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李弈城笑意深遠:“我的意思,娘娘該明白才是?!?/br> 在明月樓時,我與這位白衣琴師確有一面之緣。我只道秋娘是李弈城的人,未想這個看上去世外清隱一般的人物也在為他辦事。 李弈城想干什么?難道他想當著眾人的面,將我曾在明月樓流連之事說出來?若當真如此,褚國皇室豈不要顏面掃地了! 一剎之間,我心中生出甚于生死的恐懼,“你——” 幾乎要詰問出口,指尖被輕輕握住。 司徒鄞安靜地看我一眼,而后微笑:“殿下這話說得深奧,不止皇后不懂,就連本王也糊里糊涂。不如殿下將話說得明白些,少打些啞謎罷?!?/br> “傳聞果然不假……” 李弈城似贊似嘆地點頭,輕巧轉過話鋒:“在下這位朋友,乃未國第一琴師,說句托大的話,恐怕亦是中原第一琴師。聽聞褚國皇后娘娘頗通音律,一曲可引百鳥朝鳳,是以帶了他來,想為娘娘獻上一曲,請娘娘指教?!?/br> 不知李弈城打著什么算盤,我只得道:“如此便有勞了?!?/br> 白衣琴師席地而坐,古琴置于雙膝之上。初時零星撥弄,繼而漸連成調,琴調虛暢,一時似山峰闊立,一時似流水訴慕,裊裊回環,不絕如縷。 一曲清音,遠勝管竹繁囂。 耳邊司徒鄞的低音亦如琴:“你見過他?” “在明月樓見過,我擔心……” “無妨?!彼就桔茨抗饫滟?,“如果他膽敢將明月樓之事吐露半句,今日就別想活著走出紫宵閣?!?/br> 一曲終了,席間發出贊嘆。我卻無心欣賞,無意看見席中的胥筠,他正一臉隱憂地望著我,四目相對間,他眉心動了一下,移開視線。 看來他與我擔心的是同一件事。 “娘娘覺得如何?”李弈城笑問。 “……先生琴技高妙,真如仙音繞梁?!?/br> 李弈城笑意加深:“娘娘的確是知音之人,不知今日在下是否有耳福,能聽得娘娘撫琴一曲?” 我一怔,原來,他是這個意圖。 “殿下說笑了,本宮的琴技本是平平,殿下若想聽,后宮之中不乏擅于音律之人……” “娘娘太自謙了,”李弈城目光咄人:“娘娘身為后宮之首,自然冠絕群芳。難不成娘娘覺得弈城愚鈍,不屑為我撫琴?” 老狐貍!我自小頑劣,琴藝最是不通,他必然知曉這一點,才如此緊逼不放。我彈得再好,也比不過白衣琴師,而只要出現半點差錯,便要當眾出丑。 進退兩難時,突聽脆音如雷:“想彈不想彈,全憑我皇嫂高興!你算什么角色,也配聽皇嫂的琴音?” 我吃驚望去,果然是銀箏從青綾幢后站起,手指李弈城,一臉的忍無可忍。 司徒鄞眉眼俱怒:“銀箏不得無禮!” 李弈城淡淡譏嘲:“原來是銀箏公主,果然是朵帶刺兒的花?!?/br> “你!”銀箏滿面羞紅。 一道萏菡清影自席間站起,玉音碌碌:“請殿下恕罪,舍妹驕縱,還望殿下不要一般見識?!?/br> 李弈城詢聲望去,“你又是誰?” “戶部胥筠,見過太子殿下?!?/br> 李弈城打量胥筠一番,閑閑開口道:“原來是胥大人,久仰久仰。胥大人不愧人中龍鳳,本殿雖在千里之外,也聽聞過大人的風采。只是閣下這meimei么,還是要好好管教,女孩子太兇,嫁不出去的?!?/br> “你!”銀箏滿腔不服氣,被身邊人強拉著坐下。 胥筠不以為忤,面容平靜道:“讓太子殿下見笑了。不過禇風如此,我們褚國的女兒性情直率,向來有一說一,與貴國不同?!?/br> 李弈城眼梢一挑,“哦?你的意思是,我們未國風尚便是虛以逶蛇了?” “復塵并無此意。只是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公主不過直言一句,縱使言辭不當,也無傷大雅,太子殿下怎么就怒形于色,咄咄逼人呢?” “胥大人口才果然了得?!崩钷某歉尚茁暎骸澳敲凑漳憧磥?,我請皇后娘娘撫琴一曲,亦有失禮之處了?” 胥筠向上揖手道:“皇后位同國母,身份尊貴,豈能隨意在人前撫琴?” “我們未風與貴國不同?!崩钷某悄抗饩?,將原話奉還:“未國禮賢下士,最敬重有才之人,無論身份貴賤,都會禮遇?;屎竽锬锏虏偶鎮?,本殿欲聆娘娘妙音,在未國是尊重之意,并非冒犯??峙埋愦笕耸枪滩阶苑?,將本殿視作——蜀之日越之雪了?!?/br> 胥筠右掌蜷起,眼中閃逝一抹厲光。 蜀犬吠日,越犬吠雪,李弈城這是在罵人。復塵向來謙厚,在罵人不帶臟字兒這一點上,可討不到李弈城的便宜。 此時漫說銀箏,便是我也咽不下這口惡氣了,當下從座上站起,展出一個漂亮笑容:“今日都是為給皇上祝壽,太子殿下萬不要因為瑣事擾了興致。既然殿下想聽琴,本宮恭敬不如從命?!?/br> 司徒鄞欲要攔我,我對他一笑,款下階墀,徑直走到李弈城面前。 第62章 金蛇弓引 如此近的距離, 益覺此人英氣逼人。李弈城一挑眉頭,低到只我聽得見的聲音:“娘娘仔細, 別出丑了?!?/br> 我亦低語:“殿下仔細,別玩砸了?!?/br> 一直沉默的琴師忽道:“如不嫌棄,請用這把琴?!?/br> 我向此人看去,一襲白衣清越孤絕,一雙眉眼漠然如昔, 還是想不通, 這樣一個與權浴謀海格格不入的人, 為何甘愿替李弈城做事。 琴師將琴托到面前, 我搖頭:“琴士之琴珍如性命,先生抬愛了, 本宮不敢染指?!?/br> 何況待會兒還要做些破壞, 怎么忍心毀了一把好琴? 打定這個主意, 我喚來迢兒, 向她耳語幾句。 迢兒領命而去,我拂身向眾人淺笑:“今日本宮獻丑, 不過為壽宴聊增興味, 好與不好,眾位卿親貴賓一笑置之便罷, 千萬不要見笑?!?/br> 左右附聲恭維。司徒鄞在墀上看著我,兩道眉峰糾結成嵐霧,我回以堅定的眼色。 今日之前,我尚不覺得皇后這個身份如何貴重, 然而今日既有人來此挑釁,我必以此位,守住褚國顏面。 牧舟放心,我與你,同進共退。 不多時,迢兒捧琴進殿,置于一方案上。我輕輕撥動琴弦試音,而后卸去手鐲,穩坐在前。 “那么本宮獻丑了。殿下——您聽好了?!?/br> 李弈城微微頷首,表示洗耳恭聽。 許久不彈有些生疏,上一次我還有試晴幫忙,這回卻只能靠自己了。循著記憶勾撥曲調,漸入佳境時,突然一聲悶響,宮弦應聲而斷。 席中一陣驚呼,我置若罔聞,以六弦續調。未已,我將指尖勾在武弦上,暗下狠力,一聲嘯響,又斷一弦。我微微冷笑,一連斷去五弦,只留中間徽、羽二調。 以兩弦呈五音,原是小時不愿學琴,偷懶時亂翻先生古譜看到的法子,曾試過幾次,除了指尖太過受力,也算有趣。今日故伎重施,是不得以而為之。 兩旁隱有贊嘆之聲,忽聽李弈城道:“既然娘娘懷有絕技,也不在乎多斷一根吧?!?/br> 話音落,金音起,只覺什么東西打在羽弦之上,我猝不及防,琴弦已然崩斷。 該死!我當下真是連一口咬死李弈城的心都有了! 一弦雖非不能彈,挑抹時手指卻要承受數倍的壓力,萬沒想到,堂堂一國太子,行事如此卑鄙! 我咬牙冷笑:“多謝太子殿下?!?/br> 一弦便一弦!我忍痛撫動孤弦,盡力使音調完整,不過少許,指腹盡數劃破。 一曲既終,滿堂贊喝。 梁袖起身撫掌:“之前聽未國琴師一曲,只以為天下絕響;再看娘娘以一弦而奏一曲,極盡婉轉之妙,真如文君在世?!?/br> 知他是為我圓場,我感激道:“岱王謬贊了。本宮雕蟲小技,在大師面前,實在汗顏?!?/br> 白衣琴師并不言語。我背過雙手,得意看向李弈城,他向我拱手而笑,自是無話好說。 回到司徒鄞身邊,我發覺他的拳上青筋凸現,臉色已難看到極點,陰郁注視對面之人。 殿下之人笑意盎然地回視他。 “那么不知,殿下準備的第三件賀禮又是什么?”司徒鄞怒極反是笑了:“希望殿下不要讓本王太失望?!?/br> “自然不會。請褚王稍待?!崩钷某钦f罷返身,親自去取第三件賀禮。不多時獵獵而歸,手上多了一把明燦燦的金弓。 當風墨裘襯著委迤金弓,王者霸氣畢現。 “這柄‘金蛇弓’,是我父王年輕時最為心愛之物?!崩钷某禽p輕一頓,“今日借此良辰贈予褚王,還望褚王能明白我滿滿的誠意?!?/br> “殿下的誠意,本王看得一清二楚?!彼就桔囱鄄浑x弓:“不知未王身體可還康???朕雖身處萬里之遙,心中卻一直惦念得很啊?!?/br> 若有深意的話落進李弈城耳中,令他怔了片刻,而后解嘲般一笑:“父王雖久纏病榻,眼下卻無礙,難得褚王時刻掛心?!?/br> 司徒鄞也笑了:“既然殿下如此有心,今日若不試一試弓,恐怕殿下會感到掃興吧?” “陛下真是知己,連我想說什么也一清二楚?!崩钷某悄抗庠幾H,“只是金蛇弓非力士不能拉起,褚王你……做得到么?” 未國太子的挑釁之意不言自明,嘩然聲中,云靖與幾位重臣怒目起身,已是不能再忍。 司徒鄞卻泰然不驚,淡淡敲了敲桌案,“取箭矢來?!?/br> 表面不怒,實則已是大怒。我知他這是要逞強,欲勸上一勸,又知如果這樣做了,以司徒鄞的性子,無異于火上澆油。正無法間,宮人已取來羽箭與豎靶。 李弈城閑閑道:“以陛下的力氣,還是將靶子挪得近一些吧?!?/br> 司徒鄞沉聲道:“放到五丈之外?!?/br> 五丈之外,便是殿閣門口。在座臣子嬪妃無不驚詫,但在司徒鄞凜若寒冰的氣勢前,竟無一人敢開口勸諫。 陳公公哆嗦著把箭遞上,暗暗看我一眼。 我明白他的意思,然此刻箭已在弦,我斷然不敢,也不能勸阻。 說時已遲,面無表情的司徒鄞拉弓便起,箭尖瞄向靶心,卻霍然轉向,朝著李弈城的腦袋脫手射去! 羽翎花了人眼,若非拉得弓滿,這一箭斷斷無此速度。 有人失聲驚呼! 電光石火,箭鋒擦過李弈城頭頂玉冠,一聲錚錚之音,直沒背后柱中。 箭尾吟顫不休,在場之人無不驚駭! 那立在李弈城身后的黑衣人身形稍動,被他主子伸手攔住。 這長身玉立的男人風度不改,甚連身體都沒有動一下,聲音都沒有變一分:“果然好箭法?!?/br> 司徒鄞放下金蛇弓,淡淡道:“學藝不精,還是——偏了一點?!?/br>