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
程峪看眼楊萱身上襖子,低聲道:“你進屋穿件大衣裳,吩咐人備車,我陪你走一趟……不用怕,這事只能是樁無頭案,著落不到你身上?!?/br> 楊萱恍然明白,程峪根本不是來對帳,而是專程來替她撐腰助威的…… 第160章 楊萱撩簾回屋, 仔細想想,把原先做的護膝找出來捆在膝褲里, 又換了件嫩粉色暗紋褙子。頭發也重新梳過, 將滿頭青絲盡數束在腦后綰成個纂兒, 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遠山般的黛眉, 鬢間戴一對小巧的南珠珠花。 南珠的光澤映襯著她膚光似雪眸如點漆,而嫩粉色的褙子讓她看起來格外嬌小纖弱。 等再出來,春桃已經在廳堂擺了飯。 程峪目光在楊萱身上停留片刻,唇角微微彎起,溫聲道:“突然想起來已經過了午時, 吃點東西再走不遲?!?/br> 楊萱心中尚有忐忑, 不太有胃口,卻是勉力吃了一碗飯。 等穿上大紅羽緞斗篷走出角門時,胡順早就備好了馬車。 蕙心陪楊萱坐車, 程峪仍是騎他那頭灰色毛驢。 約莫兩刻鐘便趕到了順天府衙門, 而差役押著楊芷等人也剛剛回來。 一眾人犯既然到齊, 知府升堂辦案。 程峪跟蕙心沒資格上公堂,只能打點衙役在公堂之外等著。 人犯帶上,先跪地磕頭。 知府坐定, 驚堂木“啪”往案上一拍, 抬眸往堂下瞧。 案情他昨天已了解過, 對于堂下之人的身份也清楚。 左邊兩位婦人, 年長的是死者之母夏太太, 年輕的則為死者之妻夏二奶奶。夏二奶奶面相還好, 看著雖然氣血不足,但并非jian惡之人,夏太太卻一副精明刻薄相,明顯是個無理攪三分得理不讓人的主兒。 右邊跪著的是被告,被告也有兩人,男的是光岳樓掌柜,女的據說是死者姘頭,夏二奶奶的meimei楊二。 知府著意瞧了眼楊二,不動聲色地搖搖頭。 這么嬌滴滴水靈靈的姑娘,明顯是被人寵慣了的,能放得下身架給個破落舉人當姘頭? 圖什么? 再者看相要看眼。 楊萱一雙眼睛生得好,烏漆漆地透著亮,清澈明凈,里面除了害怕就是茫然。那張白凈的小臉被斗篷上的兔毛襯著,更顯單純童稚。 要說楊二敢下毒,知府還真不相信。 但不管他信與否,案子總是要按部就班地往下審。 先是原告陳述案情,楊芷一口咬定是楊萱趁跟夏懷寧相約之際,串通光岳樓謀害夏懷寧。 并拿出楊萱的回信作為證據。 楊萱淡淡道:“夏舉人確實給我寫過信,可我一個深閨女子怎可能與他私會,一氣之下將信撕了,根本不曾回信,更不曾赴約?!?/br> “狡辯!”楊芷兩眼紅得幾乎要滴血,“還敢說沒回信,你從小臨《顏勤禮碑》,我能認不出你的字?” 楊萱不言語,只低眉順目地等著知府審判。 筆跡問題好說,當場寫幅字比對一下即可。 衙役很快呈上紙筆,楊萱將紙鋪在地上,仍是跪著,先按照回信內容寫了一樣的,又在底下寫出來曹子建的詩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順天府知府素有小九卿之稱,能坐到這個位置的,要么有真才實學,要么有過人本事。 現在這位知府就曾是辛巳科的探花郎,在文墨上頗有見解。 兩幅字對照一看,字形很像,可筆勢筆鋒相差甚遠,尤其在幾處點捺轉折上,楊萱明顯力道不足,過于柔弱,而信箋上字體卻是游刃有余,極為圓滑。 根本不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再者光岳樓伙計見到楊萱是一臉茫然,只說身形相似,但那人戴著面紗,影影綽綽地沒瞧清長相,沒法確認。 而瑞和祥的伙計、車夫以及那個搬布匹的小伙計毫不猶豫地就認出了楊萱。 范誠也旁證,正午時分,確實在榆樹胡同見到過楊萱。 可楊芷卻死咬住楊萱不放,夏太太更是哭訴夏懷寧幾番被楊萱陷害,兩人之間頗有過節,楊萱絕對有害人動機。 知府被鬧得暈頭暈腦,因見天色已暗,索性退堂,改日再審。 原告被告均要收押在監,其余人證可以回家,但不得外出,隨時等候傳喚。 光岳樓掌柜被關在男監,夏家婆媳跟楊萱都關在女牢,僅一墻之隔。 約莫酉正時分,獄卒送來晚飯。 牢飯都一樣,每人半碗糙米飯,上面蓋著片清水煮白菜。米飯是陳米不說,里面還摻著沙,白菜葉子更是沒滋沒味。 楊芷不想吃,可她從早晨到現在幾乎水米未粘牙,餓得幾乎兩眼發昏,就是硬著頭皮也得往下咽。 而且,楊萱牢門前空蕩蕩的,就連糙米飯也沒有。 有得吃總比沒得吃要好。 楊芷故意做出香甜狀,問楊萱,“萱萱餓不餓,要不我找獄卒求個情,給你送碗剩飯?” 楊萱搖搖頭,淡淡道:“不餓,臨來時候吃飽了?!?/br> “嘴硬!”楊芷才不信她不餓,“不用死要面子活受罪……”話音剛落,就見兩個獄卒各提一個食盒走進來,堪堪停在楊萱牢門前,“楊二,有人給你送飯?!?/br> 邊說邊打開食盒,從里面往外端碟子。 兩只食盒里共端出來八碟菜,一碗香糯的白米飯,再加一小盆湯。 菜有魚有rou,有葷有素,散發出濃郁的香味,勾引得周遭牢房里的犯人都往這邊瞧。 楊芷看得眼都直了,別說是在監牢里,就是在夏家,她都沒吃過這么多的菜。 而且,牢里犯人都是用粗苯的木勺子吃飯,連沙子都沒法往外挑,楊萱卻可以用筷子,還是雙能夠試毒的銀筷子。 她為什么就能如此受優待? 楊萱掃一眼成排的碟子,撥出一小半米飯,夾了幾筷子青菜,對獄卒道:“我這些就夠了,其余的沒動過,您若是不嫌棄就吃了,或者分給其他人?!?/br> 獄卒笑道:“謝姑娘賞,姑娘慢慢用,有事盡管吩咐?!憋w快地將碟子收回食盒,提出去享用了。 楊芷看得見rou~色,聞得著rou香,吃到嘴里的卻依然是硌牙的糙米飯和沒滋味的白菜葉,不由怒道:“你不吃,我吃,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jiejie?” 楊萱咽下口中飯,輕聲道:“我記著姐呢,上次姐想辱了我清白,這次又想要我的命……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么,以至于姐恨不得我死?!?/br> 牢房里陰森暗沉,像是籠了層灰色的薄紗,只有嵌在墻壁上的油燈,發出幽暗的光芒。 楊萱跪坐在地上,脊背挺直儀態從容,那雙好看的杏仁眼仿似寶石般熠熠生輝。 楊芷盯著她狠狠地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你就不該生下來?!?/br> 如果楊萱不生下來該有多好,辛氏能把楊桐當成嫡子教導,自然也會把她當成嫡女養育,她可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以承繼辛氏上百抬的嫁妝,風風光光地出嫁。 但是有了楊萱,她必須得忍著楊萱讓著楊萱,什么都不能爭不能搶。 楊萱為什么不去死? 楊芷突然想起來,楊萱八歲那年落水,明明是斷了氣的。 她記得清楚,因為在田莊請的郎中說沒法治,辛氏覺得他們醫術差,一路哭著趕回京都,范先生也說人已經沒了氣,還悄悄讓楊修文準備后事。 沒想到過了一夜,楊萱竟然鬼使神差地活了。 難道真的像夏懷寧所說,他們是死而復生之人? 那豈不就是妖怪? 一定是的! 否則楊萱不會莫名其妙變得懂事,不會突然擅長繡花喜歡做飯。 也不會那么聰明和老成。 楊芷越想越覺得可疑,情不自禁地大聲叫道:“楊萱,你這個會妖術的怪物,快來人,把她捆起來燒死?!?/br> 一邊喊著一邊用力搖晃著鐵門。 整個牢房的人都往這邊看來,連獄卒都驚動了。 楊芷指著楊萱,“她是妖怪,是死了又活過來的妖怪,得用火燒,燒成灰,永生不得輪回!” “你他娘的腦子有病,是不是被驢踢了?大晚上地嚎什么,擾得老子不得清靜?!豹z卒罵罵咧咧地從腰間扯下汗巾子,正要往楊芷嘴里塞。 楊芷連忙跑到牢房里面,后背緊緊貼在墻壁上。 獄卒虛點著她警告道:“安分點,再敢鬧出動靜,就給老子到外面凍著?!鞭D身往外走,經過楊萱牢房門口時,側頭往里瞧了瞧。 楊萱將羽緞斗篷鋪在地上,安安靜靜地坐著。 把這么漂亮乖巧的姑娘說成妖怪,那位夏二奶奶是不是撞邪了? 獄卒撇下嘴,想起懷里沉甸甸的銀元寶,快步走出去,旋即抱來一床破舊的棉被,“楊姑娘,用這個墊著,別臟了姑娘衣裳?!?/br> 掏鑰匙開了門,遞給楊萱。 入了夜,牢房愈加陰冷潮濕,楊萱正覺渾身發涼,忙道謝接過,鋪在稻草上,把羽緞斗篷仍披在身上,靠著墻壁微闔了眼。 上一次她來牢獄是探望辛氏,六月天,牢房里沉悶得幾乎喘不過氣,空氣里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惡臭。 辛氏抱著楊桂蜷縮在墻角。 而今天,她終于體驗到當年辛氏所受的苦楚。 不知不覺就落了淚…… 再醒來,高墻上的小窗已透出朦朧的天光。 而牢房依舊暗沉沉的。 楊萱散了發髻,以指為梳,重新梳好頭發,又起身抻了抻衣襟。 隔壁傳來惡毒的咒罵,“你這個妖怪,遲早被火燒死顯出原形?!?/br> 楊萱不理她,慢慢等著天色終于亮起來。 辰正時分,知府再次過堂審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