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線沒有起伏，壓抑在一個極低的調上。

    “你逃離的那個地方，骯臟，惡臭，壓迫，血腥。比那更骯臟的，就是我的家?！?/br>
    長風：“什么地方？”

    “奴隸群居的荒蕪星。星際海盜們在聯盟境外管轄占領的地方?！?/br>
    長風知道這種地方。它甚至會是某些國家因為利益而容許的“合法”之地。存在于普通公民無法想象的地方。

    “在聯盟，奴隸是可笑的存在，可在那里，它真實又現實。我母親就是一個卑微的奴隸，我出生起就跟她分開了，因為她會教壞我。在我小的時候，她因為想要搶走我，冒犯了我生父，被殺死了?！?/br>
    許旌信說：“你可以跑，但我一輩子都不可以。人無法選擇的是自己的出生，社會教育我們應該接受……但是我不能接受。我想要有一個普通的父親。他可以不強大，那他就不會殘忍。他可以沒有權勢，那他就不會隨意殺戮。即便他膽小無能也沒關系，因為我就是如此的膽小無能?！?/br>
    “我不明白我為什么會出生在那樣的壞境里。我討厭我的地位，討厭死亡，討厭階級。我就是一個錯誤，只能膽小地縮在角落里。沒有勇氣，又偏偏不夠殘忍。除了自我厭惡，什么都做不了?！?/br>
    長風靜靜地聽她低吟。

    “然后有一天，我父親告訴我，他可以給我一個全新的生活，以后我就能自由了?！?/br>
    “我又知道我的新父親是許泠，是戰神，是英雄。我無法控制自己去選擇接受?！?/br>
    “我以為這是希望的開始。我能離開了。也許你無法明白我的卑鄙，但我真的……太害怕那個地方了?！?/br>
    “在那里，我無時無刻不會想起母親的死狀，然后在夢里成為一個像我父親那樣的人?！?/br>
    長風沉聲問了一句：“我當時的失蹤，跟你沒有關系吧？”

    “我不知道。你可以不相信，但我當時真的不知道。如果跟我們有關系的話，我不用等你失蹤好幾年后，父……許泠回來了，才來替換你?！痹S旌信說，“賣掉你的人是楚鴻武。他以為父親……許泠死了，官方已經發布他的死亡證明了。你活著會分走他meimei的財產，所以他高價賣掉了你?！?/br>
    “當時聯盟這件事情傳得我很兇，我父親幫我處理了這件事情。我見到了楚鴻武。他跟我說你已經死了，而他害怕許泠的報復，讓我裝成許旌信，為他求情。我覺得這是命運難得的眷顧，是我母親的保佑，所以我答應了他，為他扮演好這個角色?！?/br>
    “我可以接受整容，拋棄我的姓名，離開愛我的父親。我可以盡我所有的努力，讓我自己看起來像是許泠的女兒?！?/br>
    “可你后來知道了?！遍L風說，“你是怎么發現的？”

    許旌信用力將嘴里的雨水咽下。

    “之后總是有人說他們才是真的許旌信，隨著父親的名氣越大，這些人越來越多。楚鴻武很害怕。他聯系不到我生父，希望我能幫忙轉述。我才知道原來你沒死?！?/br>
    “我生父是個什么樣的人？我知道他殘忍，可是他又愛我。我憎恨他的殘忍，可是我又無法回報他的愛意?！?/br>
    許旌信兩膝發軟，跪到地上。

    “從我知道真相開始，我知道錯了。我想著等有一天你回來我就離開，又害怕你的出現。時間越久，我越害怕。我要做無數的事來自我安慰……”

    她是守財奴，是聯盟通緝犯星際海盜的女兒。她是一個不能出現在聯盟的人。

    她說出來會害了她的生父，可不說出來又難以忍受良心的拷問。

    整件事情的起因和發展都跟她無關，可最后飽受悔恨煎熬的卻只有她一個。

    “我成了一個罪大惡極的人。我每天都在懺悔，對不起我的生父，對不起我的父親，也對不起你。而我還是無能為力?！?/br>
    “我以為我摸到了希望，結果眼睜睜看著它變成噩夢……可即便如此……”

    她難以成言。

    即便如此……她還是愛著這虛妄的希望。

    “我錯在什么地方呢？因為我沒有勇氣，可那真的太難了。是我從一開始就不應該異想天開，可笑地自以為是……”

    她的頭磕在地面上，雨水落在她的后背：“對不起?！?/br>
    長風低頭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么。

    可是道歉太晚了。有的人已經聽不見。

    許久后，長風才說：“你應該知道我身上，還有軍方的監聽器吧？”

    許旌信哽咽道：“我知道?！?/br>
    她太累了。

    以懲罰作為結束，她覺得挺好的。

    “我對你深表同情?！遍L風傾斜過雨傘，罩在她的身上：“但是，如果同情雙方必須二選一的話，對不起，我毫無疑問選擇……我自己。未來是就算害怕也要面對的事，懲罰也是?！?/br>
    “我知道?！痹S旌信撐著站起來，將臉上的雨水抹去，低語道：“我會親手，結束這件事情?！?/br>
    長風挑眉，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倒是可以同情一下你?！?/br>
    那聲音突兀響起，兩人都是一愣。

    “我爸說的，‘勇敢、無私、堅強，誠然是一種難得的品質，但對于我等平凡的人來說，懺悔又何嘗不是一種品格呢？它時常提醒著我不要再去犯錯，因為錯誤的代價將會是我的余生?！遍_云鞠躬，“為你的懺悔表以同情?！?/br>
    開云背著半米高的包，手里還抱著一個西瓜。

    她也沒帶傘，當然也可能是不想打傘。

    長風大驚。

    這貨是哪里冒出來的？

    開云問：“介意嗎？”

    “什么？”長風才反應過來，“哦。你隨意同情，不用在意我?！?/br>
    開云又看向許旌信申明：“我也只是口頭上的同情，不會給你幫助的?！?/br>
    許旌信無法應答。

    “明天是無論怎樣也會到來的，饑餓也是?！遍_云借用長風的話，問道：“分享嗎？”

    長風看了眼自己的雨傘：“……分享吧？”

    第60章 格斗21

    許旌信沒有加入他們的分享大會, 但是偷偷跟過來的唐恣揚加入了。

    三人來到附近一家小武館里，在寬闊的練習場內擺了一張低矮的木桌, 于凌晨這個不倫不類的時間點，犒勞自己的胃和身心。

    被雨夜沖刷許久的疲憊身體，喝上一口熱騰騰又鮮香濃郁的湯，簡直是一種解放。

    三人齊齊發出一聲由衷的感嘆：“啊……”

    然后放下手里的瓷碗。

    長風問：“你怎么也會在這里？”

    開云淡淡說：“從軍校聯賽結束之后，我收到了很多邀請?！?/br>
    她所在的卡片是來自流動大學。

    所謂流動大學就是連正經名字都沒有的大學, 在聯盟各處都有。里面的師資跟環境都挺糟糕, 一般是給想要過渡但還沒找到學校的聯盟新公民, 或者是沒有接受過普通教育, 但想要就讀高等大學的學生一個跳板。

    里面學生流動性很大，基本上都會在中后期轉學或輟學, 所以才有了這個名字。

    開云繼續說：“有好幾家武館請我入會?！?/br>
    唐恣揚嘴角抽了抽。

    開云：“我選了最窮的一家……”

    唐恣揚正想說話, 就聽開云冒出一句：“讓他把武館作為報酬送給我?！?/br>
    長風同唐恣揚：“？？”

    “畢竟聽說武館很賺錢?！遍_云點頭說, “反正那個人又經營不下去?！?/br>
    唐恣揚生怕她獅子大開口, 也冒出來個什么，連忙道：“謝謝你的飯?！?/br>
    開云點頭, 一臉你不用在意：“我爸爸說, 賺大錢的人一定要足夠慷慨?！?/br>
    長風已經預料到：“你爸爸一定很窮?！?/br>
    開云：“還好還好。他是沒什么錢花?！?/br>
    長風：“……”

    唐恣揚側面拍馬匹：“你爸爸一定是個瀟灑的人?！?/br>
    “不，他說自己是一個逃兵?！遍_云咧開嘴笑了下, “他從不掩藏自己的錯誤，但并不妨礙他成為我心中偉大的父親?！?/br>
    兩人都驚住了。

    “他撿到我，然后遵循我父母的遺囑教育我?！遍_云說，“畢竟我是繼承了一顆星球的人?！?/br>
    “你有一顆星球？！”

    兩人都驚呆了。

    他們以為面前站著的是一個傻缺, 結果身形忽然拔高成了一名巨人！

    唐恣揚小心著問：“你有多少國民？你在外這么游蕩沒關系嗎？國家的政務由誰來處理？你們平時忙嗎？紙醉金迷嗎？”

    開云曲起兩手的手指，圈在自己的眼睛上。神秘笑了下。

    “正無窮？”唐恣揚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是說無可統計的意思嗎？”

    長風皺眉：“我認為你還是做個人口統計比較好吧？畢竟方便監管?！?/br>
    “零?！遍_云說，“我出來以后就沒人了?！?/br>
    兩人：“……”

    這忽然泄氣的感覺是怎么回事？

    “我是一名守財奴?；氖徯抢镒詈笠晃辉∶??！遍_云驕傲地挺起胸膛，整個人帶著一層金黃色的光芒：“我也是一名國王?！?/br>
    兩名觀眾干笑地扯起嘴角。

    是，畢竟只有你一個人，你想成神都沒人攔著你。

    開云：“我也可以申請面見聯盟總統，這是一件外交大事?！?/br>
    長風點了下頭。

    當然見不見就是由聯盟決定的了。

    但她覺得聯盟應該不會閑的那么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