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他轉向謝翎問道:“小娃兒,你家住在何處?可不能在這里呆著,病情怕是會加重?!?/br> 謝翎一時有些茫然無措,家?他們沒有家…… 老大夫似乎看出了他的難處,心里嘆了一口氣,也不問了,只對那少年道:“罷了,寒水,你將她背起來,我們回醫館去?!?/br> 少年應了,彎腰背起施婳,不由皺了皺眉頭,這女孩太輕了,簡直就像是一把柴火似的,輕飄飄,怎么這么瘦? 這么一想,他手上便放輕了動作,依舊是謝翎打燈籠,一行三人穿行在夜色中,原路回了醫館。 施婳朦朧間,只覺得渾身guntang,如同火燒,額上滲出熱汗來,太熱了,她想,怎么這么熱? 眼前像是有赤紅色的光芒閃爍,她猛地睜開眼來,卻見四周已是火海,一眼望去,無邊無際,盡是熊熊燃燒的大火,火焰躥起來,貪婪地舔舐著她身上的衣物,像是要將她一并吞噬一般。 劇痛襲來,仿佛皮rou被什么利器一寸一寸割過,施婳疼得渾身都顫抖起來,她驚恐地看著那些火焰,如同有自己的意識似的,朝她層層涌過來。 施婳連連退后,直到,她撞上一道堅實的身軀,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親昵地喚她的名字:“婳兒?!?/br> 施婳渾身一顫,這聲音就像是如影隨形的夢魘,將她整個人都拖入那大火之中,男子面目俊朗,看著她,笑了笑,那笑容卻漸漸化作猙獰:“婳兒,你不愿意陪孤一道么?” 施婳拼命搖頭,陪你死?憑什么?她好不容易活了下來,逃荒時沒有餓死,在戲班時沒有病死,被人折辱磋磨時沒有死,她活得那么努力,憑什么要陪他死? 男子的手臂如同鐵鑄一般,牢牢地箍緊了她,道:“婳兒,你陪著孤,孤最喜歡的便是你了,等孤繼位了,便封你做皇后?!?/br> 去你的皇后!施婳張嘴想罵他,但是喉嚨卻疼痛無比,什么都喊不出來,唯有用力推拒著,不叫那人把她拖到火里去。 但是她的力量實在是太小了,那人習過武,抓著她的力道簡直像是捏了一把柔弱的花瓣,收緊時,施婳幾乎聽到了自己渾身的骨骼在一寸寸斷裂,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拖入了大火中,疼痛席卷過來,正在她絕望無助的時候,忽而聽見有人喚她的名字,聲音急切:“阿九!阿九!” 那聲音像是給了她無窮的力量,施婳猛然一掙一推,太子一時沒有防備,竟被推入了火中,他慘叫一聲,隨即高聲喊道:“婳兒!孤等著你!孤等你!” 喊完之后,他便猖狂大笑起來,仿佛勝券在握一般,施婳滿腔恨意和怒火交織,她厲聲朝他罵道:“我會殺了你!李靖涵,我一定會殺了你的!” 太子仍舊在笑:“婳兒,孤會來找你的,你千萬要等著孤!”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取施婳的全部心神,她猛地睜開雙目,額上冷汗涔涔,耳邊是謝翎驚喜的聲音,又帶了幾分擔憂:“阿九,你終于醒了?” 施婳毫無所覺,她依舊沉浸在方才那個可怕的夢境之中,久久無法回過神,眼睛毫無焦距地注視著房梁,謝翎見了,不由十分擔憂,又不敢碰她,只能趴在榻邊,小聲叫道:“阿九,你頭還疼嗎?” 過了一會,施婳才真正聽見了謝翎的聲音,她頓時大喘了一口氣,讓思緒冷靜下來,心中默念,只是一個夢,只是一個夢罷了,一切都過去了,那些都是上輩子的事情,她活過來了。 但是即便如此一番自我安慰過后,太子那瘋狂的話語和神態依舊記憶猶新,令她心驚不已,正在這時,一只溫暖干燥的手掌覆在她的額間,一個少年聲音道:“熱度退了些,不過還沒全好?!?/br> 施婳應聲看去,只見一個陌生少年站在謝翎身邊,見了她,便笑了笑,道:“可是還覺得頭痛?” 他不說還好,一說起來,施婳霎時間便覺得頭痛欲裂,尤其是額頭處,好似有人在拿鑿子鑿穿了一個洞似的,忍不住伸手去摸,才只觸及了棉布表面,就被謝翎一把抓住了,小心地道:“不能摸,大夫說還沒好?!?/br> 施婳有些迷惑地看了那少年,張了張口,聲音有些沙?。骸按蟆??” 年紀這么小的大夫? 那少年聽出了她的意思,便知她誤解了,笑著解釋道:“我爺爺才是大夫,我還不是,他今日出診去了,你若是哪里不舒服,只管與我說便是?!?/br> 少年叫林寒水,乃是懸壺堂坐堂老大夫的孫子,他們一家世代行醫,傳到他爺爺這里時,已是第六代了,林寒水一邊搗藥,一邊笑道:“等傳到我時,便是第八代,我以后也是要做大夫的?!?/br> 言談之間,帶著幾分少年的驕傲,施婳不由笑了一下,她靠在榻上,不能下地,只需一動,便覺得天旋地轉,一頭栽下去,之前還把謝翎給嚇一跳,說什么也不肯讓她下來,施婳所有的需要,他都一力承擔了,端茶倒水,噓寒問暖,十分殷切。 林寒水見了,不由笑道:“你弟弟倒是十分懂事,不似我那幾個表兄弟,每日打打吵吵,恨不得上房揭瓦了?!?/br> 他說著,又低頭往藥杵中加了一些藥材,好奇道:“不過為何你們姐弟倆不同姓?可是表姐弟?” 施婳看了謝翎一眼,他正垂著眼,捉著茶壺倒水,抿起唇,小模樣十分認真,仿佛在做什么大事一般,于是便笑了,答道:“確實如此?!?/br> 林寒水點點頭,道:“那就更難得了?!?/br> 又說了幾句,施婳這才得知昨夜發生的事情,雖然只是寥寥幾句,但是她心中知道,謝翎必然是經歷了不少困難,才摸到了這醫館,請到大夫,天色那么黑,他又沒有燈籠,若是一個不慎跌進河里,恐怕都無人發覺。 這么一想,施婳便覺得有些后怕起來,恰逢謝翎捧了熱茶過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謝翎悄悄回頭看了林寒水一眼,見他沒注意,這才放下心來。 聽人說過,若是男孩兒老是被摸頭,會長不高的,不過若是阿九喜歡,那……摸就摸吧,他努努力,總能長高的。 第 19 章 一上午很快就過去了,等到了午間時分,門外便有人進來,是個婦人,她提著一個食盒,見了施婳,驚訝道:“醒了啊?!?/br> 施婳禮貌地頷首,正不知該如何稱呼時,卻聽林寒水道:“這是我娘親,昨日你身上衣裳濕了,便是我娘親替你換下的?!?/br> 施婳早就發覺自己身上穿的衣裳換下了,只是不知是誰換的,聽了這話,連忙向那林家娘子道謝。 林家娘子笑了,擺手道:“小事罷了,一早上沒有進食,可是餓了?你還病著,需要忌口,我只熬了些稀粥,你吃一些,別餓壞了?!?/br> 施婳又感激地道謝,林家娘子笑著盛粥,一邊道:“你這女娃娃好客氣,模樣也長得好,也不知哪個天殺的能下這種狠手,黑心腸的狗東西,遲早要遭報應?!?/br> 她一邊罵,手腳倒是很麻利地盛好粥,謝翎連忙接了,小心端過來,吹了吹,道:“阿九,你吃粥?!?/br> 他似乎還準備喂給施婳,施婳不由大窘,連忙要來接,謝翎不讓,只是固執道:“你的病還沒好,我來便是?!?/br> 施婳辯解道:“我只是頭磕到了,又不是手磕斷了,端個碗還是不成問題的?!?/br> 謝翎仍舊是不肯,在他看來,現在的施婳就跟那瓷娃娃一樣沒什么區別,磕著碰著都要裂口子,堅決不讓施婳自己吃,他們倆爭辯幾句,認真的模樣倒把林家娘子和林寒水給逗笑了。 吃吃的笑聲傳來,施婳又是一窘,林家娘子一邊笑,一邊道:“粥還燙著呢,那小娃娃,你先來吃飯,讓你jiejie慢慢吃罷?!?/br> 聽了這話,謝翎才戀戀不舍地放下粥碗,似乎對于不能親手給阿九喂粥這事頗感遺憾,他到桌邊坐下,兩手規矩地擺放在膝蓋上,看上去很乖,不似這個年紀的小孩,屁股上就像是長了釘子似的,片刻安靜不下來。 林家娘子見了,又唉喲一聲,道:“這小娃娃也聽話得很,是個招人疼的?!?/br> 施婳吹著粥,看了謝翎一眼,心里默默點頭,嗯,是挺招人疼。 林家娘子分好飯,三人便就著桌邊吃起來,他們家吃飯大概是奉行食不言,安靜的空氣中只能聽見筷子磕碰碗沿的聲音,謝翎也不吭聲,他鮮少與陌生人一個桌吃飯,生怕出丑,只撿著面前的青菜悶頭吃。 林家娘子見了,看這小孩又瘦又小,不由有些心疼,將一旁的炒rou往他面前推了推,謝翎似乎愣了一下,夾菜的筷子差點戳到那rou菜上了,他抬頭看了看林家娘子,像是有些不確定。 林家娘子見了,便對他笑笑,示意他吃,謝翎這才夾了一塊rou,繼續吃起來,原本僵直的脊背卻不知不覺放松了不少。 一頓飯吃完,林家娘子這才收拾起碗筷,謝翎和林寒水都動手幫忙,收拾妥當之后,她才道:“我晚間再來送飯?!?/br> 說著,她叮囑林寒水道:“你爺出診回來,若是沒吃,便回來告知我一聲,我送些熱菜飯過來?!?/br> 林寒水答應了,林家娘子又轉向謝翎和施婳,柔聲道:“你們兩個小娃娃,暫且在這里安心待著,其他的不必擔心,放到日后再說,先把病養好才是正經,來了咱們懸壺堂,沒好全乎,可別想出這道大門?!?/br> 施婳知她這話是特意安撫他們二人的,心中不由十分感激,點頭應下了,林家娘子這才拎著那食盒回轉了。 下午時候,施婳依舊不能下榻,她倒是覺得自己可以走了,但是奈何謝翎搬著板凳坐在一旁,就這么看著她,若是她要下地,便立即蹦起來,活似一只張牙舞爪的小狗兒。 林寒水見施婳頗是無聊,便取了一本冊子遞過來,道:“若是覺得無趣,你們就看看這些畫兒解個悶,都是我從前看著玩的?!?/br> 施婳道了謝,才接過那冊子,與謝翎一道翻看起來,翻了幾頁,她才發現這是一本草藥書籍,上面畫著各種各樣的藥草,旁邊還仔細標注藥草名字,用途和生長環境。 冊子很舊了,紙張邊緣都起了毛邊,上面還寫了各種各樣的標注,想是常有人翻看,施婳和謝翎一起看了一會,時間不知不覺過去,門口有人進來,道:“才入城又下了雨,幸好我腳程尚快?!?/br> 施婳立即回過神來,將冊子放下,只見進來的人是一個白發白須的老者,眉目慈善,背著一個木箱,想是那位林老大夫了。 林寒水連忙放下手中的藥杵,迎上前去,替他接了藥箱,道:“爺爺可吃過飯了?” 林老大夫道:“吃過了,病人家里午間留飯,推脫不過,上午可有人來看診?” 林寒水道:“沒有?!?/br> 林老大夫點點頭,轉頭來看施婳,見她醒了,慈和笑笑,白胡子翹起來,道:“女娃兒醒了?” 施婳連忙下榻,施禮道謝:“多謝老先生救命,大恩大德,小女謹記于心,來日必報?!?/br> 林老大夫呵呵一笑,擺手道:“舉手之勞罷了,可是還覺得頭暈?” 施婳點點頭,若不是扶著謝翎,她恐怕連榻都下不來,林老大夫讓她坐下,才道:“暈就對了,被那樣撞了幾下,不暈才是有問題,你暫且不要活動,就歇著,養好病再說?!?/br> 施婳聽罷,這才又躺下,林老大夫又問她家住何處,可還有旁的家人,施婳都一一答了,待聽到他們二人是從邱縣逃荒過來的,驚訝不已,嘆了一口氣,道:“這年頭,確實難熬啊?!?/br> 他說完,又讓施婳兩人不必憂心,先在醫館養好病再說,林老大夫一家確實心善,施婳心中感激,遂答應下來,開始養傷。 懸壺堂里一共有兩個大夫,便是林老大夫和他的兒子林不泊,沒有請伙計,就讓孫子林寒水在醫館做事,也順便跟著學看診,日后好承接衣缽。 父親林不泊在月頭時候便去外地購藥材了,如今還未回來,懸壺堂就剩下林老大夫坐館,抓藥搗藥一類的雜事都是林寒水在做,一忙起來,就恨不得長出六條胳膊才好,再加上林老大夫還常常出診,就愈發忙不過來了。 施婳和謝翎暫時住在醫館里,吃住都是人家的,他們還沒有銀子付,總歸是覺得不好意思,這一日,林老大夫出診去了,一連有三個人拿著方子來排隊抓藥,林寒水忙得腳打后腦勺,抓藥又是個精細活,急不來。 一人等了半天,抱怨道:“寒水,你家這醫館恁大,也不請個伙計來幫忙么?” 林寒水一邊看秤,口中笑著答道:“老二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伙計是留不住的,每回才學上了手,沒多久就跑了,我們就是教他認藥材還累得慌呢?!?/br> 那人想一想,道:“這倒也是,才認熟了臉,第二回 來就換了個人,莫不是你家給的工錢少了,留不住人?” 林寒水卻搖頭道:“倒不是工錢的問題,只是我爺,夜里會出診,伙計需得留在醫館住,有病人來叫門,不管睡多晚,都是要起來的,若一晚上起個二三回,就不必睡了,有些伙計熬不住,就跑了,也是人之常情?!?/br> 那人道:“這卻也是,林老大夫是個好大夫?!?/br> 林寒水笑了笑,稱好藥,分包裝好,用細繩捆了,遞過去道:“老二叔,藥都稱好了,三碗水,小火煎作一碗,分早晚飲服,很快便會大好的?!?/br> 那老二叔聽了,笑道:“借你吉言了?!?/br> 施婳在一旁聽了,便將事情放在心上,她與謝翎細語幾句,謝翎點點頭,答應下來,不多時,抓藥的人都走了,醫館可算清閑了片刻,施婳便下了榻,走到柜臺前去。 林寒水正在收拾桌柜,見她過來,先是一驚,道:“怎么下地了?” 施婳笑了笑,道:“現在暈的沒有之前厲害了,想是很快就要好了?!?/br> 林寒水不大贊成地道:“養病這種事情,就是如抽絲剝繭一般,急不來的,一個不慎,便會加重,你先坐?!?/br> 施婳依言坐下,看了謝翎一眼,向他說了自己的意思,林寒水聽了,愣了愣,道:“你是說,讓你弟弟來幫忙做事?” 施婳點頭道:“他年紀雖小,但是手腳尚算麻利,做些雜事倒還是可以的,我們在醫館叨擾這么久,若是不盡些綿薄之力,恐怕難以心安?!?/br> 林寒水不免有些猶疑,施婳又道:“我與舍弟,都是粗識些字的,你前幾日給我們看的那本冊子,上頭的字他都認得,若是晚上有病人來叫門,他也可以起來幫忙?!?/br> 林寒水有些遲疑地看了謝翎一眼,就這么點大的孩子,能認得幾個字?更何況,大人不在,他也做不得主,正猶豫間,林家娘子送飯來了,林寒水見了她,連忙把事情與她說了。 林家娘子聽得謝翎識字,不由十分意外,道:“你既認得,我就考一考你,如何?” 謝翎點點頭,林家娘子使林寒水取一本藥材冊子來,這一本是他們沒讀過的,謝翎不免有些緊張,又看了施婳一眼,施婳只是點點頭,示意沒問題。 第 20 章 見施婳點頭,謝翎這才放下心來,林家娘子點了幾十個藥材名字,他大概能正確讀出一半有余,這已經是十分不錯了,比起他們從前請來的伙計認得的字還要多,林家娘子不免驚喜,又問謝翎可上過學堂,讀過書之類的。 謝翎搖搖頭,只是答道:“我爹曾是秀才先生,他教了許多字,”他說著,又望一望施婳,補充道:“jiejie也教了許多?!?/br> 姐弟兩人都識字,還識得不少,這就愈發令林家娘子和林寒水意外了,林家娘子當即拍板,等林老大夫出診回來,便把事情與他說了,問他的意思如何。 林老大夫聽了,欣然道:“這正好,醫館不是正缺人手么?我看這兩個孩子都是十分聽話的,又無處可去,留下他們倒也是一樁好事?!?/br> 他說著,又向施婳道:“既然如此,你們就留在醫館,吃穿都不必愁,至于工錢么,就與從前的伙計們一樣,每月一貫錢?!?/br> 聞言,施婳連連擺手,道:“工錢就不必了,說起這事來,原本也是為了報答老先生,我們姐弟二人已是在醫館白吃白喝了這么久,哪里還能厚顏索要工錢?” 林老大夫哈哈笑起來,對這兩個娃娃越是喜歡,他道:“哪有要你們白做工的道理?天底下沒有這樣的事情,你們又不是寫了賣身契與我,做事情還不要工錢,叫我們如何心安?” 林家娘子也勸道:“從前的伙計也是這么給的,他們識的字兒還不如你們多,這是你們該拿的,莫要犯那傻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