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至于她為什么被支去安撫家屬,顏謐心里也大致有數。 之前匯安區分局支隊好容易有了個空缺,好幾個人打報告想平調過來,結果都沒能如愿,讓空降的她給截了胡。系統內關系盤根錯節,人家在這邊的老朋友老熟人,哪能不對她有意見? 有形無形的排擠,她并不在意。一定要調來匯安區,是因為d大校園正處于這個區的管轄范圍。 而五年前的那個深秋,顏寧正是從廢棄的第三教學樓的樓頂,墜落殞命。 昨夜,黎思萱占了一半床,睡得無知無覺,顏謐望著天花板,幾乎徹夜無眠。 無論是晚宴上猝不及防與何語再遇,還是那個跑回寫字樓里消失不見的女人,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手,輕輕撥動了那片凝滯已久的齒輪。舞臺旋轉,往事如同走馬燈,喧囂紛雜,一幕幕閃現,最后定格在一片漫無邊際的血紅。 五年過去了,每每想到顏寧躺在血泊里,空洞沒有焦距的雙眼大睜著,她的心仍像被撕裂開一角,血淋淋的痛。 顏謐伸手招了輛車,坐進后座,告訴司機去d大。 她不相信顏寧是自殺的。那封遺書,雖然是顏寧的字跡,行文語言卻不是顏寧的風格。過去五年里,她調查過所有與顏寧有過交集的人,想要查清墜樓的真相。 出租車起步匯入車流,她打開手機相冊,屏幕上的截圖里,是她用畫像軟件拼出來的,前晚那個女人的臉。 這個人,她此前從來沒有見過。 年約四十至五十歲的女性,名牌手袋、鉆石首飾、紅底鞋,搭配考究而價值不菲,妝容發型一絲不茍,推測是個嚴于待人更嚴于律己的商界精英。 這樣一個人,究竟與顏寧有過什么樣的交集,以至于乍然撞見與顏寧相貌一樣的她,會那樣驚恐失態? “?!?!” 手機響了一聲,顏謐點開,是黎思睿: 【這不是啟明國際的裴玉珠嗎?還原度真高啊。怎么,她犯什么事兒了?】 顏謐一愣,忙回: 【你認識她?】 她拼好畫像后,先發給了黎思睿。同在一棟寫字樓里,他出入時很可能見過她。 黎思睿在開車,不方便打字,直接電話打了過來,“你竟然不知道裴玉珠?女強人,狠角色??!她老公宋啟明之前開修車鋪,兼倒賣二手車。跟她結婚后,這女人硬是拿下了幾個汽車品牌的進口總代理,籌措資金開了車行。她運氣不錯,正趕上國內私家車市場急速膨脹的好時候,現在的啟明國際,可掌控著汽車市場的半壁江山……” 原來如此。 可是,顏寧連駕照都沒有,又能跟車行女大佬有過什么交集呢? 通話中手機一震,顏謐怕是案子相關的信息,說了句“稍等”,低頭查看。 【債主:賬單.pdf】 雖然之前猶豫過一下,她還是通過了這位“債主”的驗證——不然萬一他真的把賬單寄給國賓館呢? 何債主二話沒說,直接甩來了收據的掃描圖。顏謐看清最底下的數字,杏眼一下子睜得滾圓。 放大文檔,重新數了一遍數字,又確認沒有看漏小數點。 深吸一口氣,她把手機貼回耳邊,“hey siri,什么樣的男士西裝,能價值七位數?” 黎思睿被問得一愣:“呃,鑲金的?” 顏謐回憶起那一身精致華麗閃瞎眼的金線刺繡,磨了磨牙。 ——還真的鑲了金! 作者有話要說: 語哥:不光鑲金,還鑲了鉆,不信你看(解褲帶 謐謐:你被逮捕了(掏手銬 晚上7點還有一更~ 第5章 青磚白柱的校門,在秋日暖陽下恢弘依舊。道旁的銀杏滿樹金黃,葉片飛舞飄落,三三兩兩的學子穿行,小情侶手牽著手,空氣中滿是陽光的味道。 又到了一年的這個時節。 顏謐松開攥緊的手指,繞過為百年校慶而精心妝點的巨大花壇,走進行政樓。 校務處留給她的記憶并不愉快。那是在顏寧出事后,記憶中,是兩眼血紅的父親,嚎啕痛哭的母親,努力安撫的校領導……還有喋喋追問,試圖挖掘背后的故事的記者。 或許歷史的本質和人類一樣都是復讀機,此刻的這里,與那個時候驚人的相像,就連嚴教授母子的在場也是一樣。 推開門的瞬間,顏謐甚至有種時空穿越的錯亂感。 “謐謐!”嚴教授看見她,激動得站起身,“你怎么來了?什么時候回來的?” 又瞥了一眼倚在書桌上,垂眸把玩著一方石雕鎮紙的何語。怪不得,這臭小子也回來了……居然都沒聽他提過! 嚴教授身兼教委會成員,知道今天警方會來人,只是沒想到來的是顏謐。她一撫掌,對沙發上的中年男女介紹,“顏警官是我的得意門生,是個細心又負責的好孩子。我相信有她在,一定很快就能找到雪枝?!?/br> 中年男女沖上前來,“有我女兒的消息了嗎?”石母一把抓住顏謐的手腕,“雪枝在哪兒?” 情緒激動之下的這一抓,指甲幾乎要掐進皮rou里,顏謐忍住沒有流露出痛意,“我們會盡一切努力,盡快找到她?!?/br> 旁邊一個敦實的矮個男人嘖了一聲,“警察真的在找人嗎?到現在才派了這么一個,”小眼睛上下打量顏謐,“小美女來?” 一句話讓石父石母變了臉色,嚴教授皺起眉,“蔡記者……” “蔡記者是吧?”顏謐接過話頭,“感謝貴報對石同學的關心。我們第一時間成立了專組,在你敲鍵盤痛批警察不作為之前,請記得你沒看到我的同事們,正是因為他們在為石同學的下落奔忙?!?/br> 蔡記者皮笑rou不笑,“還挺牙尖嘴利的。石同學的下落,不是很明顯嗎?你們警察不敢跟a國正面剛,跟這兒耍什么威風?糊弄我們這些平頭百姓……” “——咣!” 驟然一聲巨響,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石母也下意識松開了抓著顏謐的手,看向響動的源頭。顏謐不動聲色地扯了扯袖子,蓋住手腕上被掐破皮的紅痕。 何語彎腰撿起鎮紙,放回桌子上,抬眸迎上眾人的視線,“抱歉,手滑?!?/br> 嚴教授橫他一眼,卻正好逮到他的目光掠過顏謐的手腕,英挺的劍眉微蹙,旋即松開。 “顏警官既然被派過來,想必是調查有了一些進展?”何語語氣淡淡的,“你沒有向石先生和石太太提起,說明依然有不確定性——我猜猜,人確實不在大使那里,但是警方得到了搜查方向,正在排查?” 顏謐的目光不小心與他交匯,那雙幽沉的黑眸里看不出太多情緒,卻又仿佛看穿了一切。她心頭陡然悸動,下意識避開,轉向石父石母。 “雖然由于法律的限制,我們不能如一些網友想象的那樣‘正面剛’,但是請相信,我們不會放棄?!?/br> 石母掩面抽泣,石父輕拍著她的背,啞著嗓子,“辛苦警察同志了。我們……我們等消息?!?/br> 嚴教授忙道,“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發動學生、動員社會力量,盡管告訴我,我馬上安排?!?/br> 顏謐點點頭,又問了石父石母幾個問題,直到警隊一個電話把她叫走。 一直被無視的蔡記者干晾在一旁,惱怒得又想煽風點火,還沒開口,撞上何語冷冷的眼神,不知道為什么,竟脖子一涼,點火的心思都熄了。 該送走的送走,該安置的安置,都安排妥當后,嚴教授靠在椅子上舒了口氣,眼神睨向站在窗邊的兒子。 青年的背影高大挺拔,肩膀寬闊如蒼鷹展翼,腰身勁窄,雙腿修長,單單這樣插兜立著,也別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 睥睨天下,也是孤家寡人。 “人早走沒影了,不過天文系有高倍望遠鏡,我去給你借一個?” 何語轉過頭,懶洋洋瞥她一眼,“沒什么事的話,我先走了?!?/br> “等等,”嚴教授叫住他,“走什么走,給我坐下,mama有話要問你?!?/br> 顏寧出事之后不久,顏謐轉去了首都的公安大學,算起來,她也有四五年沒見過她了,剛才又不是敘舊的好時機。此刻她抓心撓肺的想知道——這兩人現在到底是什么情況? “媽你讀過歐里庇得斯嗎?”何語不答反問。 嚴教授一愣:“什么屁什么?” “……”何語磨牙,“歐里庇得斯,古希臘三大悲劇大師之一。他的《美狄亞》里有一句話:‘?tανηαγ?πηe?ναiuπepβoλik?, δeνφ?pνeiσtoν ?νtpαμ?tetiμ? μ?teαξioσ?νη.’——‘愛得太深,就會失去所有的尊嚴和價值’?!?/br> 何教授先鼓掌,“哇,希臘語,兒子好棒!” 她抵著下巴,若有所思,“按時下流行的說法,就是‘舔狗舔到最后會一無所有’嘛?!?/br> “……您懂的還真多?!?/br> 何語不再繞圈子,“我和顏謐之間,從來都是我追著她,她卻可以輕易放棄我——但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她想復合,只有一種可能:我要她死纏爛打把我追回來……媽你怎么了?” 眼見嚴教授捂著胸口,皺著臉仿佛呼吸困難,何語擔心地上前,卻聽她幽幽嘆了一口氣。 “一想到我兒子會孤老終生,mama的心好痛啊……” 何語:“……” “恐怕要讓您失望了,”他抱臂居高臨下,“事實上,我剛開通微博,她就第一時間關注我了?!?/br> 嚴教授挑眉:“真的假的?謐謐網名叫什么?我去看看,你別認錯人了?!?/br> 何語沒好氣:“‘就不告訴你’?!?/br> 嚴教授把眼一瞪,“反了你了!憑什么不告訴我?” 何語:“……是‘就不告訴你’?!?/br> “你的你不就是我嗎?還不告——噢!”嚴教授恍悟,“是‘就不告訴你’啊……” 腦子轉過彎來,她樂了,“謐謐……秘密……就不告訴你?哈哈,這丫頭!” 抬手放兒子離開,嚴教授起身走到窗前,看著他出了樓,高大的身影隱沒入金燦燦的銀杏樹下。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顏謐,大課教室里烏泱泱坐滿了人,凹進去的那個點就是她。小姑娘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稚氣未脫的小臉上寫滿了求知欲,下課后還追著她問了一堆問題。 超前的學生一直都有,她也不是第一次帶,但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特別喜歡這個小姑娘。 那時的顏謐,有點天才少女的小高傲,喜怒全寫在臉上,鮮活得像盈著朝露的玫瑰花骨朵一樣。比起她家那個滿世界浪蕩的臭小子,省心了不止一點半點。 后來阿語終于肯回國,在她的辦公室里遇到顏謐。她就靜靜地看著他把她當成小學妹逗弄,然后在合適的時機宣布,別看謐謐比你小兩歲,人家還你高一級,論資排輩,該叫學姐。 臭小子那個晴天霹靂的表情,她真是現在想到,都還要笑出聲。 她看著他圍著顏謐打轉,各種賣弄表現,像只開屏的公孔雀。只可惜開屏的對象太不解風情,她依稀記得,顏謐還幫追求阿語的女孩子遞過情書? 嚴教授笑著搖了搖頭,接著又是一聲嘆息。 顏寧自殺,留下了那樣一封誅心的遺書。各種謠言鋪天蓋地,什么兩姐妹爭男,jiejie被始亂終棄,傳得有鼻子有眼。就是在這間辦公室里,顏家父母悲痛欲絕,激動的顏父差點打了阿語…… 一場悲劇,改變了太多的人和事。剛才她看到的顏謐,如同蒙著一層冰霜,冷淡疏離,讓人完全捉摸不透。 *** 根據大使的管家的說法,派對上石雪枝喝了不少酒,后來被兩個“使二代”帶走。那兩人承認哄著爛醉的女孩上了車,但她中途醒來,發酒瘋一樣尖叫掙扎,他們被鬧煩了,便將她丟在了路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