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楊萱喝口茶,漱過口,因見辛氏眼底發青,眸里布著細細的血絲,料定她夜里也沒睡好,便道:“娘再歇一會兒吧,睡個回籠覺,養養精神?!?/br> 辛氏搖搖頭,“不用,我不困。阿萱,你將秦嬤嬤找來,讓她吩咐張奎套車,我要出門?!?/br> 楊萱大驚失色。 辛氏還沒出月子,而且春天正是風大的時候,倘若被風吹著傷了元氣,一輩子都會頭疼。 連忙勸阻道:“娘要去哪里,有事情吩咐我就是?!?/br> “這事你辦不了?!?/br> “我能辦,”楊萱又道:“我長大了,您讓我試試?” 辛氏溫柔地笑笑,語氣很堅決,“你真辦不了,去找秦嬤嬤吧?!?/br> 楊萱不動彈,繼續問:“娘,娘,昨天爹為什么發那么大脾氣,舅舅做了什么?” 辛氏猶豫好半天,才下定決心般,開口道:“本不該跟你說,可是……你知道也好,你爹也是沒法子,不能怪他?!?/br> 卻原來是辛漁不知從何處知道京城有處耍錢的地方叫逍遙館,最近都在那里胡混。 這幾天突然走了狗屎運竟然贏了錢。銀子在手心還未捂熱,便被人慫恿著去了杏花樓。這下可好,贏得錢盡數揮霍了不說,還倒欠杏花樓八十兩銀子。 杏花樓將人扣下了,放話說三天之內拿著錢贖人,如果過了三天,就送到順天府大獄。 辛漁在京都沒有別的親戚,只能報出楊修文的名號。 如果杏花樓的小廝悄沒聲地將楊修文叫出來,借八十兩銀子,興許人就贖回來了??尚P不知道怎么想的,到了翰林院門口,二話不說,吵吵嚷嚷地喊著楊修文的名字,讓他帶錢去杏花樓贖人。 翰林院盡是飽學之士,其中還有不少大儒,怎容得如此傷風敗俗之事? 當下便對楊修文側目而看。 楊修文又羞又囧又氣,甩著袖子出去對小廝道:“我不認識什么辛家三老爺四老爺的,他的事情別扯在我身上?!?/br> 小廝扯著脖子嚷,“我不管,是辛三讓我來找你,說他是你的小舅子。小舅子出事不找姐夫還能找誰?你別想賴銀子,少一文都不行,若是今明兩日見不到銀子,你那小舅子就等著去下牢獄……連婊~子的錢都賴,真沒天理了,虧你看著斯斯文文的像個讀書人?!?/br> 楊修文何曾受過這種羞辱,頓時勃然大怒,斥道:“辛三早被辛家驅除家族,現今與我半點關系都沒有。你就是說破天,我也絕不可能給你半個銅板?!闭f罷便要進翰林院。 可抬頭瞧見同僚們在里面探頭探腦指指點點,又沒有臉面進去,只能滿腹怒氣地往家走。 楊修文素日最重聲名,平白無故地受此屈辱,怎能忍得住,所以進得家門就把怒氣發作到辛氏頭上。 楊萱隱約有些明白三舅舅的用意。 可三舅舅做點什么不好,為什么三番五次地敗壞自己的名聲?不管是賭錢還是逛窯子,都是被人戳著脊梁骨罵的事情。 楊萱有心勸慰辛氏,又無從開口。 遇到這樣的事情,凡是上點心的人,都不可能不生氣。 沒辦法,只好問道:“娘套車是想去哪里?” 辛氏無奈地回答:“還能去哪兒,首要的先把人贖回來,否則送去大獄,不管有理沒理,一準兒要扒層皮下來?!?/br> 去杏花樓的確不是楊萱能辦成的事兒,可楊萱也不想讓辛氏出去奔波,遂道:“娘牽掛三舅舅,可也不能不顧及自己的身體。況且昨兒已經過了一天,說不定三舅母把人接回家了呢。還是先讓秦嬤嬤去水井胡同問問,如果人回來了最好不過,要是沒回,秦嬤嬤正好帶著銀子跟三舅母跑一趟接人?!?/br> 辛氏想想,點頭道:“先去問問吧,如果沒回來,我親自跑趟杏花樓。不為別的,你大舅把他趕出門,你爹不認這個小舅子,我這個當jiejie的認他,管他,我不怕連累名聲。再者,我也想趁機勸勸他,不能破罐子破摔,別人瞧不起他,他就更應該活出個人樣來?!?/br> 楊萱默然無語,出門找到秦嬤嬤打發她去了水井胡同。 再回到西廂房,辛氏又吩咐她,“你往東次間去,在衣柜最底層左邊的抽屜有一只匣子,把匣子拿過來?!?/br> 楊萱又顛顛去了東次間,打開抽屜,里面果然躺著一只海棠木的匣子。 匣子約莫尺許見方,涂著朱漆,盒蓋上繪著國色天香的圖案,四只角上分別鑲著螺鈿,盒蓋上掛著把小巧的銅鎖。 非常精致。 楊萱心潮澎湃。 前世,她三朝回門,辛氏就是把這只匣子交給了她,里面盛著辛氏幾乎大半輩子的積蓄。 她居住在田莊,平常沒什么花費,匣子基本沒有動過。 也不知夏太太會不會原封不動地交給夏瑞? 楊萱拿著匣子心神不定地將交給辛氏。 辛氏自荷包里掏出鑰匙開了鎖,里面放著田契房契等文書還有十幾張銀票。辛氏取出兩張小額的,又找出一張三百兩的,將匣子仍然鎖上。 楊萱不解地問:“怎么要這么多,不就是八十兩嗎?” 辛氏道:“贖了人回來不能再讓他游手好閑,總得給他尋條出路,你三舅舅鬧騰這兩次,是別指望科考了,我想讓他盤間鋪子,做個小本生意?!?/br> 楊萱想起辛漁的用意,勸道:“娘別一下子給這么多,萬一三舅舅又拿去賭了呢?先過上三兩個月,如果三舅舅真能聽得住勸,再置辦鋪子不遲?!?/br> 辛氏思量片刻,嘆道:“也是,你說的有道理,且等一陣子吧?!睆烷_鎖,將那張三百兩的銀票放進匣子里。 過了不大工夫,秦嬤嬤回來了,嘆著氣道:“舅太太在家里哭呢,昨兒往左鄰右舍借銀子,借了個遍,也沒人借給她。剛才又去當鋪,可那家里都是些破銅爛鐵,哪有件像樣的東西,東湊西湊連十兩銀子沒湊出來?!?/br> 辛氏“騰”地站起來,“我去趟杏花樓?!?/br> 秦嬤嬤忙勸道:“太太身上惡露沒干凈,即便不怕風吹,可也不方便在外面行走。我伺候太太這么多年,辦過的事怕有上百樁,太太要信得過我,我就跑這一趟腿?!?/br> 辛氏淡淡道:“我信嬤嬤,可我想親自去?!?/br> 語氣雖輕,卻是堅決。 楊萱見攔不住,咬牙道:“我也跟著去?!?/br> 辛氏掃她一眼,“去便去吧,到了之后老老實實地留在車里,不許下去走動?!?/br> 楊萱答應聲,飛快地回屋換了衣裳。 辛氏也重新打扮過,穿了件銀紅色穿花百蝶褙子,頭發梳成如意髻,戴一支赤金牡丹花簪,臉上敷了鉛粉,又淺淺撲一層胭脂。 整個人富貴又清麗,令人不敢小覷。 出門時,秦嬤嬤拿一件云緞披風籠在辛氏肩頭,又將帽子扣在她頭上。 三人坐上馬車朝杏花樓馳去。 剛走到碾子胡同,楊萱就敏銳地察覺到空氣里多了脂粉的香氣,而車外胡琴檀板的咿呀聲,歌女舞姬的嬉鬧聲,還有公子哥兒的調笑聲,交織在一起真真切切,仿佛撩開車簾就能看到說話之人。 楊萱斂住心神,坐得筆直,半點不敢往外看。 行了約莫盞茶工夫,張奎停下車,“太太,到了?!?/br> 辛氏叮囑楊萱,“好生待著”,扶著秦嬤嬤的手下了馬車。 車簾晃動,楊萱瞧見旁邊小樓門口站著的女子,分明才是三月天,她們卻早已換上了輕薄的紗衣。 透過紗衣,能看清她們身體的輪廓,以及肚兜上的圖樣。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穿這樣的衣服,真是……傷風敗俗! 楊萱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急忙收回目光,老老實實地坐在車內。 等了好一會兒,才見車簾掀動,辛氏面色慘白地回來…… 第28章 后面跟著憤憤不平的秦嬤嬤。 楊萱伸手扶辛氏上車, 低聲問道:“娘,怎么了,三舅舅呢?” 辛氏沒好氣地說:“不用管他?!?/br> 楊萱訝然,將目光投向秦嬤嬤。 秦嬤嬤看了眼辛氏才道:“三舅爺真是……真是,怎么變成這樣了。太太為他急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他可好,在杏花樓里享艷福。還說不想回家, 除非……” “別說了,不要再提他,我沒有這個弟弟?!毙潦涎垌l紅,斷然阻止。 秦嬤嬤仍是說出了口, “……說讓老爺八抬大轎把他接出來?!?/br> 其實辛漁的原話是這樣的,“姐夫既然不認我, 說與我不相干,阿姐還來干什么?我在這里有得吃有得喝, 還有人陪,快活得不行?!?/br> 辛氏好言相勸,“你姐夫只是說氣話, 我是你姐, 怎可能不管你?咱們回去吧, 陸氏還在家中等你。過了今明兩日, 你就要被送進順天府大獄。你想想牢獄進去了可不好出來, 而且不管有理沒理, 進門先是一頓板子?!?/br> 辛漁斜靠在美人榻上, 懷里摟一位千嬌百媚的妓子,懶洋洋地說:“今日有酒今日醉,這兩天先享受著,享受夠了進牢獄也不枉……就算是被打死,過不了二十年,老子又是一條好漢?!鳖D一頓,端起面前矮幾上酒壺,對著壺嘴“滋溜”抿一口,“吧嗒吧嗒”嘴,“阿姐回吧,想要我出去也不難,只要你能說動姐夫,讓他帶人抬著轎子來接,我立馬就走,一息都不耽擱?!?/br> 辛氏再勸,辛漁卻翻來覆去就是這話,到最后竟是拍了桌子,“阿姐說我難為姐夫,我還真是難為他。他能在大庭廣眾之下不認我,我就要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我接回去?!?/br> 辛氏能如何? 要楊修文來接他,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兒。 無奈之下,只得悻悻離開,偏偏辛漁跟在后頭追了句,“姐夫不愿意來也沒問題,阿姐如果說句要跟姐夫和離,我也跟你走?!?/br> 辛氏氣得心肝疼。 這是自己親弟弟說出來的話? 別人都盼著自家親戚和美幸福,她弟弟可好,竟然要親jiejie和離! 辛家是詩禮傳家,幾時有過大歸的婦人? 況且,她跟楊修文成親十幾年,恩恩愛愛舉案齊眉,倘或沒有辛漁這事,他們都不曾紅過臉不曾爭吵過。 而辛漁張口就是和離,辛氏怎可能不生氣? 楊萱輕輕握住辛氏的手,柔聲道:“娘別生氣了,舅舅是一時糊涂腦子犯擰,娘不跟他一般見識?!?/br> 辛氏深吸口氣,拍拍楊萱,咬著牙道:“都三十歲的人了,別人都是三十而立,他是越活越倒回去了……辛家怎么出了這么一個人?” 秦嬤嬤開口道:“太太,咱們是回去還是怎么?” 辛氏撩起車簾,仰頭看著杏花樓富麗堂皇的門樓一時拿不準主意。 如果回去,這次豈不就是白來了,難道真要丟下辛漁不管? 可要不回去,她實在不愿意再見到辛漁,而且也沒有把握來說服他。 楊萱默默地等著辛氏拿主意,無意中,透過撩開的車簾,看到一個人影從對面酒樓晃晃悠悠地走出來。 土黃色的裋褐,腰里別一把長刀,身材矮粗卻是很健壯。 就是與蕭礪合住在水井胡同那個姓王的胖子。 三舅舅曾經說過,王胖子是個熱心人。如果他知道三舅舅在杏花樓,說不定會勸他回去,即便不能,請他們找幾個人把三舅舅拖回家里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