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老夫人覺淺,卯時一刻便醒了,這會正禮佛呢?!庇逞┖皖亹偵溃骸靶〗阏堧S奴婢來吧?!?/br> 屋子里飄著醇厚的檀香味,老夫人雙手合十指間掛著佛珠闔眼拜在佛龕前,嘴里默念著經文。映雪沒有出言通報,顧懷瑜也沒有動作,安安靜靜站在原地等待,綠枝依舊恭敬地捧著罐子,連呼吸都放輕了些。 時間倏然而過,屋中安靜地能聽到窗外鳥鳴。許久,老夫人才起身,看了一眼顧懷瑜后坐到了軟榻上。 顧懷瑜欠身行禮:“孫女給祖母請安?!?/br> 老夫人淡淡地嗯了一聲,初春忙端上剛沏好的茶,虞氏接過茶啜了一口,才蓋好茶碗對著顧懷瑜道:“起來吧?!?/br> 頓了頓,她將茶碗擱到了桌子上,問:“這丫頭手里抱的何物?” 顧懷瑜仍舊跪倒在地上,向著老夫人道:“昨個夜里得了個好東西,孫女剛回家沒什么拿得出手的,索性將此物獻與祖母?!?/br> 老夫人瞇了瞇眼,朝一旁揮手,白嬤嬤立馬就上前將綠枝手中的罐子接過,入手的那一刻,手腕一沉,差點摔了下去。 老夫人狀似不察,隨口問了一句:“這么些年,你在顧家過得可還好?” 顧懷瑜點頭,徐徐開口,挑了些昔年趣事與老夫人訴說,關于顧氏的苛責只是一言帶過。 老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搖頭打斷:“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審問顧氏的卷宗自己還好好收著,一樁樁一件件她皆是知曉,這些年顧懷瑜過的日子,定比之還慘數倍。 她問只是想知道,這個孫女的心性究竟如何。 顧懷瑜怔了片刻,斂去了面上的笑意,一雙水潤桃花眼沒有絲毫波瀾:“祖母真的想聽?” 老夫人捻了捻手中的佛珠,“你且說與我聽聽?!?/br> 顧懷瑜深吸了一口氣,翻起自己刻意不愿去想的記憶,“說來也沒什么,顧氏總歸是不敢要了我的命去,最多的便是打罵。 自有記憶以來,我便被她關在房間里,不許我踏出門半步,也時常忘記給我送飯吃。我那時候年紀小,不懂得太多,餓的實在受不了,會趁二人當值,悄悄跑到廚房里偷東西吃,沒東西就只能喝些涼水。 宅子里有幾個粗使的下人,看見了會告訴顧氏,她便命人將我捆起來,吊到房梁上拿帶刺的荊條抽打,說我不學好,小小年紀就會偷東西?!?/br> 屋里只有幾位女眷,顧懷瑜索性撩起了腰間的衣服,露出背后的陳年舊疤,“許是怕外頭人說道,她下手只打衣服遮住的地方?!?/br> 老夫人閉了閉眼,忽然間想起了林湘,錦衣玉食,王府百般嬌養,生怕她就受了丁點委屈,可輪到自己孫女,過得卻是這般豬狗不如的日子。 “你繼續說!” “有時打得太狠了,顧氏會稍微歇兩日?!鳖檻谚ゎD了頓,咬唇:“打不動了,便換縫棉被的針扎?!?/br> 老夫人不忍地皺眉,縫棉被的針與繡花用的可不同,既長又粗,堪堪比釘子稍小難么點,她很難想象,那東西扎到rou里,會是多么痛。即便是王府下人犯了錯也最多不過是仗責,顧氏怎么狠心,對著一個小女孩下此毒手。 老夫人不懂,顧懷瑜重來一次倒是看得明白。顧氏二人雖說在王府地位頗高,但終究只是個下人,主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一朝身份對調,本該是主子的顧懷瑜成了任她拿捏的面團子,她會在王府受氣之后,找顧懷瑜做這個出氣筒。 “一通折磨過后,顧氏便會管束得松泛些,我就會尋機會從宅子后的狗洞偷溜出去,待上半日不敢回家。到了外面我才知道,別的小孩子能拉著父母的手撒嬌,能買新奇的物件,能看書習字。 孫女心里羨慕得不得了,才明白,原來,世間還有這種親情。但我不懂,同樣是父母,為何顧氏要那般待我。她常說,我是賠錢貨,又丑又笨,我便想著,是不是我多學點東西,他們就能待我好些?!?/br> 老夫人脫口問道:“那你那番氣度,從何習來?” 顧懷瑜正了正神色,“她有時會將府內的東西夾帶回去,極少時候還會有珍貴的書冊,我認不得字,便偷偷溜出去在夫子窗下偷學,打我,我也不走?!?/br> 她語態平平,沒有怯懦與難以啟齒,像是在說無關緊要的事。 老夫人呼吸一滯,雖說的輕松,可這其中到底是如何艱難,心里默默心疼上了幾分。本是王府貴女,這些本是輕易就能得到的東西,偏命運捉弄,讓她如此多舛,如今聽她毫不在意的口氣,倒叫人唏噓。 嘆了口氣,老夫人緩緩道:“是個好孩子,你受苦了?!?/br> 顧懷瑜笑道:“先苦后甜,我沒苦多久便迎來了甜,這些苦也就稱不上什么苦了?!?/br> “你倒是想的通……”老夫人頓了頓,撇了一眼白嬤嬤費力放到桌上的壇子,才繼續說:“你老實告訴我,這罐子里究竟裝的是什么?” 老夫人不傻,當了這么些年主事之人,怎么會瞧不出顧懷瑜方才一進門時面上閃過的不安。加上方才自己讓她起身,她卻執拗的跪在地上,想來這里頭定是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了。 顧懷瑜吁了口氣,從凳子上起身,跪倒了地上:“不敢欺瞞祖母,是一條三尺長的扁頸蛇,孫女將它捉了,放了藥材和酒,才得了這么一壇?!?/br> 老夫人目光閃了閃,將手中的佛珠擱到了桌子上:“倒真是個好東西,你先起來吧?!?/br> 早些年,老夫人尚在閨中的時候,也是個不安分的主,閑來無事最好讀寫個山川異聞,所涉頗廣,扁頸蛇這東西,她怎會不知。 若是在南方潮濕之地,見之倒屬正常,可北地太過干燥,這東西并不多見,更何況還是長到了三尺之巨。 “還望祖母勿怪罪孫女!” “無礙,人老了,手腳倒是常常發痛,這蛇酒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崩戏蛉说溃骸皷|西我就收下了,你且先回去吧?!?/br> “孫女告退?!?/br> 等到顧懷瑜出門,白嬤嬤才小聲問道:“老夫人,二小姐送這蛇來是何意?” “能有何意,不過是尋求一個安穩而已?!崩戏蛉丝戳艘谎鄞巴饷髅牡奶?,王府人丁不旺,能做出此事的算了算去也就那么幾人,這些個后宅陰私她雖未經歷過,并不代表她不懂。 閉眼冥思片刻,老夫人沉聲道:“映雪,去把我妝奩下的那個匣子取來,給二小姐送過去?!?/br> 第11章 從壽安院出來,太陽便已破開了云層,顧懷瑜慢悠悠地走著,心里盤算著王奎的事。 今早天還未亮,陳青便透了消息過來。林修言昨晚已派人連夜將王奎和其家眷一并救了下來,如今局已設下,就看王奎怎么選擇了。 剛踏進花園里,就聽背后映雪的聲音響起:“二小姐留步!” “有什么事嗎?”顧懷瑜轉身。 映雪笑著走上前來,揚了揚手中捧著的匣子:“方才老夫人忘了將此物交給小姐,特意命奴婢送過來?!?/br> “勞煩映雪jiejie跑一趟?!鳖檻谚そ舆^,紫檀鑲玉的妝匣內裝了滿滿當當的首飾。 映雪笑道:“老夫人心疼二小姐多年不易,贈予這些東西。下月初三是老夫人壽辰,還望小姐好好準備,屆時老夫人會將小姐身世宣布?!?/br> 顧懷瑜應了是,想要隨映雪一并去壽安院道謝,卻聽映雪道:“老夫人說方才既已請過安,這會便免了?!?/br> “多謝祖母?!?/br> 正說著話,顧懷瑜轉頭就見前方兩個相擁在一起的人。 林修睿的手正沿著林湘的背脊滑過停在腰窩處流連,眼神深情繾綣,林湘鬢邊簪了朵并蒂薔薇,腦袋擱到林修睿肩頭咯咯笑個不停。 綠枝許是頭一次見這種陣仗,驚訝道:“是世子與郡主!” 映雪笑道:“咱們世子和郡主的感情打小就那樣好,郡主有時候賴皮不想走路了,世子就背著她滿府里的轉悠。也不知是誰將來會有福氣嫁給世子,想來世子待郡主如此溫柔,只怕待少夫人會更好?!?/br> 顧懷瑜笑了笑沒說話,這個家是個沒有什么倫常的存在,府里的下人見怪不怪習以為常,都以為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就連上一世,二人挑明關系,還有好些人樂見其成,背后稱是段禧世良緣。 顧懷瑜卻知道,林修睿在對林湘動心之時,還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一邊享受著與meimei的親昵,一邊煎熬著兄妹間的鴻溝。 直到,他得知一切,對于林湘的占有欲也在頃刻間達到了頂峰,行為也更加肆無忌憚起來。牽手,擁抱已經不能滿足。 大周男女之防雖不似前朝那么重,可有些舉止也是不能做的。就比如現在,交頸相擁,耳畔親吻。 若說是新婚夫妻,尚還能理解這份情難自禁??扇缃袂闆r未挑明,兩人面上還是親兄妹,雖說親昵一點無可厚非,但這親昵過了頭,就不正常了。 更遑論幾個長輩和兩人心里都知道彼此非親兄妹,偏就不避嫌,下人不懂連王爺王妃也不懂嗎?這事要是說出去,還不知道要惹多少唾沫星子。 打著兄妹的名號,在這大庭廣眾之下這般動作,著實有些怪異。 也幸好林修睿除對林湘外別無二心,不然哪家姑娘嫁到王府來,都是糟踐。 林湘正躲著林修睿耳邊的舔舐,笑得開心,視線一轉就瞧見了不遠處的顧懷瑜一行,她眼神閃了閃頗有些意外。 墊腳湊近林修睿的耳垂,小聲道:“哥哥你先回去,我有事要同meimei說?!?/br> 溫香軟玉在懷,林修睿本不舍得放開,惱怒地輕咬了一下她的脖頸,唇不離分毫,甕聲甕氣道:“左不過是個外人,有什么好說的。我今日難得休沐,你就不多陪陪我?” 林湘聳了聳肩膀,拉住他的衣襟嬌笑連連:“你別咬我,癢著呢。論身份,她始終是你親meimei……” 林修睿嗤了一聲,“我啊,心里就只有你這個“meimei”。再說,她算得上是個什么meimei,我不喜歡她?!?/br> 林湘聞言心里跟喝了蜜似的甜,心滿意足退出他的懷抱,拉著他的手晃了晃:“反正你先回去嘛?!?/br> 林修睿無奈地嘆了口氣,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頂,引來林湘嗔怒,這才笑著轉身離開。至于顧懷瑜,連看都懶得看上一眼。 映雪見人過來,忙對著林湘欠身行禮,林湘視線落到顧懷瑜手中的匣子上,目光閃了閃。 她瞧著有好些個東西都價值不菲,再一見映雪,忽就明白了。這些約莫是老夫人送的,如此說來,顧懷瑜才剛回兩日便討了老夫人歡心。 “映雪jiejie今日不在祖母處服侍,怎的到了這里?” 映雪解釋:“老夫人譴奴婢給二小姐送點東西?!?/br> 林湘心中驟然涌起一股危急感,老夫人平日里是最難討好的人。她有信心讓王府所有人都站到自己這方,除了老夫人! “meimei?!绷窒孀呓?,看著顧懷瑜,語氣無比憐惜,言語間卻專挑痛處戳:“唉,也都怪顧氏害了你,現在連改回本姓都不成了,你可千萬別傷心啊?!?/br> 顧懷瑜眨了眨眼,話里有話笑盈盈道:“何來傷心一說?不過一個姓氏而已,該是什么身份自然是什么身份,不會因為我姓顧,而真的變成了顧家人。也不會因為我一個奶娘之女,改姓了林,就真的成了林家人,血脈這東西,不會因為姓名而改變?!?/br> 林湘心里咯噔一聲,她怎么覺得這話意有所指呢。血脈親緣不容更改,自己偏生就矮了一截。 正想得入神,就聽顧懷瑜道:“jiejie說,對吧?” 林湘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是這個理?!?/br> 她來的本意是讓顧懷瑜不快的,哪知會成了現在這個局面。心里暗罵了一句,面上還是帶著笑意。 你盡管討老夫人開心吧,沒關系,待我切斷了你所有的后路。任憑你往后如何作妖,也不會得人喜愛。 借著和絢的光,顧懷瑜能看到林湘上揚的嘴角:“過幾日便是祖母壽宴,到時候我替你張羅張羅,你也多與世家貴女們相處,交幾個好友?!?/br> “那便謝謝jiejie了?!?/br> 第12章 林湘回了蘭苑,焦急等了好半晌的朝露忙迎上來。她看了一眼屋內站著的丫鬟,腳步不停進了內室。 “人呢?” 朝露心里一緊,有些忐忑地低下頭去:“花房管事說,王奎自傍晚出去,一直到今早也未回去……” “沒回去?!绷窒嬉а?,“給我派人找,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找到!” 朝露站著沒動,抿唇想了片刻才道:“小姐,這般大的動作,會不會太引人注目?” 林湘看著她,瞇了瞇眼睛從腰間掏出一塊令牌:“既如此,那王奎的家人留不得了,那幾個人我不放心,你拿著這個去找張垣,務必要他守口如瓶?!?/br> 為保持天真可愛的人設,林湘所做的一切都瞞著林修睿,守著王奎家人的那些人,不過是她花了些銀子請來的,成日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為了錢什么都敢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