃力地道:“你家的那屋子,前年被你叔嬸占去了……咳咳咳,你放心,我會讓旺子幫你要回來的……你叔嬸這一家子,阿九,不是爺爺背后道人是非,你須得防著他們些?!?/br> 施婳點點頭,道:“我知道了,爺爺,您休息休息?!?/br> 老村長卻不肯,還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只是老人家精力不濟,說著說著,聲音便小了下去,施婳見他合著雙眼,陷入了淺眠中。 她輕輕站起身來,替他掖了掖被角,將屋門帶上,院子里,阮旺他媳婦正坐在矮凳上擇菜,見她出來,連忙想站起身,施婳擺了擺手,輕聲道:“村長爺爺他睡著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