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靠右墻的架子分別放著各式紙箋跟墨錠。 最里頭, 正對著大門的位置擺了兩張書案, 案頭放一摞宣紙, 是用來試筆試墨的地方。 此時,正有一位三十五六歲的中年男子坐在書案后面,手里搖一把折扇,面無表情地看著屋內眾人。 他臉上受過傷, 眉間和臉頰各有一處疤痕,因為年歲久了,疤痕顏色不深, 但仍是一眼就能讓人注意到。 楊萱不便多看, 掃過兩眼, 將視線移到別處。 少頃,鋪子里的客人選好紙筆付賬離開,程峪示意小九放下門簾,給兩人引見楊萱,“這是楊姑娘,鋪子的東家?!?/br> 中年男子站起身,掃一眼楊萱,拱拱手,“東家?!?/br> 相較男子的冷淡,小九卻樂呵呵地咧開嘴,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見過東家?!?/br> 程峪指著中年男子,“這是羅進,他在筆墨行上浸yin多年,眼力是一等一的好,所以特地請來在鋪子里坐鎮?!?/br> 楊萱頷首,“以后請羅掌柜多費心?!?/br> 程峪又介紹小九,“這是錢多,手腳勤快腦子也活泛,在鋪子里打雜跑個腿兒?!?/br> 楊萱抿唇微笑。 沒想到小九竟然取了這么個名字,真是……實誠。 小九笑道:“我娘生我時候家里窮得叮當響,我爹為了圖個好意頭……”說到此,神情微黯,很快又高興起來,“先前我在清和樓跑堂,一個月一兩銀子工錢,每天還包三頓飯。程大人把我拉到這里來,說不包吃住,每月另加一兩。東家怎么說?” 楊萱毫不猶豫地說:“既然程大人應允了那就是真的,以后干得好還可以再漲?!?/br> 小九歡喜道:“東家等著瞧,您多出這一兩銀子不虧?!?/br> 四人見過,程峪指著案前椅子,“都坐下,口說無憑,咱們把契約立起來,以后都按章程辦事。我先前應允過錢多每月工錢二兩,羅進每月五兩,年底另有一成紅利。楊姑娘意下如何?” 允給掌柜紅利,是想讓掌柜更盡心。 如果鋪子一年賺二百兩,那么羅掌柜另外可得二十兩利錢。 楊萱沒有異議。 程峪老早就起草了契約文書,拿出來給三人瞧過,將幾處有歧義的措辭修改了,重新謄抄出四份。 楊萱頭一個在上頭簽字畫押,待將筆交給羅掌柜時,看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贊許。 程峪也贊道:“楊姑娘練字有些年頭了吧?” 前生今世加起來的確時候不短。 楊萱含笑答道:“我從四五歲上開始描紅,一直臨寫《顏勤禮碑》,就只近一兩個月不曾練習?!?/br> “難怪,”程峪點頭。 說話間,羅掌柜與程峪也各自簽上名諱。 兩人都寫一筆頗見功底的臺閣體,不同的是羅掌柜運筆之間略有鋒芒,而程峪的字體更見圓滑。 想必跟他整天書寫文書有關。 唯獨小九,在紙上畫了枚外圓中方的銅錢,旁邊加了個歪歪扭扭的多字,很有特點。 等到墨干,四人各執一份,分別收好。 小九復撩起門簾,站在門邊等待招徠客人。 程峪拿出另外一份契約,卻是跟茂昌商行訂立的供貨合約。 楊萱看著名字眼熟,開口問道:“是不是有個茂昌車行?” 程峪解釋道:“他們都一個東家,在各地也有不少分號,如此采買東西極其方便?!?/br> 在京都的總號接到訂單之后,會送往各地分號,分號將東西置辦齊備之后送到總號來,然后各家鋪子按照自己預先定好的東西去提貨。 程峪定的貨品有易水硯、澄泥硯等各式硯臺六十方,三十種大小不同軟硬不同的毛筆各一百支,各式紙箋各五十刀,常用的生宣熟宣等各一百刀。 林林總總約有一兩千銀子的貨。 現下要交的是定金二百兩。 等總號的貨到了,再由掌柜根據貨色不同去商定價錢。 這就是考較掌柜眼力的時候。 筆還好說,價格相差不大,硯臺卻不一樣,同是澄泥硯,品相好與不好價錢能差好幾倍。 而現在鋪子里擺放的東西,有的是茂昌車行為了拉攏新商戶,暫且賒給他們的,等貨到之后一起算總價,有的是請托別人從外地帶回來的,還有的是從其它地方的鋪子里廉價買進來轉手再賣的,不圖賺錢,先圖個人氣,給別人留個貨品齊全的好印象。 楊萱掏出荷包,將卷在一起的四張五百兩的銀票取出一張交給程峪,一半是叫定金,另一半是把現有貨品結了。 程峪收了銀子,寫一張收條給楊萱,低聲道:“姑娘還是謹慎些好,身上帶這么多銀錢,不當心被人瞧見怕惹來禍端?!?/br> 楊萱垂眸,坦誠道:“放在別處不安心?!?/br> 程峪聞言沒再答話,揚手將小九喚了來,叮囑他往錢莊將銀票兌換成幾張小額的,再換些一兩二兩的銀錠子。 小九腿腳快,沒多大工夫就回轉來。 程峪將銀票與羅掌柜做了交接,又結算了他跟小九這個月的工錢。 楊萱趁此機會挑了幾支筆和兩刀宣紙給楊桂和薛大勇練字用。 羅掌柜按照進價收了銀子,一一入了賬。 這邊事情了結,程峪與楊萱一道離開,對她道:“羅進是丁卯科的舉人,學問極好,本來要參加戊辰年春闈,就在開科前幾日,被人當頭兜麻袋揍了一頓,因為毀了相貌就再沒應考也沒入仕。士子中知道此事的不少,很多人替他惋惜。請他出任掌柜,一來因為他是內行,懂筆墨,二來是想借他在文人圈里的名聲。不過他雖有才學,但跟人討價還價的工夫卻不行,就把小九叫了幫襯些時日?!?/br> 楊萱了然,又遲疑著開口,“多謝程大人,只是……錢多離開清和樓,范公公可知此事?” 程峪應道:“已經知會義父了,義父沒說不行?!?/br> 沒說不行,就是準許的意思。 楊萱屈膝端端正正地福了福,“多謝大人,也謝過范公公?!?/br> 她這一矮身,便露出頭上戴珠花,黃豆粒大小的南珠,攢成梅花狀,小小的,白白的,綴在不算濃密的發間。 平添幾分動人的柔弱。 程峪暗暗嘆口氣。 說起來也難為她了,才十二三歲的年紀,沒有了爹娘,自己還要拉扯個弟弟。 一直養在深閨里,這些事情不懂也是正常。 早知道她懷里揣著幾千兩銀子,他也就不提開鋪子的事情了,直接讓她租賃出去,既輕松又省心。 只不知她為何答應了? 程峪索性直言相問。 楊萱回答得坦誠,“我弟弟尚幼,正是愛模仿人的年紀。要是什么事情都不干就只在家里混吃等死,怕弟弟養廢了。再者,我還打算買一處宅院,要供弟弟讀書……平?;ㄙM也不少?!?/br> 程峪點點頭,默了片刻,開口道:“鋪子這邊你若是得閑,經常過來看看,雖然有小九照應著,可你是東家,不能總不露面。小九至多只能干上一兩年,等歲數大大,自己也得支應一攤事情?!?/br> 楊萱應聲好。 程峪又道:“行了,我也該回衙門了,有事你再來找我?!睋P下手,朝東江米巷方向走去。 走不多遠,低低嘆一聲,“九月初三,義父四十二歲生辰,老四肯定是回不來的……”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也不知程峪是自言自語,還是特意說給她聽的。 不管怎樣,范直總是幫了她大忙,于情于理總是該送禮道賀。 可是要備了賀禮登門拜訪呢,還是請小九代為轉交呢? 楊萱思來想去拿不定主意,正猶豫,猛然記起范直跟自己竟然是同天生辰。 還差一個多月,自己就十三歲了。 之前辛氏都會吩咐王婆子搟長壽面,現下也不知道王婆子去了哪里,肯定是吃不上她做的長壽面了。 楊萱一路思量著走回椿樹胡同,見松枝跟文竹也剛進門。 他倆還雇了輛牛車,把干面胡同里的柳條筐、柳木托盤并幾只木架子拉了回來,擺了半院子。楊桂跟薛大勇在架子中間亂竄。 松枝道:“門窗尺寸我都量好了,明兒就找人去做……架子留在那里礙事,拉回來我抽空上遍漆,筐子有些洗洗刷刷還能用,那些不能用的就當柴燒?!?/br> 楊萱看眼地上霉跡斑斑的柳條筐,“不用費事刷了,干脆重新做,都做成托盤,每隔架子放四個托盤,看著整齊還干凈。你找人做門窗時順道打聽下價錢?!?/br> 松枝答應聲,進屋倒了半銅盆水,拿塊抹布開始擦架子。 楊萱吩咐楊桂,“你們兩人不許亂跑了,也找抹布干活去。松枝擦上面,你們倆人擦底下,待會兒我看看,誰擦得干凈就給他吃窩絲糖?!?/br> 薛大勇在家里干活干慣了的,聞言找來抹布開始干,楊桂不甘落后也跟著擦拭起來。 楊萱抿嘴淺笑。 家里還是有個男人好,起碼能帶著楊桂干點活兒。 否則她們幾個女人,每天除了做飯就是縫縫補補,沒得把楊桂養嬌養懶了。 不過三兩天,松枝就尋到了合適的木匠鋪子,而他用熟桐油調和了朱砂粉與少許炭黑,將木架子細細地刷了遍,待干后,用青磚打磨,再上一遍漆,如此漆過三遍,木架子便煥然一新。 這空當松枝又找工匠將鋪子墻面用白灰粉刷了兩遍。 等過完中秋節,干面胡同的鋪子已經收拾妥當,只是屋里油漆味和白灰味道太重,需得每日開門開窗散一散。 而楊萱也備好了給范直的壽禮。 是一副護膝。 里襯用了細棉布,絮上薄薄一層棉花,外面是湖藍色杭綢,繡了一枝松枝并兩只白鶴,取松鶴延年之意。 護膝做好,楊萱用包裹卷著去六部找程峪。 因怕程峪認不出來,頭一句話仍是介紹自己,“我是醉墨齋的楊二?!?/br> 程峪淡淡一笑,笑容如春風般和煦,“不必再特意介紹,除了你,沒有別的小姑娘來尋我?!?/br> 楊萱把包裹卷遞給他,“過陣子是范公公壽辰,眼看著天氣漸涼,我做了對護膝,煩請大人轉交,也替我給范公公磕頭?!闭f著便要跪下,程峪伸手墊著包裹托住她,“不用這般實誠,我會轉告義父?!?/br> 楊萱站定身子又福一福,謝過他,“另外還有一事想求大人?!鳖D了頓,“能不能請大人幫我寫個匾額?” 程峪挑眉等著下文。 楊萱面露赧色,“我打算開個點心鋪子,店名叫做合家樂,就是老少咸宜,全家人都愛吃的意思……這陣子多有麻煩大人,實在過意不去。我那點心鋪子開在干面胡同,往后大人及大人的家眷去買點心,定然分文不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