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章決此生反應最快的時刻之一就是此刻,他含糊地說:“沒有?!?/br> 這是他第一次跟陳泊橋說假話,毫不意外地被陳泊橋看穿了。 陳泊橋笑了,他坐了起來:“你沒什么表演天份,你自己知道嗎?!?/br> 章決覺得自己耳根紅了,但陳泊橋卻好像心情很好的樣子,雖然他并沒有因為自己心情好就對章決放水。 陳泊橋站起來,對章決說:“把衣服穿上,出來喝粥?!?/br> 章決看著陳泊橋走出去,低下頭,很輕地用手指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又抿了一下,呆坐了小半分鐘,才慢吞吞下床。 第二十章 章決穿著陳泊橋給他拿的短袖,坐在椅子上,安靜地垂頭舀粥。 他的發尾有些蜷曲,松垮地扎著,有幾絲垂在臉頰旁,身上散發著兩種不同的信息素混沐浴液的香氣,其中一種是陳泊橋的味道。 陳泊橋已經吃過了,便坐在一旁看著章決。 他將章決從頭看到腳,沒有找到多少性愛留下的痕跡,只有蒼白的臉色和紅得過頭的嘴唇,像殘留的、還未被銷毀的證據。 章決叫床的聲音很小,大部分時候壓著不叫,舌頭軟,腿長,高潮時會目光渙散地看著陳泊橋,他沒說,不過陳泊橋發現了,章決不太喜歡背后位,正面就什么姿勢都愿意配合。 可能是發現陳泊橋的目光一直留在自己身上,章決抬頭看了陳泊橋一眼。 兩人對視了一兩秒,陳泊橋沒開口,章決就不會開口,又低下了頭,慢吞吞吃了起來。 章決非常不愿意提起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他的肢體語言,面部表情,還有說話方式,都指向這一點。 他比陳泊橋還要怕提起他們上過床這件事,這讓陳泊橋多少有點后悔。 后悔當時在情人旅館說得太多。 其實像章決這樣過于有自知之明,自尊心不強,又完全不會表達的人,根本用不著提醒,就算陳泊橋什么都不說,章決也會退縮得比誰都快。 他可能會在陳泊橋結婚時托人送上厚禮,跑到離婚禮現場很遠的地方偷看,抱著陳泊橋給過他的東西發呆,偷偷保存新聞照片,唯獨不會死纏爛打。 陳泊橋在旅店說的話對章決來說太殘忍,沒有必要,也毫無意義。 章決一碗粥沒喝完,艾嘉熙給他回電話了。章決拿起手機,放在耳邊,艾嘉熙在那頭吵吵嚷嚷的,連陳泊橋都聽見了,雖然聽不清具體說的話。 艾嘉熙對章決說了很長的一段,才輪到章決開口,章決說:“你不想去就別去了?!?/br> 然后艾嘉熙又開始嚷嚷,過了一會兒,章決說:“好?!备袅藥酌胗终f:“我給你剝很多?!?/br> 陳泊橋聽出來了,艾嘉熙還在糾結那只蝦。 章決則像哄小孩一樣,哄艾嘉熙:“你想吃多少就剝多少?!?/br> 從聽筒里穿出來的模模糊糊的艾嘉熙的聲音,聽起來仿佛很得意。章決低聲說:“不會,我手不疼?!?/br> 接著,艾嘉熙那兒沒什么聲音了,過了片刻,章決告訴艾嘉熙:“快了……一定陪你過生日?!?/br> 陳泊橋又聽章決說了不少艾嘉熙想聽的話,艾嘉熙才準許章決掛電話。 結束通話,章決把手機關機了,喝了一口粥,忽然對陳泊橋說:“煮得很好喝?!?/br> “速食包很難煮不好吧?!标惒礃蛑卑椎卣f。 章決用勺子攪著粥,道:“也是能煮不好的?!?/br> 陳泊橋看著章決,想到剛才來電話的那個人,頓了頓,問:“艾嘉熙?” 章決眼里有了很少一些笑意,他點點頭,說:“每次都沒煮開就端給我了?!?/br> 陳泊橋許久不說話,章決大概以為話題結束了,低下頭去,打算繼續喝粥,但陳泊橋叫他名字,他又很迅速地抬頭。 “艾嘉熙為什么退婚?”陳泊橋問章決,“他看起來不像會退你的婚?!?/br> “他是不愿意退,”章決誠實地說,“他父母知道我腺體的情況,也覺得我們不合適,但跟他總說不通。我父母也是,覺得對不起他家里。最后被我勸住的?!?/br> “是嗎,”陳泊橋不置可否地順著章決說,“很難勸吧?!?/br> “嗯,”章決看了看自己剩下的粥,又道,“勸了很久。我跟他一起過,不是不可以,但萬一他以后碰到真正喜歡的人呢?!?/br> 陳泊橋覺得章決的說法有點意思,想了一陣,有些無情地追問章決:“你沒有喜歡的人嗎?” 章決慢慢放下勺子,抬起臉,半晌都沒說話。 陳泊橋看著章決的眼睛,一天內的第二次后悔出現得比他預計的快很多。 章決眼角有些紅,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不知是昨晚太累,還是心情太差。 陳泊橋不屬于經常依循本能做決定的人,他習慣分析周全,習慣和人保持距離,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煩,但和章決相處除外。 他故意招惹章決,沒考慮太多,但他也不愿意讓章決露出這么難過的表情。 否則不會騙章決自己完全不介意煙味。 陳泊橋想給章決一個臺階下,但來不及了,章決已經開口了。 “我又不一樣?!闭聸Q說。 陳泊橋看章決望著虛空,為難又勉強的樣子,很少有地覺得心軟。 但章決應該是誤會陳泊橋正在規勸他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因為他一直把陳泊橋想得很好,章決又對陳泊橋說:“我說過了,你不要管我了?!?/br> 章決一臉自暴自棄,他嘴唇還是很紅,而眼神四下游移。章決面對陳泊橋沒有脾氣,也不孤僻,只是不聰明,說不好謊也不會追人。 雖然記不清了,但按照章決現在的樣子往回推,陳泊橋也能想到,章決所謂的表白,最多只是堵到自己之后,說句“我喜歡你”。 跟陳泊橋告白的人多到他連獨處的時間都很少,從羅什冬季校區的滑雪場纜車排到夏季校區的藝術裝置長廊,每個稍微浪漫一些的地點都有人攔過陳泊橋,不知道章決選了哪個。 章決說話做事這么樸實平凡,怎么可能引起注意。 十八歲的陳泊橋耐心地聽完,耐心拒絕,轉頭就忘了。 而且章決抽煙。 但二十九歲的陳泊橋回想,卻覺得十七八歲的章決應該也挺有趣的,輕易地喜歡上一個不喜歡他的人,然后糊里糊涂地活到了十多年后。 陳泊橋忽而想起在亞聯盟接受審判的那一天,站在雇傭兵中的章決。 那是陳泊橋在監獄待了半年以來,頭一次見到森林和藍天。 陳泊橋在獄中每周被提審兩次,常常被強光燈面對面打著,滴水不進地在椅子上正坐十幾小時,重復同樣的回答,即便一直閉眼,回到牢房后,也必須適應很久才能看清東西。 有時夜里有處決,陳泊橋會睡得晚一點,也想過他的父親。監獄傳遞消息不方便,陳泊橋至今也未曾看過一張父親葬禮的照片。不過陳兆言遭槍殺的現場視頻,審訊官倒是給陳泊橋放了許多。 陳泊橋打過很多場硬仗,入獄前做足了準備,但第五監獄的生活仍讓他精疲力竭。 他出席庭審時強打精神,被判處死刑時處變不驚,甚至面對記者的鏡頭微笑,做出輕松的樣子。 但他自己很清楚,只有在發現計劃被打亂了,看到章決和直升機時,他才是真的覺得輕松。 章決是一個活在陳泊橋的十八歲的影子里的人。 沒跟他好好相處過的人,都想不到他有多好騙。有時候章決遲鈍到陳泊橋不忍心說,有時候又不知道從哪里學得很壞,為了再接一次吻而撒很明顯的謊。 章決像為期一月的過渡假期,將久禁囹圄的陳泊橋引回現代社會。 “好,不用緊張,”陳泊橋輕松地說,“以后不管你了?!?/br> 章決認同地“嗯”了一聲,似乎放下心來,又想了一想,說:“陳泊橋?!?/br> 他叫陳泊橋的樣子其實有些讓人心動,因為他認真地看著陳泊橋,用唇舌緩慢地發音,他對陳泊橋說:“我都是自愿的。你不用……” 章決停住了,突然低頭,像覺得自己想的事情很荒唐一樣,抿著嘴唇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才自言自語一般,低聲道:“你也不會吧?!?/br> 章決老是話說一半,陳泊橋不知道章決想說的是“你不用負責”還是“你不用愧疚”。 不過不妨礙理解,都是一個意思。 陳泊橋看著章決,覺得章決適合去上個速成班,學習怎樣心無雜念地死纏爛打,一哭二鬧三上吊,或者如何未婚先孕逼婚上位。 不管最后能不能成功,沒有嘗試總是遺憾。 “要是我會呢,”陳泊橋問章決,“你怎么辦?” 章決看了看陳泊橋一眼,又想了片刻,對陳泊橋說:“你別這么說了?!闭聸Q的眼神很安靜,沒什么不甘心,他好像既沒有被陳泊橋給的希望打動,也沒有要爭取的意思,他說:“我不敢?!?/br> 第二十一章 粥已經涼了,但章決還是喝完了,陳泊橋則坐在一旁一言不發。 等章決放下碗,陳泊橋才開口:“我再幫你盛?!?/br> 章決看著空碗,沒什么胃口,就搖頭說:“喝不下了?!?/br> “一碗不夠,”陳泊橋態度變得很好,他溫和地看著章決,拿起粥碗,“你睡一天了?!?/br> 然而章決不想吃,又推拒了一次后,陳泊橋就不再勉強他,只是說“你想吃的時候我再煮”,就把桌面上剩下的餐具收拾了一下,端去廚房洗了。 廚房里的水聲時停時續,從章決的角度看過去,能看到陳泊橋的背,和正在小幅度移動的手肘。他本來沒想到陳泊橋還會洗碗,后來想想陳泊橋在軍隊里那么久,大概沒什么不會干的活了。 章決看了一會兒,記得自己昨天回安全屋的時候說過以后不抽煙,但他心情奇差無比,便還是起身在房子里翻了半天,終于從行李包的底部找出煙和火柴,打算去陽臺上抽。 他往陽臺走的時候,陳泊橋恰好洗好碗走出來。章決余光看見陳泊橋停下腳步,往自己這邊看,不過陳泊橋沒叫他,他便裝作不知道,匆匆打開陽臺的玻璃門,又輕輕關了起來。 安全屋的陽臺不大,很簡陋,只在磚塊外刷了一層粗糙的灰色水泥,外沿高度到章決腰上方一些的位置,站著從陽臺望出去,可以看見大片的曼谷建筑。 章決昨天查過天氣,今天有陰有小雨,站到陽臺上靜了幾秒,果然有很細密的雨絲飄在他臉上。 空氣潮濕悶熱,青灰色的天霧混著雨,籠罩遠方層疊錯落的樓房和廟宇。 章決用火柴點燃了煙,吸了一口,把火柴甩熄了,讓焦油和尼古丁循環入肺,看著雨里的城市發呆。 他睡了九個小時,但睡得不好,一直在做沒有具體畫面的夢,醒過來之后,精神也差,腦袋里有數不清的事情一閃而過,而那些事,最終都指向一個人,指向陳泊橋。 可是剛才在很清醒的時候接吻了,他淋著雨,吐出一口煙,緩慢地想,也應該滿足了。 章決抽完一整支,把煙頭摁滅在陽臺的石灰臺上,排列在剛才燒過的那根火柴邊,他的大腦還在猶豫,是不是該進屋了,別抽太多,右手卻十分忠于欲望,拇指指尖頂開煙盒蓋子,又抽出一支煙來。 這一次,章決只抽了兩口。 因為他身后的門被打開了,章決下意識地回身,看見陳泊橋,便一下就把煙掐滅了,藏在身后。 陳泊橋手撐著門框,微微垂眼,臉上沒什么表情地看了章決一會兒,說:“不是說不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