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辛氏聽著話音不對,卻沒多想,解釋道:“阿萱年紀小,不忍心她出嫁,而且一時半會兒去哪里找出路?再者也是存一絲僥幸之心,或許政局能有轉機,何必非得把阿萱逼到絕路上?” 夏懷寧皺眉嘆道:“師母也太見外了,這不還有我嗎?今兒我來,也是有事跟師母商議。我在府學結交了幾位好友,其中便有能跟太子搭上關系的。太子眼下正在立威,不敢求他全然恕罪,但是師妹乃內宅女子,與政事并無相干,如果求個情免去師妹連帶之罪倒是有七八分成算。為了師妹的聲譽,我想要師母一件信物,以后可以跟師妹成親,以便名正言順地照顧他?!?/br> 辛氏本非愚笨之人,頓時明白了夏懷寧意圖。 若是平常,辛氏定會斷然拒絕,可現今這個時候,若是能讓楊萱不被連累,卻是最好的選擇。 尤其夏懷寧雖非君子,到底也是個讀書人,知道倫理道德。 辛氏極為心動,只是想起楊萱素日的態度,又覺得不該貿然答應,遲疑了許久,終于開口道:“不管怎樣,先得找到人,找不到人說什么都沒用?!?/br> 夏懷寧只得悻悻離開。 他雖然跟太子的幾位幕僚走得頗近,在京都的學子中也有幾分薄名,可跟錦衣衛卻是八竿子打不著。 錦衣衛尚且沒找到人,他又該到哪里找? 可他仍然沒死心,打聽到辛漁的住處,連夜過去尋了一圈,結果自然一無所獲。 夏懷寧趕往三井胡同的時候,蕭礪也去了順天府牢獄。 他既沒找楊修文,也沒在辛氏跟前露面,而是找了他熟悉的獄卒頭目,遞上兩只十兩的銀元寶,誠摯地說:“楊家與我頗有淵源,他家中既有女眷又有幼童,拜托你多看顧些,吃喝上面也略加照應。兄弟的恩情我記在心里,日后定當涌泉相報?!?/br> 二十兩銀子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加上蕭礪說得懇切。 獄卒拍拍蕭礪肩頭,笑道:“行了,你盡管放心,保證虧待不了他們?!?/br> 當即把楊修文一家轉到左邊的牢房里關押。 每日里雖然也是吃的牢飯,好歹菜里有幾滴油花,米飯跟獄卒們一樣,沒摻沙子。 楊修文情知有人打點過,卻是做夢也想不到蕭礪身上。 錦衣衛負責緝拿犯人的軍士,也完全沒有想到楊萱就住在蕭礪家里。 也是他們沒有用心去抓。 一來是他們忙,被查抄的人家列了整整五六頁,眼下顧不上她;二來楊萱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小姑娘,早一天抓晚一天抓礙不著什么,等判決書出來前,給抓到牢獄里就能交差。 *** 一夜翻來覆去,楊萱時而惦記著牢中的家人,時而感慨蕭礪的仗義之舉,又擔心范直會不會真的肯去跑動。 直到三更時分才真正闔上眼,第二天自然又是晚起。 蕭礪已經出門了,鍋里溫著兩只包子和一小盆小米粥。 楊萱熱了熱,吃完早飯,揣著那支金釵出了門。昨天她在燈市胡同看到家銀樓,正好趁著蕭礪不在,把金釵換成銀子。 銀樓伙計看了眼,嫌棄地道:“現在都不興這種式樣,誰會買這種釵?” 楊萱不緊不慢地說:“式樣雖然不時興,但也不老舊,而且成色好,小哥是做慣這行的,肯定能瞧出是十足十的真金,稍微炸一炸,顏色就鮮亮起來了,自有識貨的愿意買?!?/br> 伙計連連搖頭,“那也值不了多少銀子,最多十兩就頂天了?!?/br> “十兩可不成,就是絞了當錢花也不止十兩銀子,何況還有手藝在,要不小哥拿戥子稱一下,到底多少份量?” 正如楊萱所說,伙計在銀樓待了十幾年,伸手一掂就估摸出金釵的份量,肯定不止一兩金,又見楊萱生得細皮嫩rou的,身上衣裳卻是普通。 猜想到她可能是個落敗人家的姑娘,便也不十分克扣她,遂道:“至多給你十二兩,再多一個銅板也是不能的?!?/br> “多謝小哥,”楊萱瞇了眼笑,“能不能給我些零碎銀子,銀元寶用著不方便?!?/br> 伙計道聲好,給她一只五兩的銀錠子,兩只二兩的銀錠子,其余的都稱了零碎銀子,另外還特意換給她一吊銅錢。 銅錢提在手里沉甸甸的,楊萱心里也有了底氣。 既然她要在蕭礪家中住上好幾個月,那么各樣事物都得置辦起來,至少不能像前天那樣,家里連根針都沒有…… 第82章 楊萱先走進雜貨店, 買了面板、搟面棍、火爐及大大小小的陶瓷盆等廚房用具, 又去綢緞鋪買了湖藍、石青等好幾匹棉布, 最后挑著顏色極淡的粉色云紗扯了一匹打算糊窗子。 現在五月底了,蕭礪家里仍是糊著桑皮紙, 悶熱不說, 還不亮堂, 不若窗紗透氣。 因她買的多, 且住在附近, 伙計們應允待會兒給送到家里去。 買完物品,楊萱花六文錢買了二兩五花rou, 再買了兩棵小白菜、兩根紫茄子、四根嫩黃瓜、一捆韭菜和一捆辮在一起的大蒜, 少不得又花八文錢買了只柳條籃子盛著這些東西。 東西看著不多, 提起來卻有些吃力。 楊萱便學著街上那些婦人, 將籃子挎在胳膊彎上,步履蹣跚地往家里走。 街對面的醉墨齋里,夏懷寧正打算挑選一盒新墨送給嚴倫的孫子嚴谷以作生辰賀禮。 嚴谷大后天滿二十歲,要行弱冠禮。 張繼自白鶴書院被查封之后就極少在外面走動,可他跟嚴谷是表兄弟, 這種場合定然會過去道聲喜。 夏懷寧打得就是張繼的主意。 這兩天, 夏懷寧為了尋找楊萱真是煞費苦心,只差畫出楊萱的小像貼在大街小巷懸賞找人了。 他去水井胡同找了辛漁,又去榆樹胡同找了范誠, 還跟楊芷打聽楊萱平素跟什么人交好, 喜歡往什么地方去。 楊芷被夏懷遠累得叫苦連天, 可又怕被夏太太責罵只能忍氣吞聲。 饒是如此,夏太太也短不了敲打訓斥她,夏懷寧看不過眼,又見她與楊萱有三四分肖似,存了幾分憐憫,替她解過幾次圍。 楊芷心存感激,又想找夏懷寧當靠山,見他詢問,便竹筒里倒豆子,一股腦全說了。 楊萱先前是跟秦笙姐妹好,這大半年跟秦家斷了來往,便只跟辛媛好。 至于楊萱喜歡往哪里去,那就是大興的田莊了。 夏懷寧沒打算去秦家,因為秦銘自打改弦易張之后,真正是夾起尾巴來做人,連門都很少出,絕對不可能摻和這趟渾水。 剩下的便只有辛媛。 夏懷寧想在嚴家跟張繼來個偶遇,旁敲側擊地打聽一下。 因嚴倫最愛醉墨齋的松煙墨,夏懷寧便想投其所好買上一盒。 正在挑選,眼角察覺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從大街上閃身而過,夏懷寧忙扔下手中墨錠沖出去四下張望一番,瞧見前頭有個挎著菜籃子的纖細背影——步履輕盈,不緊不慢,一把只手可握的細腰修竹般輕輕搖動。 前世,夏懷寧曾無數次躲在僻靜處偷看楊萱,對她走路姿勢再熟悉不過。 可這人穿一身寒酸的棉布衣裙,又挎著菜籃,這怎可能是嬌生慣養的楊萱? 夏懷寧有片刻的遲疑。 等他打定主意要追上去確認一番時,那人已經拐個彎兒往南邊走去。 夏懷寧三步并作兩步,不等走進,只看到那人走進椿樹胡同,轉瞬沒了蹤影。 夏懷寧頓時懊惱不已,沿著椿樹胡同從東頭走到西頭,仔細數過去,這一排共六戶,家家都是門戶緊閉,根本沒法斷定適才之人到底進了哪個門。 正發愁,忽聽“吱呀”一聲,從西邊第二家走出個約莫五十多歲的老頭,夏懷寧眸光一轉,上前拱手做個揖,“老丈請了,小可有事相求?!?/br> 老頭上下打量他一眼,見他衣衫齊整像個書生,禮數又足,遂問:“什么事兒?” 夏懷寧嘆道:“我本登州人氏,有個遠房表姑改嫁到了京都,姑祖母甚是牽掛,特吩咐我來找一找,也好往家里送個信兒,以寬慰長輩的心。姑祖母年歲大了,不記得這后來表姑父的名諱,只記得是住在椿樹胡同,家中有兩個女娃娃,算起來應該是十二三歲。我先前倒是看到個小姑娘挎著籃子走進來,不知道進了哪家?” 老頭對周遭住戶可是門兒清,扳著指頭數算,“最東頭住的是位官爺,年歲很輕,肯定不是你那表姑父;第二家孩子都小,才六七歲,也不像;第三家空著好幾年沒人??;第四家跟我幾十年的老鄰居,家里兒媳婦是明媒正娶的原配;最西頭那家就只兩個姑娘,老大招了養老女婿,老二嫁在水磨胡同。后生怕是記錯了,這兒沒有你的表姑,往別處打聽吧?!?/br> 夏懷寧謝過老丈,心有不甘地在胡同里又徘徊一陣子,便瞧見綢緞鋪的伙計扛著好幾匹布料,“咚咚”敲最東頭那家的門,“家里有沒有人,瑞慶祥送貨的,開開門”。 緊接著聽到一管清脆的聲音,“來了,這就來了?!?/br> 夏懷寧一顆心頓時高高提了起來,上前擠在伙計身前。 伙計只以為他是這家主人,往旁邊讓了讓,笑道:“您先請?!?/br> 話音剛落,門被打開,楊萱俏麗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夏懷寧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愣地看著她,喃喃喚道:“阿萱,我找你找得好苦?!?/br> 楊萱毫不客氣地說:“您哪位?” 伙計一聽,敢情兩人不認識,伸手將夏懷寧往旁邊一扒拉,“邊兒去”,扛著布匹繞過影壁問道:“姑娘,這布匹放哪里?” 楊萱不便讓外人進內室,可又不能放在廳堂飯桌上,遂推開西廂房,將里面一張半舊的木架子擦了擦,笑道:“勞煩小哥,先放這里吧?!?/br> 伙計放下布匹讓楊萱查驗了貨色跟數目,剛要出門,看到夏懷寧竟然不請自入,正站在院子里一邊打量著一邊呼喚,“阿萱,阿萱?” 楊萱氣不打一處來,扳著臉對伙計道:“我家當家的沒回來,這個人我不認識,看著癡癡傻傻的像是犯了瘋病,麻煩小哥請他出去吧?!?/br> 伙計瞧夏懷寧呆愣愣的模樣卻是不像個頭腦清醒的,思及是自己將此人帶進來的,便沖夏懷寧喝一句,“走吧走吧,人家都說不認識你了,別死乞白賴地待在這兒,趕緊出去?!?/br> “你不認識我?”夏懷寧滿眼血紅地盯著楊萱,“你竟說不認識我?你爹娘都關在大獄里受苦,我為了你恨不得把京都翻了個遍,你說不認識我。萱娘,那我問你,你是前生不是認識我還是今世不認識我?你說瑞哥兒是怎么來的,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萱娘! 是前世夏家人對她的稱呼。 聽到這個詞,楊萱不由想起那些被夏太太責罵,被夏懷寧羞辱的日子,面色變得煞白,咬著后槽牙道:“滾!” 伙計這下真明白了,面前這位還真是瘋子,什么前生今世,是要唱一出《白蛇鬧許仙》? 當即對夏懷寧更不客氣,揪住他衣衫,半拖半拉地拽了出去,還不忘對楊萱道:“姑娘掩好門,別再教人闖進來?!?/br> 楊萱點點頭,緊跟著關上門落了門閂,無力地倚在門板上。 她是恨透了夏懷寧,只愿永生永世再不瞧見他,可想起夏瑞,心里卻酸楚得厲害。她是迫不得已才拋下他,夏懷寧又是為了什么也置夏瑞于不顧? 還有楊修文跟辛氏,到底在獄中受了什么苦,是不是用了刑? 楊萱垂頭喪氣地走進廚房。 她是打算包餃子的,面才剛剛和好醒著,菜已經放在盆里,還沒有開始清洗。 楊萱站在地當間兒,愣了好一會兒,終于定下神,先將rou切成兩半,一半捏上幾粒粗鹽腌了,準備留到晚上吃,另一半細細地剁成rou餡。 剛剁好rou餡,用醬油和鹽并少許糖腌漬上,又聽到有人敲門,這次卻是蕭礪的聲音。 楊萱趕緊過去打開門,除了蕭礪之外,還有雜貨鋪的伙計,推了獨輪車,將她買的各樣東西一遭送來了。 而夏懷寧卻不知去了哪里。 楊萱微微松口氣,見蕭礪跟伙計已將東西搬進廚房,先將面板和搟面棍等急用的東西清洗了,放在太陽底下晾著。 蕭礪著意地打量楊萱兩眼,問道:“你怎么了,是擔心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