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菱鏡中,我亦看到自己的黑眼圈甚是嚇人,隨意在臉上撲些脂粉,“你去把從前在吳氏身邊服侍的人找來?!?/br> 這一聲,啞如弦斷不忍聞。 這一夜,不知如何過來的,只覺得經歷了一場傷肝斷腸的劫難。 “吳氏?”迢兒又是疑惑又是擔憂,怯怯地看著我,“小姐你別嚇我,怎么突然想起她來了……我們、我們今天不是去見皇上嗎?” 我靜靜看著她,“先去找人?!?/br> 迢兒被我鎮住,不敢再問,領命去了。 足足過了多半日,迢兒回來,神情已與去時大不相同。 “吳氏死后,近身侍候的人都被遣去了辛者庫。我一一去打聽,不想這些人沒到兩日染病的染病、投井的投井,竟死了個七七八八?!?/br> 迢兒一口氣說出自己的發現,有些神地看著我,也明白了此事蹊蹺。 我卻沒有反應,只問:“一個舊人都沒剩?” “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曾在冠闌軒管事的姑姑,她被派去做了浣衣工女,此刻正在殿外候著?!?/br> 茶蓋在手心扣出紅印,我松開手,目光呆直地盯著地面,“讓她進來?!?/br> 這是一個不到四十歲的女人。 比起宮里衣著體面的掌事,她穿著一身洗得辨不出顏色的粗葛小襖,臉上皺紋深刻,手上的皮rou更是粗糙如槁,看上去格外寒瑟。 我心里不忍,輕聲道:“不必多禮,起來吧?!?/br> 女人略抬起臉:“不知皇后娘娘召奴婢來有何吩咐?” “你叫什么?” “奴婢葉真?!?/br> 我將長匣示于她:“葉姑姑,你可識得這個?” 葉真抬頭,只一眼,霍然變色:“這是小主的東西!” “你果然認得?!蔽掖瓜卵?,“我想知道關于吳氏的事。你既然認得她的遺物,自是常年在旁侍候的,便一一說來?!?/br> 葉真面現猶疑之色:“回娘娘,吳氏小主已……故去多年,宮中記得她的人也不多了,不知娘娘為何突然問起小主的事?” “因為你還記得??傆腥诉€記得?!?/br> 聽見我的話,葉真似有觸動,輕輕吸一下鼻子,囁聲道:“……奴婢一時不知從何說起?!?/br> 我手指向旁一點,“便從這個匣子說起吧?!?/br> 葉真想了想,未開口,先伏身叩了一個頭。 “自從吳小主去后,奴婢一直將小主的一樣遺物留在身邊。娘娘若恕奴婢沖撞之罪,奴婢斗膽將此物拿來請娘娘過目,然后,娘娘想知道什么,奴婢定然知無不言?!?/br> 我應允,讓迢兒隨葉真去取東西。端了茶盞,發覺茶已涼透。 指尖比茶還涼,心口比手還涼。 秋水趕忙過來續上熱水,口中懊惱:“奴婢疏忽了!” “天冷事多,怨不得你?!蔽彝鲁鲆豢跉?,漫然望向殿門之外。 院中的那株美人蕉已經敗了,可是司徒鄞說“你殿外的美人蕉遠遠看去,真紅得像火”之時的眉眼漾動,卻清晰如昨。 進宮兩年發生的事不斷在眼前重現,有些事雖已記不真切,但關于他的樁樁件件,都無比清晰。 “娘娘最近總是恍恍惚惚的,到底是怎樣呢?” 秋水眉頭深蹙地望著我,我怔怔一笑:“秋水,宮里恐怕要變天了?!?/br> 葉真再來時,手中多了一軸畫卷。我只看一眼,便知它原來應在何處。 將所有人都遣出去,只留葉真,命她展開畫軸。 隨著紙聲沙沙,一個曲眉豐頰的曼妙女子躍然紙上。 即使陰霾壓城,見此丹青妙筆,我仍是由不得眼中一亮,“這就是吳氏?” “是?!比~真盯著畫上人,眼圈泛紅。 我伸出手,卻不敢驚擾那纖薄紙上怡然靜立的佳人。 應綠妖媚、如素淡雅、阮氏秀婉,而這吳氏又不相同,單從畫上看來,便是顰笑驚顧的傾城之貌,更別說活色生香時當是何等風姿。 我細細看她發絲入墨,輕帔柔襟,問道:“聽聞吳氏善畫,此畫筆筆俊逸,極盡傳神,想是你家小主自描了?” “回娘娘,這幅畫是皇上親手為小主畫的?!?/br> 我一怔,胸口有什么炸裂開來。再看畫中女子的笑容,更加明媚傾城。 果然,我不了解他的事情還有許多。 若非心中有情致,眼中如何有這等風情?若非眼中有風情,筆下如何有這般神/韻? 牧舟啊…… 我重新坐定,閉上眼睛:“跟我說說你家小主吧?!?/br> 吳氏,閨字鑰娘,十五歲入宮伴駕,皇上頗喜她溫柔聰黠。曾有一段時間,恩寵甚至蓋過應妃。 有一年宮中來了一個游方道士,善為墨家機關之術,皇上便取了上等的木材,獨為吳氏做了兩個機關鎖匣。 “其中一個便是娘娘手中這個,專放畫作;另一個盒子二尺見方,比這個還要精美,只是后來不小心碰壞了,小主為此傷心了好久?!比~真循循訴著往事。 我輕輕將吳氏的畫像卷起,放入木匣,果然合契?!拔锉M其用,所以她央皇上畫了自己的畫像珍藏?” “是?!闭f起以往,葉真滄桑的臉上露出些許溫情。 “這幅畫一直放在匣中?” “不?!比~真的瞳孔縮了縮,好像想起什么不好的事。 我靜靜等著她說下去。 葉真不自知地搓搓手背,聲音緩蹇如枯葉,“有一天,小主匆匆將這幅畫拿了出來,另放了一本書進去。奴婢當時大惑不解,問小主畫往哪兒放,小主卻說、不要了……” 我緊盯她的眼睛,沉聲問:“沒過多久,吳氏就被應氏刁難,凍死在了雪地里,是吧?” 葉真身子一抖,悲愴點頭。 “你可知她放進去的是什么書?” “知道,是三十六策。這書還是小主命奴婢找來的?!?/br> “你家小主從前喜歡讀兵書嗎?” 葉真搖頭,“小主心地純良,只愛詩賦,不喜這類書藉,那時候奴婢心中還十分疑惑……” 我掌心滲出一片冷汗,拿出帕子揉了揉,壓住聲色問:“你是當時疑惑,還是至今存疑?說得明白點兒,你是不是覺得,吳氏的死與她那日反常有關?” 葉真吃驚地看著我,一下子跪了下去,“奴婢不敢!” 我死死地盯著她,良久,才緩和開面色。 “你不必緊張,起來,我還有話。換畫之前,吳氏與皇上之間是否發生什么不快的事?” “這奴婢不十分清楚,但想來好像……沒有,皇上對小主一向很好?!?/br> “吳氏被應妃罰跪雪地的事,皇上知不知道?” 葉真囁嚅一番,不好開口。 我道:“在我這里,實話實說?!?/br> “……據奴婢所知,皇上當時是知道的?!?/br> 我心里最后的一點期翼,隨著這一句幻滅無蹤。 沉默半晌,我艱難地問出一句:“她死前,可說了什么?” 葉真也沉默,干枯的眼睛慢慢滑下一行淚水。 “小主那日衣裳單薄,跪在雪里舉目無望。當時奴婢陪她跪著,小主還讓奴婢回去?!比~真低下頭,嘶聲道:“小主最后說——皆是孽障,無從悔起。奴婢忘不了?!?/br> 皆是孽障,無從悔起。 我將這八字反復咀嚼,不覺也掉下一滴淚。 “皇后娘娘?!比~真輕聲喚我。 我揩下眼角,還剩最后一個問題?!翱芍嬒坏拈_鎖數字是多少?” “回娘娘,小主的生日在三月初一,皇上的生日是初八,八十一,是皇上與小主的生辰之日。后來換書后改了密鎖,奴婢便不得而知了?!?/br> 八十一,真是個九九十成的好數字。怪只怪,太聰明…… “故主的遺物保存多年,可知姑姑忠心。宮中差事繁苦,我會安排姑姑出宮,置一處房屋,安心養老也好?!?/br> 葉真眼中迸出一抹亮光,又搓了搓手背,還欲說些什么,最終只是鄭重地給我磕一個頭。 這樁疑問了后,我心中的猜測已難動搖。零散的蛛絲馬跡被串起,拼湊到最后,卻浮出一張清晰的臉。 所謂孽障,大概就是那人的俊眉星目、長臂溫懷。 ——當晚,我又夢到了那個似真似幻的場景。 青石板路,月涼似水。 兩個孩童對面相遇,好奇地打量彼此。 女娃說:“我迷路了,你知道這是哪里嗎?” “不知道,我也迷路了?!被卦挼氖莻€高出女娃一頭的男孩,新奇地打量著面前一團奶氣的小娃兒,問:“你叫什么?” “我叫鐘了,你呢?” “我叫牧舟。李牧舟?!?/br> 第69章 偷梁換柱 “娘娘今日想梳什么發髻?” 晨起時秋水為我梳妝, 迢兒突然間不在身邊,一時還不適應。我道隨意, 秋水答應一聲,細心地為我盤了垂鬟分肖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