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宋清晏抬起眼,無神的眼中滿是迷茫。 “當然,任何事情都會有盡頭?!痹S瑾舟說,”你臨危受命,感到壓力,感到無力,都是非常自然的感受。你說的那些,報表流水,管理公司,你以前接觸過嗎?” 宋清晏搖搖頭,“以前……以前,什么都是我媽管,她不怎么讓我接觸這些?!?/br> 許瑾舟表示理解,“成功的企業家多多少少都有比較強的掌控欲。如果你有相關的經驗還好,可既然你從來沒有機會接觸過公司的管理,又怎么可能一夜之間,就能掌控全局,力挽狂瀾呢?沒有人能做到。你只是欠缺歷練,這并不代表你無能?!?/br> “真的嗎?”宋清晏的眼中浮起一線光亮,“對,我只是從來沒有機會學……” 他心中突然對裴玉珠生出一股怨氣來。她的掌控欲那么強,把公司牢牢的把在手里,他爸也只不過是掛個閑職,還要被員工們暗搓搓嘲笑是吃軟飯。 真是個窩囊廢。 宋清晏想起去拘留所探望的時候,宋啟明涕淚交加,連連叮囑他,要找這個那個好律師替他辯護。 他連問都沒問一句,他獨自支撐公司辛不辛苦?外面那么多的風言風語,還抗不扛得???公司的現金流早就斷了,每天都在增加負債,請那么多律師的錢,要從哪里來? 裴玉珠對他這個“兒子”也是。那些表面上的寵愛有加,從不苛責,不也就是放任嗎?她讀了那么多書,“慈母多敗兒”的道理她會不懂? 恐怕不是不懂,她就是故意的吧!故意把他養廢……他還以為她多么關愛他,多么心疼吧,把她當親媽愛戴…… 這個家里,沒有一個真正關心他的人。 如果他真正的母親沒死,如果他親生的mama還在,他怎么可能會落到現在的境地…… 都怪裴玉珠。是裴玉珠害死了他媽。 也怪宋啟明。他和裴玉珠同床共枕這么些年,他真的不知道mama的車禍的真相嗎? 不,連整個啟明國際,裴玉珠所謂“白手起家”女強人的風光,都是他mama的命換來的…… “所以,試著不要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痹S瑾舟沉緩的嗓音傳進他耳中,“……妄議是非,編造流言,都是別人的錯誤,不應該由你來承擔……” 對,他媽死得不明不白,是裴玉珠的錯誤,還有宋啟明也是幫兇! 他那么小就失去了mama,這么多年認賊作母,現在她終于被宋啟明弄死了,還要由他來承擔罵名…… 憑什么?! 宋清晏握緊了拳頭,緊得關節泛白。他咬緊牙關,“你說的對,不應該由我來承擔?!?/br> 許瑾舟觀察著他的神色,點點頭,“你能嘗試著這樣想,就會慢慢發現,那股束縛你的力量會減輕許多?!?/br> 他站起身,從柜子里取出幾支香薰蠟燭,在桌上擺放好,一一點燃。 小小的火苗躍動,淡淡的香味彌散開來,花香中混著檀木的香氣,吸入肺腔中,起伏雜亂的心緒漸漸安定下來。 “這種香薰蠟燭,在商場就可以買到,”許瑾舟笑了笑,“看來你很喜歡。我可以教你一套呼吸與冥想的方法,在精神緊張,或者失眠的時候,不妨嘗試一下?!?/br> …… 宋清晏進去的時候,離一具行尸走rou差不了多少。 咨詢結束,他步出咨詢室的步伐明顯變輕快了一些,雖然不至于一下子像大變活人一樣,變得容光煥發精神奕奕,他眼底的青黑依然濃重,眼中的紅血絲并未消減,可他的眼神卻比先前多了一抹光亮。 前臺接待嘖嘖稱奇。許教授,真是太厲害了。 接著又是為難,對著面前的大帥哥歉意道,“實在不好意思,許教授今天的接待時間已經結束了……” “——咦,何哥?”在這里遇到熟人,宋清晏有些意外。 何語的目光不著痕跡地在他身上掠了一圈,“清晏,真巧?!?/br> 當然不是巧,他接到消息,宋清晏來找許瑾舟做咨詢,才特意趕了過來。 他接著轉頭問前臺,“那我可以預約明天嗎?” 前臺依然為難:“真的不好意思,許教授直到月底的時間都約滿了?!?/br> “誒?”宋清晏不解,“可是我就是昨天才預約的??!這么快就滿到下個月了嗎?許教授真的很好,名不虛傳,哥你要看就看他?!?/br> 最后一句是對何語說的。他雖然只跟何語聊過兩回,但對他相當有好感。 前臺翻看了預約記錄,解釋道,“是這樣的,這是根據許教授倡導的優先級別,以便將幫助及時提供給更加需要的客戶?!?/br> 換句話說,就是宋清晏屬于危機嚴重,亟需干預的紅色預警級別,所以預約的時候可以加塞兒。而何語…… 何語看起來太沒事了,如果不是性別不對,前臺幾乎要懷疑又是個想制造機會跟許教授獨處的愛慕者。 不對,現在可沒什么性別對不對的了,什么性別都有可能…… 何語察覺到前臺的微妙眼神,忍不住唇角抽了抽。 正好這時許瑾舟從辦公室出來,目光落在何語身上,沒有太多意外,只是沖他點點頭,語氣溫和,“大作家,這么快又見面了?!?/br> 宋清晏這才想起何語是d大高材生,難怪和許教授是認識的。 “是來找我的嗎?”許教授抬腕看了眼時間,“我接下來有課,我們邊走邊聊?” 何語從善如流,“當然?!?/br> 宋清晏反正也是要離開,于是三人一起出了咨詢中心。有第三人的何語在場,許瑾舟并不跟宋清晏繼續任何心理方面的談話,而是向二人介紹起這棟樓的布局和歷史。 何語心不在焉地聽著,注意力放在宋清晏的身上。 宋清晏的精神狀態絕算不上好,但又與他來時所擔憂的情況一點也不同。 他擔心許瑾舟為了讓宋啟明更加痛苦,下一個目標會是宋清晏,不排除會使用心理暗示類的手段,干預他的精神狀態。 可看起來似乎不是的…… 到了樓下,三人分成兩個方向。 “這幾年校園的變化也挺大的,”許瑾舟延續剛才關于樓的話題,“拆拆蓋蓋,每天身處其中還不覺得什么,你隔了幾年,再回來感覺陌生了嗎?” 何語淡淡一笑,“怎么會陌生?滿滿都是回憶?!彼噶酥富▔竺娴男?,“以前我經常跟謐謐走那條小道,去梅園那邊的食堂,跟顏寧和黎思萱碰頭?!?/br> 許瑾舟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動,面上卻絲毫不顯,“梅園的食堂一直不錯,離心理學院也不算遠,我偶爾也會去吃飯?!?/br> “是啊,”何語偏頭看了他一眼,“我是記得有回在食堂看見過許教授?!?/br> 許瑾舟只是笑了笑。 何語像是只是在閑聊,又換了個話題,“說起來,我先前沒有意識到,原來許教授是出身興宏實業的那個許家?!?/br> 許瑾舟的笑容斂了斂,“我是家中幼子,家業有兄姐們足矣,我只想當個清閑的大學教授,出身哪個許家,都不重要?!?/br> 何語仿佛心有戚戚,“巧了,我也只想當個作家。不過我更貪心一點,我還想跟我心愛的人快快樂樂一輩子,白頭到老?!?/br> 兩個氣質相異的美男并肩走在校園里,本身就一道養眼的風景。不少女生跟同伴相互推搡偷笑著,朝他們投來目光。 “說起來,許教授還沒有成家的打算嗎?”何語問。 許瑾舟笑著打太極,“大作家這么快就改變主意,打算改行當媒婆了嗎?” “那倒沒有,”何語悠然道,“只是剛才我說‘白頭到老’的時候,教授似乎有所觸動。我想,教授是不是也有一個人,像我對謐謐一樣,只想余生的每一天都和她一起度過?” 一抹陰霾飛快地掠過許瑾舟的眼中,很快掩藏起來,只是語氣中多少帶了股陰沉,“不愧是作家,想象力絕倫?!?/br> 前面不遠處便是教學樓,何語止了步。 許教授趕著教課,繼續向前。這時身后何語忽然出聲,“y先生?!?/br> 許瑾舟的腳步猛然頓住。 “y先生,”何語插兜立在原地,“顏寧從前,是這么稱呼你的嗎?” 許瑾舟緩緩回頭,面帶疑惑,“這從何說起?” “許家不在d城,查起來有點費工夫,不過我找到一個曾經教過你的幼兒園老師,難為她還記得有個叫許瑾舟的孩子,小名叫‘阿瑜’——‘握瑜懷瑾’,這取小名的方式挺別致,她特別喜歡。后來她還效法,在生了女兒芷妍后,給她取小名叫‘阿蘭’,取‘岸芷汀蘭’之意?!?/br> 許瑾舟面上那抹疑惑消去,面無表情地看著何語,看了一會兒,倏然笑了,“果然是寫偵探小說的作家。你來找我,就是想問這個?” 何語點點頭,“對,就問這個。問完了,不打擾教授了,告辭?!?/br> 說完,他真的轉身就走,走得干脆利落。 反倒是許瑾舟立在原地,直到何語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他依然佇立著,臉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他看起來似乎不止查到了這個,而且仿佛從他的反應中觀察到了什么。 ……是故弄玄虛,還是真的智珠在握? 許瑾舟發現,自己有些看不穿這個年輕的男人。 …… 何語走得利落,留下一道瀟灑的背影,心中卻仍有諸多疑惑。 從許瑾舟的反應來看,他就是那個y。 他與顏寧結識的契機,應該就是那次出手從堵人的小混混手中解救下顏寧。那天在警局里,他說過后沒再與顏寧有過接觸,那顯然是在撒謊。 顏寧瞞著謐謐,瞞著所有人,與許瑾舟有過更多的交集,甚至連他的小名都知道了,并且作為僅有她知道的小秘密,偷偷珍藏。 但這仍然無法解釋顏寧的死。 顏寧曾疑似聽到裴玉珠自爆與宋啟明前妻的車禍有關,裴玉珠后來也在與神秘人士通話中,問顏寧去了沒有,表示要謹慎起見,防止夜長夢多。 難道許瑾舟接近顏寧,是為了博取她的信任,協助裴玉珠滅口? 可是許瑾舟,堂堂的許家幼子,在當時已是心理學院最年輕的講師,有著大好的前途,為什么要聽命于裴玉珠呢? *** 宋清晏按照許教授教的呼吸與冥想的方法,雖然沒有獲得全然的安寧,但總算在一夜中勉強睡了幾個小時。 第二天一早,他便放出話去,要變賣啟明國際還剩下的所有資產,越快越好,價高者得。 許教授說得對,這本來就不是他的責任,不該由他來承擔。 反正裴玉珠已經死了,他爸最輕也是個無期徒刑,搞不好還是死緩乃至死刑——他得為自己打算,既然這個家沒有一個好人,沒有一個人關心他,他為什么要用他們的錯誤懲罰自己,為什么不能抽身而出? 他是周淑芬的兒子,跟裴玉珠沒有關系,跟宋啟明這個殺妻的冷血窩囊廢……也沒多大關系。 宋啟明在看守所翹首盼望了一天,也沒望來本該來探視,再詳細商討律師辯護計劃的兒子。 問多了幾遍,把管理的警員問煩了—— “久病床前無孝子,這話總聽過吧?你這不是病,你就是個病毒!真他媽的有毒,要不是住在這兒,你搞不好走在外面都被群眾的臭雞蛋爛葉子打死了……我要有你這號兒的爹,我也跟你斷絕關系?!?/br> “不可能!晏晏只是忙,忙忘記了……” 宋啟明對上警員滿含嘲諷和厭惡的眼神,張了張嘴,倏然兩眼一翻,向后倒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