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杜景休也笑,穩重的情容中透出一分狡黠:“那你比是不比?” “比!怎么不比!” 不管杜景休心中是何算盤,楚三派打定了主意自行其事。 他用了一日功夫,將廣寒樓外的布防踩了大概。樓宇共有九層,每層四扇檀窗分開四面,庭院之中只有稀松的幾處看守,且那些人模樣懈怠,仿佛對這盛滿奇珍異寶的江南第一樓不甚在意。 他暗自琢磨,照這個情形,廣寒樓恐怕是外松內緊。 如果對樓內的情況一無所知,杜景休又會如何行事呢?點子沒踩住便動手,頗犯行家忌諱,想起那位大叔成竹在胸的微笑,楚三派總覺得是被他誆上了一條賊船。 不過……賊船就賊船吧,少年揚起臉,怪得趣地笑了笑。 夜很快來了。 廣寒樓清輝瑩瑩,仿佛當真引蘊了月色光華。晚風將動未動時,一個黑紗蒙面夜衣裹身的人影幾個縱躍躥到了廣寒樓邊,他的身形矯如貍貓,未等清輝照在身上,已經迅疾地隱入暗中。 悶熱的夏風鼓躁著少年心中的逞躍,他撇開落在眼前的一綹頭發,提氣騰上三樓,隨即又一個空地拔枝,扳著檐角沖到四樓,從半敞的窗子滾了進去。 這套一氣呵成的動作不曾驚動任何人,楚三派站起身,迎頭撞見放在旃架上的一顆赤珠。 他的眸子本能就是一縮。 剪秋紗不是一朵花,也不是一匹布,“香妃蘭芷,光奪素蛾,佩之駐顏,服之祛邪”的剪秋紗,正是他眼前這顆散著緋色幽光的寶珠。 他本不知東西在這兒,原打算著進來之后慢慢摸,如此湊巧反而警惕其中有詐。 當即楚三派提起十二分小心,將小閣內細細察看一遍,卻沒發現任何機關陷阱。 除了擱置珠子的旃木架。 楚三派耳廓微動,面紗下鼻翼輕扇,一步一挪地向那架子靠近。 在山里給師父磨了這些年,他的手腳已然極穩,待距寶珠只有一尺之隔時,楚三派靜了一霎,霍然探出長臂! 他右手的食、中二指以電閃之勢探珠在手,同時翻掌向架底的空巢一夾,時間就此凝住。 珠子蜷收在食指與中指之間,而他的無名指與小指,正緊緊駢住設在寶珠下面的袖箭。 袖箭的尾端連著rou眼不辨的絲線,一旦“剪秋紗”離了旃架,隙不容發之間,袖箭便會扯動絲線觸發警報。 容不得分毫空隙,卻容得楚三派兩根手指,兩根最不靈巧的手指。 筆直佇立的黑影一口長氣未吐,靜著將懷里早已備好的石頭輕輕壓上原位。 隨著這個動作塵埃落定,楚三派心里響起一個聲音:我贏了。 也就在同時,他耳中響起另一個聲音——警鐘的聲音! 怎么! 當下一瞬間,楚三派還以為是緊張過度出現了幻聽,等他意識到真有其聲,腦子里嗡地一下,下意識要跑,一個瘦長的身影從窗外飄了進來。 不錯,是飄,此人的身體就像一只沒有骨rou的幽靈,只隨微風飄蕩東西。 楚三派定睛瞧去,看見一張眼眶深空,嘴唇蒼白,瘦得皮包顴骨的臉。他尚想不出自己何處露了破綻,乍見這一副尊容,胸中添了一驚,壓著心魂將珠子收好,勉強笑問:“不知閣下是竹枝三怪中的哪一位?” 那人的神色如同大夢不醒的游魂,迷離地搖了搖頭,腦袋在肩上搖搖欲墜。 即便不答,楚三派也聽過“游魂驚夢竹外枝”的大名,不敢多作耽擱,并指朝竹外枝咽喉疾刺。 竹外枝全然不動,只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囈嘆,楚三派的手指就像探進了一灘爛泥,力道半點不受自己控制。再要拔出,卻發現自己整條右臂如同被泥沼牢牢吸住,竟動彈不得半分! 然后竹外枝動了,他了無生趣的眼眸發出一點亮光,那條隱在寬袖中的手臂拂風擺柳般輕柔一揮,楚三派就飛了出去。 他整個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后背將挨未挨上花梨地板,忽而滿弓后背,人如離弦之箭從地上彈起,直直射向竹外枝。 他的手掌下,隱約閃出一片寒光。 我就不信你真的幻化無形、刀槍不入! 竹外枝當然不會刀槍不入,所以當匕首的鋒芒逼近時,他平地向旁瞬移一尺。這身法帶起的霧氣叫楚三派眼前一花,屏氣再刺,那人再移,如此五六招后,刀鋒始終未能沾衣。 這人全身軟囊囊的,看似都是破綻,其實無隙可尋! (四) 鐘聲遲遲不歇,楚三派心想與他糾纏下去不是辦法,當下尋個空隙將匕首釘向竹外枝心口,自己尋門便逃。不料剛到門邊,一個小男孩平空現在門口,就地一個漂亮的翻滾,薄掌如刃向他踝上斜削。 楚三派本是發盡了力氣向前狂奔,此時收腳不及,亦來不及躍起,便也學著這人的樣子就地一滾,眼睛覷著咫尺之近的樓梯出口,打算就順勢滾將下去,此時逃命要緊,也顧不得什么形象。 但那小男孩顯然沒給他這個機會,他將自己的身體蜷成一個圓勝滿月的球形,朝對方奮力一撞—— 只及伸手在胸前擋了一擋的小楚,就這樣被暴起的彈丸擊落梯下。 ……平心而論,他的武功原是不弱,若真與對方拳對拳腳對腳地比試一番,誰輸誰贏還難說得很,可惜竹枝三怪的名聲原就出在一個“怪”上,他根本是滿身力氣無從使出。 小男孩似乎比竹外枝善談,一蹦一跳來至他面前,脆亮地問:“閣下是哪路英雄,敢到廣寒樓來找麻煩?” 楚三派貼著墻角直起身,面紗已被汗水濡透,虛咳一聲:“閣……下是誰?” “竹里凰?!?/br> “我倒也聽過閣下的大名……”楚三派骨頭生疼,嘴上不肯示弱:“只是萬萬沒想到,竹里凰竟是個小鬼頭?!?/br> 竹里凰的臉色因這句話顯見地憤怒了,他的年紀做楚三派爺爺都綽綽有余,只因練差了功夫才這副模樣。聽得后生嘲諷,他怒著眼眶低吼:“臭小子,你今天既落到爺爺手里,就別想走了!” 他雖然憤怒已極,聲色依舊如稚子撒嬌,毫無威懾可言。而且一個外表乖巧的男童,卻要罵比他高大許多的人為臭小子,怎么看都覺得好笑。 于是楚三派就笑了。 于是竹里凰就更怒了,彎背抬足蜷縮身體,再一次朝著譏笑自己的臭小子死撞過去。 這一次他的速度更快,力道更猛,既像一個高速旋轉的陀螺,又像一顆長著眼睛的鐵彈,楚三派左閃他也向左,右撤他也向右,在狹小空間內把對手逼得進退無路,躲無可躲。 楚三派騰挪失地,心里比吞了一樹黃蓮還苦,只是叫不出。眼前的這個怪物簡直不是個人,而是一團滾刀的rou、跳躍的球、烹砸不爛的銅豌豆! 在實挨了幾下子撞擊后,他終于忍不住大喊:“什么變態武功!你撞在墻上不疼??!你到底會不會好好打架!你敢不敢和小爺好好打一場!” 旋轉的鐵彈也在空中大喊:“爺爺撞死你!爺爺壓扁你!爺爺砸出你稀屎!青青!青青怎么還不來!” 隨著這通罵喊,他看準時機,把七葷八素的楚三派從閣窗撞了出去。 破窗而出時,楚三派甚至聽到脊椎被那老變態撞散的聲音,直接一口血水吐在琉璃瓦上。 但他連顧都顧不得,起身就得跑。適才與其說竹里凰看準了時機,不如說是他看準的時機,以身為餌,賺得一個金蟬脫殼的機會。 但只跑了兩步,金蟬就幾乎變成了死蟬。 因為楚三派看見了一個女人。 一個很普通的女人,一個既不美,也不丑,既不年輕,也不年老,眼中既沒有笑意,也沒有殺意的女人。 但當這個女人站在面前,一瞬不瞬盯著他,就像盯著一件新鮮玩具的時候,楚三派還是絕望了。 他一邊想著“姓杜的把我害慘了”一邊嘆氣:“竹青青?” 女人眼不錯睛地點點頭。 “唉……”身入絕境的少年繼續嘆氣:“jiejie能不能讓一條路出來?” 女人輕輕搖頭。 “那就對不起啦!”楚三派黑紗下的嘴角是嘲弄十足的苦笑,他已經沒把握今夜能從這座樓走出去,是以一出手就用了最狠辣的招式。 女人偏頭躲開他的掌風,楚三派卻早有預備,左手自下從上探出,以一個刁鉆至極的角度拍上她的小腹。 女子悶哼著后退,楚三派尋隙便逃。 若他背后長著眼睛,會看到女子并沒有追出,而是淡漠地瞧著他的背影,將中指扣在拇指之內,然后,輕輕一彈。 一聲低不可聞的琴音響起,或者,根本沒有聲音,只有心中的一根柔弦被撩動,楚三派只覺心頭一種說不出的癢,腳步便慢了一分。 女子勾指再彈,楚三派耳邊掠過長刀割蕩流水的喧響,此聲過后,他的心頭也化成一灘茫茫深水,被刀凌空劈過。 女子的招式雖然沒有實際傷害,但給對手造成的感覺卻十分微妙,難用語言形容。小楚捂著胸口茫然后退,無意識地從檐角跌了下去。 他的心智還停留在那摸不著邊際的一刀上,竟忘了使輕功,結結實實摔在地上。 庭中銀光輕泄,一道頎長的身影立在一丈開外,正好整以暇地等著他。 (五) 此人四十上下的年紀,和杜景休一樣,保養得至多像三十出頭。發戴紫珠夜光簪,身著香云曳霧袍,很有一閣之主的派頭。 倒地的少年靜了一隙,搖搖晃晃站起來,盯著對方手中那把長逾四尺的佩劍,暗自嘆息。 不過幾日之前,他還是個窩在山里沒見過什么世面的愣頭青,幻想著江湖里的快意恩仇,幻想用自己的一身本事去揚名立萬,征服武林。但轉眼之間,他非但被三個不會好好打架的怪人消磨了一腔熱血,而且覺得自己死期將至。 連他的名姓,都像飛鴻過雪,沒留下什么痕跡。 席客塵突然開口:“我早說了,竹枝三怪聯起手來,杜兄你也未必是對手。呵,但我怎么也沒想到,你居然搞成了這副樣子?!?/br> 杜景休?他把我當成了杜景休?楚三派一肚子暗火被勾起,大聲道:“閣下手底下就沒有能正常打架的人嗎?” 席客塵的微笑凝住了,“你不是杜景休?!?/br> 楚三派挑下臉上的面紗,仰天大罵:“我怎么會是那個恬不知恥的王八蛋??!” 隨著吼聲他閃電般沖到席客塵身前,當胸拍去一掌,看架勢竟不是為了搏個出路,而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使出最后一擊。 席客塵向來不是個友善脾氣,但見對方不是自己所等之人,態度又狂囂如斯,當即利劍出匣半尺,勝過千年冰霜的寒氣霸蠻侵出。 半尺劍鋒雖不長,但削掉一個人的手腕,還是綽綽有余。 楚三派臂上寒毛根根豎立,想象中的疼痛卻沒有出現。 一個同樣穿著夜行衣的人不知從何處現身,輕輕推回澗蒼閣主的劍柄,將二人一分而開。 杜景休。 楚三派面色古怪地瞪住他,盜圣卻沒有看他,只是緩緩從腰間展出一樣類似牛皮畫卷的東西,向席客塵笑道:“是我贏了?!?/br> 席客塵看看他,又看看一旁來歷不明的小子,默了片刻,點頭道:“是你贏了?!?/br> 杜景休心滿意足地轉回頭,好像始才看到少年人的一身狼狽,故作驚奇問:“嘿喲,不過是打了個賭,你怎么搞成這個樣子了?” 頓了頓,他想起什么補了一句,“剛剛罵人的話,不大入耳啊?!?/br> 楚三派假模假樣地笑:“前輩拿我作幌子,此時又來賣乖,晚輩心里真是感動得很?!?/br> 杜景休不好意思地看著他,眼角堆出幾道淺紋:“被你發現了?!?/br> 楚三派一聲長嘆:“你先跟澗蒼閣主打了賭,要取他廣寒樓一樣東西,這時又正好碰到一個不知死活的傻子來挑釁,便順水推舟利用了一下。你引我去盜剪秋紗,又觸動機關引出竹枝三怪,你便可人不知鬼不覺地去做自己的事情?!?/br> 他本是一腔怨氣,說到此處也沒了脾氣,伸出兩根手指從腰間探出珠子,“至于這個,卻早已被你掉了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